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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第四章


尽管这是一支骑兵,  但吕布的分兵走得并不快。

        他们点着火把,自莘城渡河,迂回至高唐以西,  准备攻城。

        吕布与陈宫想到的计策很是狡猾,  他们缴获了鲜卑人的旗帜,这支分兵正可以伪装成那些鲜卑人,  趁着夜色回到高唐,  哄骗开城。

        考虑到袁谭就在不远的前方,  高唐守将未必能想到这支看起来垂头丧气的骑兵有什么蹊跷。

        但率领骑兵的武将对于这番功绩却没什么兴致。

        马蹄踩过土路,火把燃烧着油脂,路旁的田野中有草虫在鸣唱,  满天星月洒下万里清光。

        魏续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骑在马上,  一边看着前面渐渐自黑暗中展现分明的道路,  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自己的事。

        他是不愿意回雒阳的,  也不愿意回并州。

        他的族人原本是不少的,否则他也不会有自己的部曲私兵,  但那些族人在并州年复一年的异族侵袭中慢慢流落四方,  消磨殆尽,  他的父母也走得很早,  因此较为亲近的亲眷之中,便只剩下了阿姊。

        魏续原本也不觉得他与阿姊如何亲厚,  阿姊并非那种情致高雅的才女,  也不是什么淑雅恭顺的贤妇。她很有些絮叨和强势,除了严氏之外,再容不下府中有第二个侧室,  为此同将军吵过好几次,  将军或许是看在魏家的面子上,  忍了这口气。这甚至令魏续略有些不好意思,总隔三差五想给将军在外面寻一点乐子,轻松一下。

        但阿姊仍然全心全意地主持中馈,照顾夫君,不曾有一点松懈。

        ……所以她为何会有那样的下场呢?

        难道是因为将军宠爱侧室的缘故吗?不错,比起阿姊,将军平时的确更宠爱严氏一些,会记住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绸缎,喜欢什么质地的首饰,他也更喜欢去严氏的房内——

        但严氏也被他弃如敝履,扔在了火光冲天的长安城里。

        提前出城的魏续甚至不知道这些事,甚至在他与将军汇合之后,众人还劝说了他:纵使形势紧急,女眷又不擅骑马,她们也不会被扔在府中。将军必定寻了哪位亲友故旧,差人将她们送了过去,妥善藏起来。

        这偌大的长安城,李傕郭汜总不可能将公卿杀绝,藏这么两个妇人有什么难处?

        魏续便当真这样想了,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吕布,甚至在之后每一次颠沛流离时,都在心底认同了吕布这样的决断。

        他们辗转各地,所受风霜苦楚无法尽言,若是带上阿姊,她一个妇人如何经受得住?还是留在长安的好,待他们安定下来,总能差人去接了她回来,一家团聚。

        他们占据兖州时,庞舒差人将严氏送回来了。

        那个桃花一般鲜妍的美人跪在地上,哭泣着说出她是如何逃离府中,西凉人又如何将宅邸包围,魏续那时才终于明白。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明白他的阿姊面对的是怎样绝望的命运。

        “将军也是迫不得已,”有人这样劝他,“况且你看,将军这样倚重你,分明还是将你看作姻亲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担心什么?

        ……这个道理果然也说得过去。

        嫁妇不过是为了结两家之好,既然魏家已在将军麾下效力,将军又待他如此亲厚,那么有没有那个妇人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了,他又有什么理由与将军计较呢?

        连将军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要计较,在严氏带回了魏氏惨死的消息之后,将军依旧待他那样亲厚,并无芥蒂。

        可是每当魏续看见吕布那张轻松的,坦荡的,心中无事不可对人明言的脸时,他的心底总翻涌着一股奇怪的怨愤——

        那不是用来歃血为盟的白马,不是用来表示亲厚的牛酒,更不是金帛宝玉。

        那是他的阿姊!

        纵使她没见识,纵使她生性好妒,纵使她年龄渐长,已经没什么好颜色,那也依旧是他的阿姊!!!

        她就那样被她全心信任的夫君丢在那里,像丢弃一条狗,一头猪一般,任西凉人屠戮宰割!

        “将军!前方有哨探察觉到敌军斥候出没!”

        “若是高唐有了防备,如之奈何?”

        “我们可要硬攻?”

        魏续忽然从回忆中惊醒,看了一眼与他同行的郝萌。

        “孟微兄以为,当如何?”

        这个骑在马上的并州大汉立刻一脸正直地回答了。

        “我等攻城,不过为了惊扰袁谭罢了。将军既欲西归雒阳,纵使攻下高唐,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不仅可以断绝袁谭的归路,全歼他这支兵马,更有可能擒获袁谭作为人质,平安离开青州。

        但将军啊,若欲要部下如太史慈待陆廉般一心效死,自己也要持身端正才行。

        他虽不知道太史慈有没有什么爱姬美妾,但魏续至少知道小陆断然不会去招惹部下的女眷。

        魏续看了一眼仿佛满脸都写着“我不是心疼我自己的部曲私兵啊,我也不是怨恨将军与我的爱妾偷情啊,我只是一心一意为将军着想”的郝萌,心里冷冷地嗤笑一声。

        除了高顺,天下再没有第二人会待吕布那样忠心。

        他总得想个法子,将高顺也逼走。

        “我也正有此意,”魏续说道,“那咱们就回去吧。”

        阳光渐渐升到中天,河两岸蒸腾起了潮湿而腥臭的热气。

        战场还没有打扫完,但吕布不打算再继续停留下去了。高顺提醒他,这里经过了一场战斗后,很快会成为蚊蝇孳生地,留下来一定会受到疫病侵扰。

        魏续和郝萌也带了兵回来,表示袁谭回防太快,他们哄骗不成,又见守军军容齐整,最后还是没有强攻。

        “这也没什么,在我意料之中,”吕布一脸遗憾,但立刻又释然了,“若是我亲自去或许还能打下来,你们果然不行。”

        魏续不服气似的撅了噘嘴,什么也没说。

        郝萌满脸羞愧,躬身行礼,连连告罪。

        尽管流了不少血,脸色比往常苍白许多,但高顺在中军帐中仍然站得端肃笔直,见分兵亦归,便提醒吕布可以下达出发的命令了。

        “还有那些……”吕布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那些伤兵,也就近将他们安置妥帖为上。”

        “我派人将他们送回北海。”高顺稳稳地说道。

        “那就好,”吕布说道,“咱们继续出发前往东郡吧。”

        听了一会儿的陈宫忽然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将军认为,袁谭不会再追来了吗?”

        吕布回答得特别轻松。

        “他再不会有那个胆量,”他说,“除非将他家高堂请来。”

        天气很热,袁谭的心很凉。

        自从他回了高唐,便立刻进了府中,再也没出来。

        听说大公子是真的病倒了。

        士兵之间有这样的传言,每次被军官听到,都要将那个士兵拉出来打一顿。

        后来这些冀州人就不再大声地讨论大公子了,他们互相使眼色,悄悄地咬耳朵,耳口相传。

        他们不知道大公子在父亲那里已经落下一个心病,但他们知道经此役后,大公子多了一个心病。

        那些从河水里最终逃上岸的士兵还是被郭图带了回来,再加上不曾崩溃的后军,最后数了数人数,五千冀州精兵,折损了一千余人,其余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但总归还是回来了。因此这并不算什么决定性的败仗。

        只是大公子素来自认勇武过人,现下当着士兵的面逃走,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洗不脱的耻辱事。

        他将自己关在屋中,公务一概不理,至于战报要怎么写,更是交给了郭图。

        之前大公子多多少少有点装病,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气病了。

        “公子病了?”郭图倒是不甚在意,“那你们要好好照顾他,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才是。”

        “是。”

        “还有,”郭图追问道,“军中之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那名亲随斩钉截铁,“先生,吕布军中的确没有张邈张超的旗帜。”

        张邈曾任陈留太守,张超曾任广陵太守,若他二人出战,旌旗上必书官职,但济水旁交战那夜,谁也不曾见到这支兖州军。

        郭图心中大定,“如此甚好!”

        当郭图带着袁谭与吕布交战的消息赶到邺城时,邺城的初秋已经来临了。

        这座修建在漳水旁的城池被袁绍精心修缮过数次后,愈见繁华。骑马而入时,街边商贾挑起悬帜,行人往来熙攘,十分热闹。

        天色将晚,郭图进入袁绍府中时,袁绍正与谋士们讨论围攻公孙瓒之时,见他进来,这位身材高大,气度非凡的主君立刻伸出手去,热情地冲他招了一招。

        “公则如何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郭图脸上露出了一个毫不遮掩的喜色,“正要向主公报喜!”

        谋士们的目光一瞬间便钉在了他的身上。

        “何喜之有?”

        “大公子自前月击退刘备之后,七日前又于济水旁与吕布交战——”

        袁绍一瞬间便紧张起来,“吕布?!”

        “不错!吕布贼心不死,见大公子久战疲敝,率一万余众前来偷袭!”

        在郭图的描述中,吕布的兵马不止他那数千骑兵,以及一支陷阵营,还要加上张邈张超等近万人,声势浩大,旌旗遮天蔽日,直如鬼神般可怖!

        “在下是不能欺瞒主公的!大公子兵力不足,屡战屡败——”

        “这也不怪我儿,”袁绍怒道,“吕布欺我太甚!”

        “不错!但主公啊!主公!大公子为主公镇守青州,他便是战至最后一人,又岂能后退一步!”郭图含着热泪,慷慨激昂道,“他虽屡战屡败,却亦屡败屡战,终于将吕布赶回济水以南!张邈张超兄弟溃退!逃回徐州,吕布领两千余人,仓惶向西逃去,终于是被赶出了青州!”

        “大公子忠勇节义,但此举非独为青州,而是为主公啊!天下岂有如此纯孝之子?”辛评赞叹道,“有此父,斯有此子啊!”

        几个谋士互相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主公身上。

        袁绍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满脸欣慰,“不错!不愧是我袁氏儿郎!但,公则先生功劳亦不小啊!”

        皱了很久眉,终于有些忍不住的田丰要从席子上起身时,忽然注意到身侧的荀谌在冲他摇头。

        逢纪和许攸互相使了个颜色,然后也开始吹捧袁谭。

        于是室内一片祥和,围观主公对郭图大见亲爱,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反正人人都看着快乐极了。

        夜有些深了。

        袁绍兴致很高,喝了几杯酒,又看了乐人们的表演后,才退席去歇息。

        他既然走了,性情耿直的田丰也忍不下去了,起身与其他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怒匆匆地走出去。

        院中郁郁葱葱,水池清光荡漾,虽然没有室内的华美辉煌,却真实得多。

        田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正走下台阶,准备穿了木屐走人时,身后忽有人叫住了他。

        “元皓兄。”

        是之前阻拦他的荀谌。

        见了这人追出来,田丰脸上的怨愤便更明显了。

        “你为何拦我?”

        青年谋士笑了一笑,“疏不间亲啊。”

        大公子是什么水准,旁人不知道,难道这些冀州的谋士们也都不晓得吗?打个田楷孔融确实不在话下,但吕布勇冠天下,若他一心要取青州,袁谭又岂能阻拦?

        但袁绍信自己儿子,别人有什么办法?

        “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任由郭图欺瞒主公!”

        “主公弱冠登朝便播名海内,哪里是昏庸之人,”荀谌说道,“他若是当真想查明真相,郭公则又如何瞒得过他?”

        他只想听好消息,你说出来真相,坏了他的兴致,他是会怪自己儿子呢,还是怪你这谋士呢?

        主公的问题不在愚钝怯懦上,甚至袁谭也不是个愚钝怯懦的人。

        但这父子俩性格上都有些问题,只不过袁谭因为被出继给袁基的流言所迷惑,将自己性格中的弱点表露得更加明显。

        ……话又说回来,人无完人,难道有人能够冷心冷情,从不被任何人任何事迷惑欺瞒吗?

        想到这里,荀谌心中忽然划过一个人影。

        这位俊秀的谋士并未被自己这一点绮思影响,立刻又将目光盯在了田丰那张瘦而长,且一看就十分倔强的脸上。

        他的目光温和,但十分有说服力,因此田丰也终于渐渐被说服了。

        这个中年文士最后只是又长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呢?

        这一场大战,最后的胜者不是袁谭,不是吕布,竟然是郭图。

        “有此父,”田丰叹道,“斯有此子啊。”

        荀谌忍俊不禁,“郭先生刀笔,胜过五军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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