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雪花飘在白马的冀州军中军帐上, 很快变成了雪水,无声息地沿着帐篷的坡度滑落下去。
但雪越来越大,风声也越来越尖锐, 直至淳于琼也不得不从地图上收回目光,转向帐门处。
帘子用皮毛加厚过, 将呼啸声隔绝在外, 偶有缝隙, 将炭盆里烧得正红的木炭吹出一层更明亮的光。
他站起身, 走向门口,第一个仆役为他递上了一件皮毛大氅,第一个仆役递给他一只注满热水后, 用皮毛包裹住的皮囊, 第三个仆役为他掀开帐帘。
淳于琼就这么皱着眉头向外看, 看那昏昏沉沉的天, 还有无穷无尽的雪。
“兵士们如何?”
“寒衣早已完备,”幕僚赶紧说道, “许攸死后,粮秣衣物皆由审公处置, 将军可放心。”
“派人去加固马厩和牲口棚, 莫令大雪压塌了。”
“是。”
“巡视营地各处, 今夜多派人手, 严防陆贼突袭。”
“是。”
“派工官检验弓箭弩机, 不可因酷寒而损坏。”
“是。”
“若有冻死的牲口,也不要再留了, 剁碎了熬汤,分给儿郎们驱驱寒。”
“将军体恤士卒,思虑周详, ”幕僚很是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将士谁不感念将军恩德呢?”
淳于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是不求士兵们感念他的恩德的,只要作战勇猛,齐心向前便好。
将军转回帐篷内,士兵们重新将内外两层帐门放下,温暖而馥郁的熏香与炭盆气息重新充斥在这座中军帐内。
他已经将该想的都想到了,接下来他要认真思考,如何战胜踏过冻结的黄河,即将来到他面前的那支军团,以及它的主帅。
——她将与暴风雪同至。
陆悬鱼是想不到自己在淳于琼心里是个什么形象,毕竟她是个很务实的人,不会在暴风雪里轻易张嘴,呛一嘴巴的雪,况且她五音不全,摘了手套也唱不出个啥。
而且她现在的形象也很不优雅。
士兵们都有寒衣了,这不错,但军营里不是只有士兵,还有一群民夫在。
那些从青州跟着一起来到这里的民夫薪水待遇是不如士兵的,但他们也能享受到军队后勤系统的福利,田豫发动起了整个青州的妇女,也给他们带上了寒衣,令他们不至于受冻。
在本地招募的民夫待遇就差了很多,田豫没有余力给他们现成的衣服,但也从附近的世家豪强那里采买了几千匹布,再买一赠一送了不少麻絮木棉及其他边角料过来,填充进衣服里,可充寒衣。
做成了这件事的田豫算是心里放下一件大事,据身边的官吏说,在布匹数量征调够的消息传来时,田使君竟然一口气睡了四个时辰,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对田使君来说可是绝无仅有,堪称奢侈的犒劳。
但田豫想不到一件事,或者说他即使想到,也是无能为力的——青州民夫只要管自己就好,他们的妻儿老小在家乡自然是有衣穿的,但那些来当民夫的兖州流民怎么可能只管自己呢?他们领到的每升米,每尺布,每块饼子,都要留下来与年迈的老父母,年幼的儿女,憔悴的妻子共同分享。
缝制寒衣的布料是只够一个人穿的,但全家老小的衣服都在这大半年颠沛流离间磨烂了,刮碎了,冰天雪地,他们也只有一身单薄衣服,甚至还会光着半条小腿,赤着两只脚,连窝棚都不敢出啊!
大军是一定要渡河北上,与淳于琼决战的,他们也必须跟着走,可他们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赶路呢?
但他们的家眷甚至也不是最惨的人,因为这些民夫毕竟还在小陆将军的营中有活做,能时时带些东西出来令他们不至冻死饿死。
还有许多兖州人连民夫都不曾被选中,只能眼巴巴在营外看着,在军队后面跟着的。
小陆将军的后方已经建起许多村庄,初秋在大泽里跟着小陆将军的流民也渐渐安定下来,盖起了简陋但保暖的泥屋,并储存了许多粗糙但能果腹的食物,其中一部分是他们抢着种出来的青菜,一部分是他们跟着士兵一起去打猎捕鱼得到的猎物,或是猎物换来的稗子面。
他们不准备再跟着她了,这些人有了粮食、田地、房屋,又按照她的教导在村庄附近布起了简陋的防御工事,做出了简易武器。只要小陆将军能击退冀州人,他们就有信心保住自己的家园。
他们也穿起了粗麻制成的衣服,没条件染色,更没条件绣什么花纹,但他们的脸上重新有了红润的颜色,他们也开始小心翼翼同小陆将军指派过来的小官吏打起了交道,心里盘算着等待来年开春时,若是官府有了农具可以租借,是不是要走走后门,提前排个队啊?
小陆将军是很好的,他们会这样交口称赞,但还是对她有点这样那样的不满意。
比如说她是不是更喜欢隔壁村子啊?听说她还摸了那村娃子的头,听说她调派小吏过来时,偏我们村这个小吏是女人……当然,当然,女吏也是很好的,但隔壁村那个身形壮硕,一看就是田间的老手,那肯定是精通那本农书的!咱们这,这小妇人总不可能懂田里男人做的活计啊?
在严寒来临时,他们缩在家里,围着炭火嘀嘀咕咕的话语是落不进陆廉耳朵里的,如果她听到,一定会批评他们一句没良心。
她的眉毛与睫毛都被冰冻住了,鼻子下面有两条清清的冰碴,她的脸被吹得发青,上面似乎布满了细微的裂纹。
但她的手还是很稳,砍刀挥下的时候又快又准,干净利落,不带半分多余的动作。
于是司马懿看看她,感觉心情很复杂。
一位主帅是不适合出现在荒林野地里的,非要出现,那也该是一群护卫前呼后拥,将她簇拥在马上,有人擎着旗,但旗帜比不过马儿一跑起来,她身披皮毛大氅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
皮毛光滑,裁剪精良,谁会想得到这位统帅出身寒微?谁看了她不会发自肺腑地仰慕她的威仪,并认为她就是这样的好出身呢?
……她要是没有这样一件大氅,司马懿那里有啊!他可以进献自己主君一件的!
但她现在就是一身短褐,身先士卒地冲进山坡上的林中开始砍柴!看那个手法就知道,这姑娘一定是做惯了粗活的!不仅是穷苦出身,还得是穷苦人家里最厉害最皮实,上山砍柴下田耕种一把手的那一种!
司马懿心塞得不行,偏偏将军又瞥他一眼。
“……将军何事?”
“没事,”她嘟囔了一句,“看你不干活,又偏跟着来,跟个橛子似的。”
司马懿更心塞了。
他看看周围,中军营的士兵们也挺心塞的。
这群人作战勇猛,又被选为亲兵,自然有点傲气,平时连更轻省的活都不乐意干,现在大冷天不仅要行军,行军过后还要跑出来砍柴,做这些粗活,就很离谱。
但将军在前,他们不敢说,只能跟着一起干。
“将军砍这许多柴有什么用?”
“寒冬腊月的,木柴没用吗?”
“有民夫樵采,不须将军亲至啊,”他说道,“营中一应事务完备,将军何忧?”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她停了柴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回头看看。”
她的身后是士兵,士兵身后又有许多身影。
有些高一点,有些矮一点,有些更矮点,走在这片山坡上跌跌撞撞,还要别人扶一把。
士兵们有力气,砍下的枝条是较粗壮的部分,剩下细枝扔在雪地里,那些人就赶紧去捡。
司马懿明白了。
“将军若是怜悯他们,为什么不要求他们留下,而不是跟随大军继续前进呢?”司马懿问道,“这些木柴总有烧尽之时,他们若是能搭建起木屋,安心守在家中过冬,岂不比吃这样的苦更好?”
“说得好,仲达,”她说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留下呢?”
……司马懿眨眨眼。
“我听过一个故事。”陆悬鱼说。
“将军请讲?”
“说古时候有位皇帝,听说民间闹了饥荒,没有粮食吃,大臣们请他想办法赈灾,他很是不解。”
“……何事不解?”
“皇帝觉得,那般黔首若是吃不到粮米,何不吃肉糜呢?”
……司马懿又眨巴眨巴眼睛。
“此出何典?”他追问道,“是哪一位君主之事?”
“我哪记得,”她转过头去,重新挥起了砍刀,“指不定是谁家傻儿子。”
山下那一片影影绰绰的身影还在捡柴。
冬天是很难熬的,什么都难,吃饭难,行路难,白天雪水打湿了衣服,夜里连火都没有就更难,哪有那么多干柴是平白从天而降的呢?
他们捡得很专注,而且也很有成果,连小孩子都背了一小捆,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喜悦的神采。
但那只是偶尔跟得紧,又频频抬头张望的一两个,更多的平民离司马懿很远,他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看到的是他们低着头的身影,而不是他们的神情。
他惊奇于自己看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在此刻之前,都没有想起他们的存在。
就像淳于琼,像那些遍布在兖州的营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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