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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 第四十章


荀谌会想到范城并不是偶然之事。

        与许攸一样,  他听说张邈张超兄弟自小沛出兵,来东郡援救臧洪时,除了二张打仗的本事,  行军的路线外,彼军究竟在哪里渡河,这是个十分重要的事。

        大军在哪一个渡口渡河,  同样意味着接下来后方辎重要走哪里,也就意味着二张的粮草将会囤在哪里。

        自王景修渠筑堤后,东郡至青州的黄河两岸大致有几个渡口,  荀谌还是清楚的。

        青州战乱频仍,  土地荒芜,  路途又过于遥远,张氏兄弟不当绕行青州。

        而东郡境内的黄河渡口,  离青州最近的便是仓亭津。

        它原本是一处十分繁华的渡口,  往来东郡的商船都会在这里停一停,  将青州的海产,雒阳的绸缎,  又或者是更远处的货物运过来。

        但时逢乱世,交通隔绝,  这些货船渐渐便少了,  尤其青州数场战火下,河两岸已再不见什么商船,  仓亭津也就冷落下来了。

        但这一处河滩平缓,  视野宽敞,  仍旧是难得的渡口。

        如果张氏兄弟扎营在此,  隔河便是泰山支脉的鱼山。山路虽复杂,  泰山寇尽可自如穿梭其中,  放心运粮。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泰山寇为什么要帮他们?

        荀谌性情有些高傲,但做事却谨慎极了。

        他出行时便想过,沮授为何要他另领一军,不与张郃高览同行?

        沮授防的到底是张邈,还是刘备?

        在他看来,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虚惊,张氏兄弟不过误打误撞地度过黄河,误打误撞地杀了颜良,大军白跑这一趟,在河岸上屯兵数月也没什么。

        但如果这场战争源于刘备试探性的攻击,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先拿仓亭津,而后再图东郡,到时便可南北夹击兖州,击破曹操后,再图河北。

        荀谌这样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荒谬。

        如果东郡是说丢就丢的地方,莫说主公懒得来打臧洪——他根本不会将东郡从曹操手中分出来!

        没错!东郡是兖州的一部分!但被袁绍扣在了手里,不曾归还亲如兄弟的曹操!

        这是河北的门户,荀谌想,刘备若是真欲图东郡,那就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大战了。

        在他继续南下行军的不久之后,斥候带来了他想要的消息。

        这位高冠博带,风度翩翩,画风和全军都不太一样,因此格外引人侧目的将军坐在一棵古树下,仿佛赏春一般赏玩着满树飘飘洒洒的白花。

        但参军领着斥候回报消息的时候,内心多少有些震惊,想不明白这位年轻将军到底怎么想到要去探查范城的。

        他只是恭敬地将所见所闻都报之给了将军。

        ——包括城下有张邈的军营,城门并未关闭,许多平民和商贾甚至跑过来与营中士兵做起了交易。

        这诡异的一幕说出来后,将军却一点也不显得吃惊。

        “范城城墙高几许?宽几丈?可曾修缮过?”他问道,“周围十余里可曾坚壁清野?”

        “墙高不足二丈,宽亦不足二丈……”斥候回报道,“不曾修缮,亦不曾坚壁清野。”

        “军营呢?”

        “其营栅栏高约二丈有余,亦布拒马,其中大营套小营,又有三层壕沟,防范十分严密。”

        一阵清风袭来,花瓣飘落在这位年轻士人的肩上。

        他从席子上拿起了麈尾,轻轻地将它扫开。

        “既如此,唤营中工匠即刻准备起来,”荀谌说道,“敌军的营寨须得攻克,叛将的城池也要打下来才行。”

        一旁的参军吃了一惊,“将军,范城令也许是被迫……”

        荀谌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平静极了,又冰冷极了。

        参军被那一眼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带着斥候退下,缄口不言。

        雾气散了。

        一面面旗帜在阳光下仿佛连成了一片。

        当箭塔上放哨的士兵发现这一幕时,他几乎有些惊慌失措,立刻同时拿起了一旁的焦斗,拼命地敲了起来!

        这急促的声音引起了下方士兵的警觉,立刻呼喝跑动了起来。

        士气还未从昨晚的打击中恢复,因此有些萎靡的士兵们惊慌极了!即使屯长与队率们在大声喝骂,要他们抓起盾牌和武器,准备迎接战斗时,他们仍然无法从恐惧中脱离出来。

        而且这些小军官下达的命令也不那么清晰——他们要准备战斗,可是在哪里战斗?是在辕门之外,还是在营中?是按小队为建制战斗,还是按曲,按部?他们要怎么战斗?是隔着栅栏同敌军用长矛互戳?还是先把水预备起来防止敌军防火?

        士兵们这样茫茫然,军官们也一样地茫然,颜良已死,许攸虽可暂代主帅之职,但他却不擅面对这样仓促的战斗!

        他需要先问一问敌军是从哪一个方向来,多少人,马步兵各多少,再问一问昨夜回撤到城北的左右翼都是怎么扎营的,各自的布营情况又如何!

        ——归根结底,二张的军队来得太快了!快得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许攸一时给不出什么意见,只能令那几名将军因地制宜,各自为战时,敌军已经到了眼前!

        敌军数量并不多,但攻打营寨时非常坚决,眼光也准极了。

        他们从东北角的冀州军右营开始了攻击,这座营寨因为昨天拔营匆忙,壕沟只挖了几尺,因此被敌军轻而易举地用沙袋土包填平后不多时,栅栏就被砍开了一个缺口。

        敌军如同黄河决堤一般涌进来时,营中偏将才刚刚组织起千余士兵,想要堵住那个缺口,但缺口很快变得越来越多,于是洪水涌入的速度也越来越急!

        到处都有人在作战,到处都有人在死去。

        这些冀州兵是不怕死的,但这样的死毫无意义!他们在各自为战,得不到指令,也见不到援军!

        “守不住了!”

        到处都有人这样嚷了起来,“守不住了,咱们去别的营吧!”

        “不能逃!”校尉或是偏将又立刻大喊起来,“军法官!临阵脱逃者斩!”

        但在一座沸腾的军营里,他们的咆哮很快便被淹没在士兵们嘈杂而混乱的各种声音里。

        越来越多的人动了这样的心思——敌军像潮水一样,但他们确实也只像潮水,他们从一个方向而来,并没有四面八方地包抄,他们是留出了一条逃跑的路的!

        不管他们为什么没有包围这座营寨,冀州人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并且争先恐后地避开东北方,而向着西南的中军大营而去。

        陆悬鱼骑马守在“张”字大纛之下,一旁是张邈与他的亲兵护卫们。

        她安静地注视着远处的那一幕,看二张的绛色旗帜渐渐涌入冀州军的右营,并且越来越多,将整座军营都染成了那抹浓厚而深沉的颜色。

        很快有人放火了,打仗总是会有人放火的,于是营中的士兵逃得更多,也更快了,他们推倒了自己军营的栅栏,然后奔着西面的中军大营而去。

        有人在奔跑时摔倒了,立刻就有人踩着他的身体跑了过去;

        有人在拥挤时嫌弃手上的旗帜或是盾牌太重,便随手丢开;

        丢盔卸甲,弃旗而逃,自相践踏,不计其数。

        她认真地观察这一幕时,张邈忍不住发问了。

        “辞玉将军,我军原可全歼这五千余冀州兵的,为何要给他们留出西面,放他们逃出一条生路?”

        “因为中军大营没有反应,”她提起马鞭,指了指中军的方向,“那才是重点。”

        四万多的冀州军里,真正用来打仗的其实只有两万余人,左右营的规模看来都不足一万,但中军大营明显比他们大了一倍不止。

        这是一座极其庞大的军事堡垒,有深而宽的壕沟,有高近三丈的坚固栅栏,有密密麻麻的拒马,辕门由吊桥而成。

        与其说是营寨,不如说是一座城,当然,这原本就是颜良守在濮阳城下大半年慢慢修成的,质量和另外两座营寨不能同日而语。

        但张邈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出什么。

        “中军大营?与这些溃兵有何干系?”他问道,“我军又当如何攻下?”

        陆悬鱼摇摇头,“攻不下。”

        亲兵们互相看看,赶紧将头别开,严肃认真地望向四面八方,就是不看张邈脸色。

        “凭咱们这点兵力想打人家固若金汤的大营,多少有点飘飘然,”她说道,“所以要借那些溃兵的力。”

        溃兵会四散跑开,但更会习惯性地寻求自己军队的庇护。

        他们会不顾中军营的大声喝止,搬开鹿角,爬过壕沟,哀求着,哭泣着,想方设法都要进入中军大营。

        接下来就是中军营的麻烦了。

        陆悬鱼虽然觉得靠这么一次猪突猛进不太可能拿下中军营,但她还挺乐观的。

        只要对方自己把营门打开,怎么也能留点人头下来,填他两条壕沟,最好再拆一片栅栏,要是事事顺利,冲进去放把火再跑,也够他们士气继续低落,可以继续寻隙突袭的。

        太阳渐渐爬到了头顶,最后一丝雾气也不见了。

        大地将肆无忌惮到处流淌的鲜血贪婪吸净,再通过热气将它蒸腾出来。

        濮阳城北的这片荒野上,到处都弥漫着湿润而温热的血雾,甚至在濮阳城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幕时,似乎也能闻到血的味道。

        似乎今天这一场鏖战,已经慰藉了城下的许多亡灵。

        但就在此时,中军大营的吊桥忽然放下了。

        “那是什么人的旌旗?!”

        中军士兵从营中跑出来了!

        他们举着盾牌,撞开了面前疯狂想要涌进来的溃兵,对于那些想要抱住他们的脚,爬也要爬进大营的溃兵,他们甚至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但他们的目标不是这些溃兵,似乎有武将带着他们,很快冲向了已经全盘溃败的右军大营!

        在溃败的人潮面前,这些中军士兵如同丢进洪水中的沙袋,刚丢下去时,立刻被淹没,可是越来越多的沙袋丢进去,一道防线渐渐便立起来了。

        有了这道防线,连同那些溃兵也渐渐跟着有了主心骨,不再仓惶地四处奔逃,而是按照军官的吩咐,如同已经和缓下来的流水,涌向了中军的两翼。

        冀州军开始了反击,既坚决,又勇猛。

        新的大纛也立了起来,远远望过去,在树林一般密布的旗帜中好像一只鲜艳而高傲的鹰。

        “他们有了新的主帅?”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么快?”

        ……不知不觉已经打了四五个时辰没错,按照邺城到这里的距离,新的主帅上任也不算很离谱。

        ……但这个人怎么反应这么快?他刚下车不要找找时差的吗?立刻就上任,上任就干活,干活就效率这么高?

        她眯着眼睛,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会儿,有斥候已经跑回来了。

        “将军!中军旌旗上书一个张字!”

        “又是一个张将军!”她大吃一惊!

        “哪里来的张——”张邈忽然恍然,“张郃张儁乂(jun  四声  yi  四声,也可以读成巧变)!”

        先不管哪里来的张将军,眼前最要紧的问题是,怎么应对这一波防守反击。

        她招招手,喊了传令兵过来。

        “给咱们的张将军送个信去,”她说道,“要他在城南十里处的土路旁等着。”

        “将军?”张邈满脸不解。

        “咱们该撤兵了,”陆悬鱼说道,“派人报之孟高公,要他尽力将兵撤往城南,撤得漂亮点儿最好,但要是狼狈些也没事。”

        张郃也骑在马上,注视着眼前的战局。

        这位将军三十余岁,长了一张见之即忘的路人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很。

        当战局开始此消彼长,敌军开始撤退时,有人策马来到了他的身边。

        “趁此良机,正可一鼓作气,追击敌军!”新任监军孟岱用这样抑扬顿挫的声音嚷道,“今日破敌必矣!”

        在一场战斗中,撤退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如何能保持阵容,不将撤退变成溃退,这是每一个将领都迫切希望得到答案,但从来也没有明确答案的难题。

        现下这道难题该张邈张超兄弟做了,在孟岱看来,他们答得不怎么样。

        那些士兵明显有些慌,有些士兵还能顾得上互相扶持,有些士兵几乎已经是不顾一切地逃窜了。

        “他们撤得有些早。”张郃忽然说道。

        孟岱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位新任主帅似乎没有收到他的眼神,也没有听到他刚刚迫切的话语。

        “传令下去,”张郃说道,“不许追击,收兵回营。”

        “不许追击!”

        “不许追击!”

        “收兵回营!”

        “收兵回营!”

        张郃的声音变成了传令官的声音,又变成了无数偏将、校尉、司马、队率的声音,层层叠叠如波浪一般向着人潮的尽头而去。

        他的确是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的战局,因此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身后孟岱阴沉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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