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2 第五十一章 尴尬
陆悬鱼当然不是清早接的任务。
她头天晚上在主公那得了令, 趁着士兵们还没入睡,让传令官一个帐篷接一个帐篷跑过去下令,有的士兵已经将衣服裤子脱了, 钻进被窝里,借着暗淡的灯火,拿出将军赏的那个亮闪闪的小玩意儿互相比来比去,再畅想一番这次北伐让它不仅变成串, 而且这个串还得更长点, 更神气点!
然后军令就下来了,士兵们一片抱怨声, 包括但不限于剿匪是啥活计啦!他们要打个大个儿的!以及为啥不早点下令!趁着天时还早, 光线充足时打行李也比现在方便呀!哎呦你是不是把我的裤子装你的行囊里了!该打!该打!你说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啊?!怎么着大家都是当兵的, 就你特别,你还要随军再带一个妈替你打包行李吗!
陆悬鱼的帐篷里是没有这些抱怨声的。
她有点尴尬地坐在那里,看张辽在忙忙碌碌地给她行李打包。
“收拾得真好。”她说。
“十几年前的手艺,幸好还没忘。”张辽有点夸张地擦擦汗。
“你们……”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你们并州人,行囊都收拾得这么好吗?”
“高伯逊比我还整齐些。”
帐篷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有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解决的办法,他也好,她也好,乃至为高顺加官又封赏的刘备,都没什么办法——因为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够没心没肺用士兵的性命去换富贵,他反而就不值得委以重任,在那样决定性的战场上立下大功了。
张辽垂着头不吭声地继续将她堆沙盘用的那些小旗帜装进匣里封好, 再搁进藤箱。
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也很累了,”他说,“不然主公不会下这样的令。”
她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叹了一口气。
有昏黄灯火跳跃,柔和又模糊。
就在陆悬鱼领着陷阵营唯一一个士兵赵大狗出营后不过半日,有十几骑匆匆忙忙跑进了刘备的大营。
“平原公竟将乐陵侯派出去了?!”
刘备盘腿坐在席子上,坐姿很稳,眼神更是一丝也不乱,微笑着点点头。
来人就破防了,“这是为何呀!”
“有贤士言,冀州而今流寇遍地,生民陷于水火,此实孤所不忍也。”
“公有仁德之名,却不知那等小人暗藏奸柔之心!为将者,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士气正盛时,公不可因谗废兵啊!”
刘备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
“我只是派了一个陆廉,”他说,“难道我军中便无将了么?”
袁谭那些已经涌到嘴边,还要继续喷薄而出的噪噪切切就突然被噎在嗓子眼儿里。
话是不错的,刘备还有关张为爪牙,尤其关羽,无论是拒于禁,复淮阴,亦或者睢阳之战时不仅挡住袁绍的分兵,甚至还回援了刘备陆廉,表现都是极出色的。
……但陆廉这人吧,河北不少人对她有心理阴影啊!
连袁谭自己都有啊!所以肯定还是想要陆廉啊!
但话不能这么说,袁谭赶紧又小心描补了几句,“有诸位将军在,王师自是无虞的,只是未知公欲如何攻邺,在下也好从旁襄助……”
刘备脸上的不豫之色便褪去少许,添上了一些优柔寡断的神色:“我自然是要攻邺的,只是不忍为一城而舍民啊!”
袁谭又小心斟酌了一会儿,“河北之民,亦为我父之民,我岂能坐视他们于水火而不理呢?只恐濮阳日久生变……”
话说得很委婉,但潜台词也很明显:濮阳我只围不攻,要是哪天我将兵马撤了,那你的粮道就要出问题了,反正你看着办。
上首处的平原公摸摸胡子,笑了。
“大公子征战许久,未知冀州世家可归心否?”
袁谭突然哑口无言。
要是袁谭真有本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弟弟,河北世家怎么会不归心?
打成现在这个稀烂样子,妈都舍出去了也没能攻下邺城,还想服众吗?要不是陆廉的名声比大公子还差一点——大公子是不要妈,陆廉是不要世家——这群生怕自己家的隐田隐户被抄出来,顺带自己也被打土豪分田地的河北世家,早就箪食壶浆跑去迎刘备了!
他们咬着牙将自家田地上的壮丁一批又一批地送过黄河,咬着牙将自家田地上出产的粮食也一批又一批地送过黄河,专供袁绍在河南挥霍!
可是冀州人的血要流干了,这场仗还是输了!陆廉的步伐不可阻挡地越来越近,那就别怪大家不客气了!
袁公是待他们有恩,可这两个不孝子待他们又没有什么恩情!他们总得想想办法,找个出路!
当曹操借助邯郸之战,重新成为河北世家们眼里值得投资的新星时,这颗闪闪亮的新星就悄悄派人找来了。
话说得很隐晦,甚至人都不是曹操自己的人,一点把柄不落给袁尚,但刘备这样的聪明人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你看,我是无心与你为敌的,我甚至还准备将上好资源打包,就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你好好谈判了。
至于袁尚还是袁谭,全都只在曹操的“打包资源”里罢了!
袁谭脸上有了惭意,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这悲催的战绩还是为了覆水难收的妈,但刘备抓住了时机,笑呵呵地重新开口了,甚至在这一次将称谓重新由“大公子”变成了更亲热些的“显思”。
“显思勿忧,”刘备说道,“难道我便不欲取邺城,缚凶逆,报与朝廷么?此实为‘围点打援’之计也!”
袁谭新得了这么个词,吃惊地赶紧追问了一句,“此计出何书也?”
……出什么书,刘备也不知道,反正这是昨天和辞玉聊了聊形势后制定下的计划。
此时袁尚精气十足,邺城城墙又高且厚,拿自己的兵去强攻,图什么?不如围着邺城,将周边郡县效忠袁尚的世家挨个打一遍,都打完了,冀州就拿下了,邺城也就成了一座孤城了。
至于典故……《陆廉新语》?
一阵风吹来,陆悬鱼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转头看向赵大狗。
“前面?”
赵大狗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是了!”
“你确定?”
“贼首杀了乡官!据了此城!我便是趁他们攻城时一片混乱,偷偷逃出来的!”
那其实是一座很小的土城,按照“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标准看未必合格,尤其是这座土城城墙高度也就两丈有余,袁谭扛着投石机找弟弟打架时要是路过这里,随便踹两脚,这城也就差不多交代了。
不过拿这里练练手也不错,她想。
主公要她出来剿匪时,陆悬鱼还在想一个傻问题,剿匪怎么能愣头青似的出门就剿啊?匪寇肯定要么藏在深山,要么躲在沼泽之中,要么隐于市井之内,你总得一处处走访,问一问百姓们治安情况如何,再进一步盘查分析,找出贼寇所在地。
但事实是,冀州被打到现在这程度,人不少,粮食却少了,那民心浮动,贼寇丛生。你出了门,随便走走,到处都可能抓到一个匪,甚至匪还会光天化日之下,跑来抓你,因为比起你,他们才是地头蛇咧!
陆悬鱼也眯着眼睛,远远看着那座小土城。
“贼首叫什么名字?”
她等了几秒,没得到回答,转过头来看,赵大狗就有点支支吾吾。
“叫什么名字?”她又重复了一遍。
“此人无名,”他像是又难为情,又气愤似的,“号雷公将军!”
这样一支兵马在光天化日下慢慢接近,是不可能不引起城中人的注意的。
有人拿着沾了血的焦斗哐哐开始敲,浑然不管这东西不是白日里用的,“将军!将军!有敌至!”
焦斗的声音传得虽没那么远,好在贼寇们还有个嗓子,不管是什么破锣还是公鸭嗓子,一起嘎嘎嘎地叫了起来!一路就叫到了城中门面最整齐的那个小院子门口!
袒胸露腹躺在榻上的汉子从睡梦中就滚了下来,一路跌跌撞撞地先收拾了细软,再牵出了马,满头大汗地准备奔着城门处去!好在临门一脚,狗头军师拦住了他!
“是三公子派兵来了吗!”雷公将军惊慌地问,“还是大公子已经打过来了?!”
“都不是!”山羊胡的军师赶紧上手替他系紧了身上的袍子,“听说只有二三百人,人是不多的,那旗写得却也长!他们不识字,认不清,我派了个识字的上去认了!”
“长?!”雷公将军跌足道,“那必是贵人来剿咱们了!”
“将军细思呀,土城无兵无粮,左右又无丘壑天险,”,军师摸摸胡子,“贵人专来寻咱们作甚?”
这话令他冷静了下来。
不错,他据此城已有月余,只听说曹刘二袁你死我活,谁会在乎这一座小小土城在谁治下,生民又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但马上又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了!
“将军!那旗帜上书!冀州刺史!骁骑将军!乐陵侯!还有一个大大的陆字!”
所有人都震惊了!
但片刻之后,一阵不羁放浪爱自由的大笑轰然惊飞了盘踞在土城上空的飞鸟。
“你这土狗!蠢驴!上不得台面,连大旗都不知道怎么扯的笨货!”
雷公将军中气十足地喊一声,城墙上的贼寇们也跟着嚷一声!
嚷完还要大笑!
笑死啦!笑死啦!
“你装个小有名气的校尉、偏将,狐假虎威过来夺城也就罢了!你怎么敢打起陆廉的名号!笑死人也!”雷公将军还在城头上嚷嚷,“明明是个蟊贼!看你那贼眉鼠眼还不如我气派!你也配打起陆廉的名号!你岂不知陆廉出阵便是千军万马!岂能像你这般鬼鬼祟祟!真是蠢而不自知啊!”
下面那个骑着马,被几面旗帜围拱着的人还在傻乎乎地向上看,一脸的震惊,这就更让雷公将军开心了!
“也不知谁指使你这蠢贼虚张声势,我今日便告诉你!若是真陆廉来,我早就滚下城告饶讨降了!若是个魁梧些的,我也说不定信你三分!偏你这不知死活的,也敢来骗你阿公!”
一片笑骂声中,雷公将军的声音隆隆竟如雷鸣!
“快快下马投降!”他大吼道,“否则尔公便要出城讨贼,叫尔知道雷公将军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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