660 第五十九章 风沙
那看起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黔首, 或许有几分力气,还恰巧一伸手就捉住了一支箭。
可他衣衫穿得朴素不说, 脚边还放着两只粪桶呢!哪怕是破落寒门家的士人, 也绝不会亲手去碰触那腌臜东西,何况是连天子都要以礼相待的乐陵侯呢?
无论如何,没人会想到他是名满天下的陆廉, 哪怕他面沉如水地走过来——但那一幕又确实是极有威风的,因此倒引得匪寇们哈哈大笑起来。
“雷公占了这城不过月余,”他们笑骂道, “人人都有了陆廉的架势!”
“你握的是个什么东西!”有人眼尖, 高声嘲讽道,“你就该砸了那铁匠铺子,给你的剑打成这幅怪模怪样!”
有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看他这模样, 倒真有几分游侠儿的威风哪!”
“哪里来的蟊贼!”贼首声如洪钟,大吼一声!“打量你阿公不知你心中斤两?!”
自从柘城之战后, 河北也生出许多效法陆廉的游侠儿,有高门大户家的不肖子弟,也有与贼匪无异的流浪剑客,前者只会在自家院落里比比划划,后者就总要想方设法杀杀人,出出名,先讨一碗饭, 再伺机求一个名扬天下的机会。
但这群盗贼都是久经战阵之人, 一眼就看出这人的穷酸相!想出名想疯了!趁陆廉在城中未出,准备虚张声势吓退敌兵,好为自己谋一个天大的功劳!
城头战鼓阵阵, 有人头攒动。
刚刚那十几个农人已都不见了踪影,于是剩下的这一个人就显得格外势单力孤。
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这个傻乎乎的问题自然是得不到回答的。
兵贵神速,他们要趁着守军的弓箭手尚未摘下弓箭,要趁马匹尚未出厩,步兵尚未出城,一鼓作气地杀进城去!片刻也等不得!
跑在前面的悍匪拔·出腰间的手戟,向那个可怜虫的头颅劈下来!
他有本事,就挡一戟,自然还有第一个,第三个,第四个贼寇冲上来,将他淹没在这支大军中,待兵马行尽,剩下的只有肉泥!
这就是回答!
有鲜血喷涌,扬起如扇面般的血花,须臾间遮蔽了太阳的光辉。
有人惊呼一声,但那惊呼又被淹没在人海之中——那的确是一片人海,只是中心处的海水突然炸开,变作狰狞沸腾的漩涡!
有滚滚岩浆穿过厚重海水,肆无忌惮地喷薄而出!
有秋风骤起,卷起地上的片片落叶!
那个打扮怪异,像农人又像剑客的年轻人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珠。
他还站在那里,站在鲜血喷涌汇成的小小血池中间,居高临下,不曾睥睨脚下踏过的尸体一眼。
剑身似雪一样皎洁明亮,不染尘埃。
从贼寇钻出林子到现下,若是数数,也不到百个数的时间。
城中的守军大概还在开武库,匆匆忙忙地排队取兵器,而后以队为单位,集结起来准备出城。
但他们那些杀进城去,绑了陆廉,从此飞黄腾达,实现人生理想的郁躁又兴奋的心突然就静了。
有人的心里咯噔一声。
有人咽了一口口水。
还有人将恐惧的目光转向了他们的首领,却并不意外地发现连他们的首领眼中也有了惧色。
……是陆廉吗?
……是惊喜吗?
……陆廉自己发了失心疯,从城中跑出来了,单枪匹马给他们杀,好不好哇?
不好!太不好了!
他们哪怕是做噩梦也不会做这个级别的噩梦!
五千人攻一座城攻不下来,很正常,他们有很多理由很多借口,胜败毕竟兵家常事嘛!
但五千人杀一个人杀不掉,这要怎么说?!
“许白燕!”
贼兵中一声高呼,有人分开两边贼兵,领了十几个袒胸露腹的壮汉,挥刀冲上来了!
——那是这支兵马中最骁勇善战的一群力士,是贼首“浮云将军”最为倚重的亲兵!贼匪中人人畏惧的亡命之徒!
【你看,】黑刃轻声细语,【你原本就不该与他们为伍。】
她站在秋风簌簌的田野上,林地边。
她站在数以千计的敌人中间,被重重包围。
但她根本不在那里。
当她手持黑刃,向他们走去时,她只感到了一阵风沙。
她像是行走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群星在头顶闪烁,大地在脚下展开。
无论她选择任何一个方向,都决然不会有任何阻碍。
夜风又卷起了砂砾,扑面而来。
它们落在她的发间,落在她的肩头,又顺着衣衫滑落,最后融入这夜色深重的沙漠里,重归寂静。
四周只有风声,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叹息与哀鸣。
只有漫天将要坠下的星斗。
——她还清醒着吗?
——她还是刚刚那个挑着羊粪揣着手,蹲在田边和农人一起哈哈大笑的笨蛋将军吗?
——她还行走在那片大地上吗?
【这不重要,】黑刃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心满意足,【这才是你真正的力量。】
有惨叫与哀嚎声迸发开。
有人步步后退,有人手里握着兵刃,手却哆嗦得捉不住刀。
有人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开始往外逃。
还有人脸色铁青地注视着这一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啊?!或者说这还是一场战争吗?
亦或者是神明对蝼蚁的一场屠杀?
数千人之众,无人能近她的身,在她周身方圆数丈突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圆,谁也不肯靠近她,只任由她步步向前。
用盾牌拦住她,盾牌被她一剑劈成两半。
用长·矛拦住她,矛杆在她的剑下犹如蜡烛。
——那么射箭吧?乱箭射死她!
可不射箭还好,不射箭她还是用走的,一箭射出,她的身形像是被箭风荡起来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弓箭手的面前,抡圆了手中四尺长的剑——
然后第一个“圆”产生了,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直至最后一个弓箭手将弓丢下,拔腿便跑时,城中守军终于嗷嗷叫着冲过来了。
那个站在圆心的人迟疑了一会儿,没有追上去。
她转过头,向着那片田野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张望自己的扁担和粪桶。
风停了。
司马懿破防了。
以前大半夜的打鞠义时,他跟着大将军,也曾亲见过陆廉的剑术之高强。
但那个“高强”还可以勉强说一句在正常人范围内,正因如此,他才会忙乱地调兵出城去接应大将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世上有几个项羽啊?!再说项羽也不能靠自己打穿垓下之战吧!剑术再高超也有个上限,一人总不能敌千军万马——
然后大将军就冲上去了。
……然后城头跳脚的司马懿就差点摔下城。
“那是大将军吗?!”有人惊呼。
“看衣服是!但看身手看不出来!根本就看不清楚是怎么杀贼的啊!”
“哇!”
“哇哇哇哇!”
“那还是人吗?!”
那是一道炸开的惊雷,还是一场酷烈的飓风,城头上的守军想象力没那么丰富,形容是已经形容不出了,他们只好说:
“真快!”
“真狠!”
“真利落!”
“每一剑都跟杀猪似的!”
“那咱们就,就这么看着吗?”
一语突然将司马懿惊醒!
“看个什么!尔等还知不知羞了!”仲达先生破口大骂,“天底下哪有让主帅一人上前厮杀的道理!”
骂完他就冲下城了!
守军们似从梦中惊醒一般,也跟着冲下了城!
这一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它实在很难被称为是一场“战争”,甚至于司马懿冲出城时头脑尚热,风一吹冷静下来,立刻就颁布了一个新的命令,要这几百兵士分作两翼,将贼寇包围,务求一网打尽。
因此吕翔吕旷领了一支前军赶到时,就被这场面惊呆了。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无数贼寇低着头排着队,被士兵拿绳子绑了穿起来推着走。
有士兵见了他们,立即警醒地上前喝问。
“我们是河北义军,久慕平原公风仪,今闻乐陵侯至此,有心投奔,”吕旷支支吾吾道,“未知,未知……”
他很想问问,这怎么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打成了这个鬼样子!
城中守军是不是损伤惨重哇?陆廉是不是力竭受了重伤哇?自己救火是救不上了,趁火打劫又没那个胆量……那要是不能抬了棺走,多少就有点进退两难啊!
“大将军?”士兵左右看看,忽然指了一个方向,“大将军在那里,你要见便见吧。”
……这也很不对劲。
吕旷同身边人低声吩咐几句后,领了十几骑,小心翼翼跨过脚下的尸体,缓缓向着那个方向而去。
他心中有很多疑惑,比如说以陆廉的位高权重,那士兵何以这般草率,轻易将这群敌我未明的骑士送到她身边呢?
但那个方向也没有陆廉,只有一个蹲在田边,正拿了瓢在那里搅粪的农夫。
战场上有民夫也正常,但这么一个不做活的民夫,再加周围一片尸山血海,就他还在低头玩屎。这就特别诡异。
吕旷硬着头皮上前,“喂!你!你知道乐陵侯何在吗?”
那农夫抬头看他,不慌也不怕,那副傲慢神情落在吕旷眼中,心中三分的不安就变作了七分的烦躁:
“速速答话!”他骂道,“贱奴装聋作哑,想吃鞭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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