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还没亮, 仆役们已经爬了起来。
他们匆匆忙忙地洗漱,有些连洗漱也顾不得,便拿起了扫帚, 拎起了水桶,走出了家门。
这座城池还没有完全苏醒,有些朝食摊子倒已经借着夏季清晨的一点微光开始打水和面,忙起了一天的营生。
州牧府的官吏要求这些仆役寅时便起身, 将街道打扫干净之后再回来用朝食,平时这一点倒是没有多少人抱怨。
天大亮时,气温也便慢慢上升了,顶着太阳扫街可是一件辛苦事。
因此他们迫切地希望赶在城门刚刚开启时, 便能结束早晨的工作, 回牧府去用他们的朝食。
……不过今天这个期望落空了。
除了城内这条主路要洒水,要清扫之外, 西门城外的这条路也要清扫出至少三里地。
饥肠辘辘, 又饿又渴。
“并州人什么时候能离开?”有人便这样小声问了起来。
“听说今天就走。”
“走得好, ”那人嘟囔了一句,“不是我爱抱怨,你们也都见了,这几日里剧城什么东西不涨价呢?”
粮米布帛也好,骡马猪羊也罢,价格都变得不正常了。
那些并州人带着他们长长的队伍来到剧城时,剧城的百姓原本还有些兴奋, 并州人带来了浩浩荡荡的辎重车队, 他们既然要出远门, 是不是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卸下来卖掉?
……并州人什么都不卖。
不仅不卖, 而且他们在城中大肆采购, 几乎将市面上的新谷收尽,除了粮食之外,家畜,布匹,骡马,他们几乎要将市廛扫荡一空,还是陆将军带来的田主簿担心城中缺了物资,恐会引发动荡,才限制了他们那种倾家荡产的采购欲。
即使如此,这几日剧城的物价到底是比往常高了许多,商人们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寻常百姓只盼着这些并州人离开,将物价平复下来才是。
考虑到并州人今天就走,这些仆役寅时便爬起来,一路从城内扫到城外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难以忍受的苦差事了。
“看在咱们今日的辛苦份上,”有人这样讲起了俏皮话,“说不定今天为咱们准备的朝食是肉糜呢。”
大家立刻便哄笑起来,“你也配吃肉糜!打水时好歹也该照一照!”
“那你说谁配!”
被问到的仆役回答得快极了,“自然是那些贵人!人家生来就是享福的!别说吃碗肉糜,就是吃些更好的——”
“什么更好的?”
仆役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但他们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更好的”。
不过这没关系,反正在他们心里,那些在城中大肆采买,即将启程的“贵人”总归是称心如意,再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贵人们将要出城了!”小头目匆匆赶来,训斥了一句,“你们手脚如何这般不利落!都是耳聋眼瞎的老妪不成!”
小头目的担心是情有可原的,若是令贵人们的车驾见到这些卑贱之人,自然是很不敬的。
但他其实不必这样担心,因为先出城的不是贵人,而是吕布的两千前军。
无论怎样,贵人们都是看不到这些天不亮就出城清扫道路的贱役的。
太阳慢慢升起,剧城外一片又一片的农田便连成了略有起伏的碧绿海浪,与远处由深渐浅的天光连成一线。
“吕”字旌旗招展,跟他那秉旄仗钺的仪仗队放一起,庄重肃穆,威风凛凛。吕布骑在赤兔马上,金冠金甲在朝阳中折射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辉,如同天神下凡。
尽管宿醉引发了头疼,但孔融还是坚持送他到城门口,十分客气地递上了酒爵,赞颂他不远千里回到天子身边的高风亮节,赤胆忠心。
喝酒的吕将军也特别客气,庄重,感谢了孔融的盛情款待。
陈宫还额外表示,要将孔融的功绩一桩桩一件件报给朝廷,为孔融请封。
……反正就挺宾主尽欢的。
魏续跟在吕布身边,望了一眼天,又望了一眼孔融。
“将军。”他轻声提醒了一声。
她左右看看,骑上了马。
“我再送你一段。”她说。
于是吕布露出了微笑,“还是小陆待我真心。”
……孔融那个客气的笑容就差点没绷住。
“就算你不想送我,”吕布骑在马上说,“我也想喊你出城。”
自剧城至千乘有数百里路程,对于骑兵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吕布走得慢悠悠,完全是因为他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的缘故。
“为何?”
“我同文远和伯逊说过,要他们今天过来迎我——”
吕布漫不经心的眼睛忽然眯了一下,话说到一半也停下了。
在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尘土扬了起来。
有经验的武将只要看一眼骑兵奔袭时扬起的尘土,便知道来了多少人,大约多久能跑到身前。
她也能约略数出来这支骑兵的人数,吕布自然更不在话下。
他莫名其妙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陆悬鱼有些奇怪地转过头去看向他,“那不是你的人吗?”
“是。”他平静地说道,“那是文远的部曲亲兵。”
“……那你叹什么气呢?”
吕布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队伍慢慢继续向前,他们在离大路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短暂地驻足。
有亲兵跟小叮当似的,立刻铺上了一切休息时需要的东西。
比如草席,比如胡床,比如清水,比如几只甜瓜。
在亲兵忙忙地准备这些东西时,吕布的目光一直停在高顺身上。
……感觉奇怪极了。
高顺领的“陷阵营”是步卒,张辽的部曲亲兵多为骑兵,那过来迎吕布的自然骑兵多一些,这有什么好叹气的呢?
而且看高顺也一脸平静,见到她就点点头,甚至连那天她感受到的一点纠结都不见了。
……完全就是往日里的那个教导主任。
不知道为什么,吕布又叹气了。
他望了一眼高顺,又望了一眼张辽,便向着张辽招了招手,要他走上前来。
“我于兖州战败,无处可去时,是玄德接纳了我,指小沛为我的容身之处,这份恩情我是记得的,”吕布说道,“而后我欲归雒阳,玄德又借我大批钱粮充作旅费,我亦铭心立报,不敢或忘。”
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严肃,陆悬鱼也立刻跟着认真起来,听他继续往下说。
“现下我将西归,没什么能报答玄德贤弟的,但他既令你取青州,我总该为你谋划一二,”他继续说道,“你看,青州大片平原,在此处交战,若有一支好骑兵,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是,”她说道,“只是我不擅骑射,太史子义虽擅骑射,但在组建骑兵这件事上……”
“我将文远留下,帮你训练骑兵,也算我还上了玄德贤弟的恩情,如何?”
……唉?
……最后这句话如此突兀,突兀到了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地步。
……这太怪了!
吕布从她和刘备这里刮了一大笔钱粮走!光是骡子就三千头!粮食布帛家畜更不用说了!
然后,这个狗中赤兔,把张辽留下来抵债了!
她感觉自己的眼神很怪异,但还是没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张辽。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武将,皮肤有点黑有点粗糙,新刮了胡子,于是看起来还残留了一点点印象里的少年气。
五官还算端正,但也没啥特别。
怎么看都不像值三千头骡子的样子。
再看看那群也下了马,四散休息的部曲亲兵,也都是并州大汉的样子,也没啥特别。
……她脑子里忽然钻进了一堆很奇怪的东西。
……比如说这一群骑兵身上的铠甲和细布中衣都被换掉了,换成一大块麻布,中间掏个洞套头,腰间用麻绳一束。
……然后拿根长绳给他们拴成一串儿,当然打头的肯定是张辽,就牵着绳子,扯到市廛上去。
……应该也是卖不回这个价的。
陆悬鱼忽然晃了晃脑袋,想把自己那一堆很不对劲的东西晃出去,引来了吕布有些奇怪的目光。
“文远。”他喊了一声。
张辽上前一步,敛容向他行了个大礼,而后又转过身,冲她行了一礼。
“愿为将军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他的话语这样简单又直白,但眼睛里流动着潺潺的光,明亮又轻快,看起来那样一片赤诚,令她瞬间觉得自己刚刚那些脑洞很不成体统,甚至羞愧了起来。
“我那些兵卒多为农人出身,的确不擅骑射,只有太史子义一人精于此,却又分身乏术……”
“无事,”张辽笑了一笑,“有我在,以后便可替子义兄分忧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再上马之后,吕布就要带着车队一路向着西北而去,而她则会带着张辽返回剧城,因此吕布招了招手,又命士兵送上一壶酒。
趁了这个机会,陈宫走了过来,“陆将军。”
“公台先生?”
陈宫笑眯眯地,也躬身行了一礼。
“在下有一事日夜忧心,今日拜别将军之际,不得不开口相求……”
考虑到她和陈宫是一点情分都没有的,陈宫开口就很让她吃惊。
而且这个请求非常的古怪,堪称舍近求远。
吕布和陈宫虽然离开了,但张邈张超兄弟就在小沛定居了,他们一点都不想去雒阳,反而觉得跟着刘备混还挺消停的,根本不想走。
陈宫想让她写一封信给张邈,但不是劝张邈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而是请张邈写信给臧洪。
“……臧洪?”
“臧子源镇守东郡,”陈宫说道,“他与张邈张超兄弟关系密切,若是能得张氏兄弟的手书,他必定能同意将军自东郡而过,若果真如此,将军回返雒阳的这条路便安稳多了。”
在她记忆里,臧洪那个东郡位置……很是奇怪。
那里算是兖州的一部分,但又在袁绍的控制下,也不知道曹老板什么心情。
“公台先生为何自己不写,而要我来写呢?”她说道,“别怪我问的直,我们粗人都这样。”
陈宫的笑容淡了一点,“张孟卓因将军之事,归怨于我,因而我无法开这个口。”
这个回答不太让她满意。
她自己在脑子里想了一想。
【这封信肯定有什么问题。】她想,【以陈宫那个良好心态和厚脸皮来说,但凡这个请求对张邈张超而言很容易达成的话,他是不会绕个大圈子来求我,还要临别时才开口。】
【你想的没错。】黑刃表示,【你对这封信的认识是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张氏兄弟已经定居小沛,这信损害他们安危的可能性不大,但陈宫既说了臧洪与他们交情深厚,也就是说这封信对臧洪而言是很危险的。】
【你认识臧洪吗?】
【……不认识。】
【那吕布呢?】
吕布拎了两碗酒,正向她走来,一碗递给她,一碗递给张辽。至于公台,一见吕布走来,便向她点了点头,走开了。
“今日一别,”吕布大声说道,“明日无期啦!”
……狗兔就这么不会说话。
“……总会再会的。”她接过酒,看看吕布,又转头看看张辽。
树影斑驳着将细碎光线洒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脸上、肩上、身上。
已经有蝉开始用力地叫。
草丛里丢了几只甜瓜皮,尽管瓜瓤已经被吃光了,但瓜皮还是可以躺在草丛中,一面为蚂蚁提供养分,一面为这一小片天地提供清新甜美的气息。
她好像也是在夏日里,与吕布和张辽高顺一起吃过甜瓜……是在什么时候?
醇酒在漆器中轻轻地晃了一下,荡出了几滴清澈的酒液。
她忽然意识到,陈宫的计谋直白极了。
吕布又骑上了他的赤兔马,冲她喊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一夹马腹,策马在平原上跑了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高顺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之后,便调转了马头,也追随他的将军去了。
那几道身影渐行渐远,很快与长长的队伍融为一体,仿佛汇入河流的雨水,寻到了它自己的方向一般,一路向前,不分彼此。
“我们走吧。”她静了一会儿,对张辽说道,“我还得写一封信给张孟卓。”
张辽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这便回剧城。”
……声音也很平静,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将军给你扔这里了,抵了三千头骡子,”她说,“文远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伤心!”
这句话似乎给张辽说得有点发愣。
但他最后骑上了自己那匹马,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冲她笑了笑。
“这里虽不似并州,”他说道,“但土地广袤平坦,我觉得亲切极了。”
“……也只是这附近而已,若是走远些,就会见到大片荆棘丛生的荒原。”她说道,“青州已经快要空了。”
“那悬鱼该行事果决些。”
“嗯?”
张辽候着她也上了马,才调转马头,向着剧城的方向行去。
“天已过午,盛夏亦不过须臾。”他的声音有些不真切地传了过来,“在我们并州,过了这场夏天,便需筹备如何熬过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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