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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父皇啊父皇,  儿臣悔啊,悔不该生在帝王家!”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癫乱的大笑声,宛如杜鹃啼血。

        “帝王家没有温情,  只有阴谋诡计,  尔虞我诈。为了这至尊无上的宝座,  父不父,子不子,你争我夺,  互相算计。世人都羡我凤子龙孙,生来就至尊至贵,  奴仆无数,享尽世间尊荣!多么可笑,  若有可能,  我情愿与他们相换,  让他们感受下这帝王家的无情!”

        圣上叹息:“自古薄情者帝,你素来感情用事,  如何能坐稳大位?朕,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宁王难以自抑的大笑起来,  “为我好,  杀我母妃,屠戮我外祖满门,  让我孤苦无援!为我好,毫不容情的又将不更事的我扔在荒芜的宫殿里,受人践踏,  与野狗争食,  整整七年,  生不如死!更是为了我好,在我好不容易寻得了温情,得到救赎之际,您就迫不及待的来斩断,赐她毒酒上路,让我痛不欲生!试问天底下哪有这样为人好?哪有这样对儿子的父亲?儿臣好歹唤了您二十多年的父,您于心何忍!”

        “天家父子,终究不同平常人家。”

        宁王戟指着御座,大笑了许久。

        “好一个天家父子!不过也是,寻常人家父子,自是少了君臣二字。”他环顾这座冰冷的宫殿,眉目间说不出的憎恶,“真恨呐,为何要生在这冰冷无情的帝王家。除了充斥诡计、阴谋、杀机外,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若有来生,望菩萨睁眼别让我再投生在这里,便让我做一普通人家的儿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择一心爱之人,平淡安稳的过完余生。”

        可笑世人还羡他帝王之子尊贵无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实际上,他这双手拥有何物呢?连好不容易有了个她,如今也失去了。

        他冰凉的掌心抚着怀里人同样冰凉的脸,万念俱灰。

        “说到底,凤子龙孙也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弄的可怜棋子罢了。只可惜父皇最后一步下错了,儿臣终究没法变成您想要的模样。亦如您所说,儿臣意气用事,做不来冷血无情,成不了帝王之骨。”

        “元翊,你莫要自误,跨过去这个坎,你足矣胜任这至尊宝座。”

        宁王笑的极讽:“不,儿臣割舍不掉情感,做不来冷血无情。您那至高之位适合孤家寡人,不适合儿臣。”

        圣上定定看着殿上那落寞哀毁之态的儿子,忍不住环顾了这空旷寂寥的宫殿,许久也不曾再出声说什么。

        宁王也不再理会旁人,他抱着怀里人失魂般跪坐在大殿里。过了许久,他缓慢的抬手拢过她散落的发,一丝一缕的都给她仔细拢好。

        “兰兰,你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偏要回来,为什么能忍心让他遭遇这等剧痛。

        这种痛苦实椎心泣血,犹如千刀万剐。

        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他在她脸颊狠狠咬了一口,“知不知我恨你。你明知道的,我那般在意你。”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将她看的比他命重,他的大半魂魄全都牵她身上。只有她在,他才是活生生的人。

        “以后别这样了兰兰,我遭受不住的,真不骗你。”

        他脸贴着她的脸,情人般低语呢哝过后,就去整理她的衣物。他温柔细致的抚平她衣服上的褶皱,细微处都仔细抻好,让她得以体体面面。

        “这一世,是我没护好你,都是我的错。来世罢,来世我好好护着你,哪个要伤你分毫,就先从我尸身上跨过。”

        往事历历在目,这一世他太遗憾了,从刚开始相遇时候就阴差阳错,造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悔痛。错误造成,是他如何都弥补不得的,因误会他害了她,让她遭受了苦痛,也让他至死都无法亲耳听她的一句唤声,听不见她说一句在意他。

        今生的遗憾已经无法弥补,只能待来世他们再相遇。

        宁王突然伸手解了头上的玉冠,将头发散落下来。

        他捋过一缕她的乌发,与他的一缕合在一起,不太熟稔的编成了结。

        “来世,我们就做普通的夫妻。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愿安安稳稳,白头偕老。”

        旁边侍卫见他拔了她头上的发簪,就移前半步。

        “滚开!”他凶狂的拿簪子挥舞,逼退那近前的侍卫。

        “兰兰,当日我说过,临死前必将欠你的还你。放心,我不骗你,赵元翊对你说过的话,算数的。”

        语音一落,那簪子的利尖就刺入了他自己的指甲。

        如隐形人般立在旁边的老太监瞧了,就不着痕迹的抬头往御座的方向看去。圣上耷拉着眼皮冷眼旁观,不做任何表示。

        殿中人那十指很快鲜血淋漓。

        “跟你打个商量,哑药要不就算了。”他斜眸看着她,忽而勾唇笑道,“来世还得唤你名字,否则我怕你装看不见我。便取一耳罢,留一耳还你,再留一耳来世听你唤我。”

        语罢,他猛地抬手朝自己左耳刺去。

        却被人以迅疾之态踢开,又被人用膝盖敲了后脑拍晕。

        老太监收了动作,又悄无声息的退到一旁。

        圣上招招手,让人端了药来,直到将药喝的见了底,方重重撂下空碗。

        “那点出息!”他闷咳几声,喘气,“都给朕抬走。”

        大殿西边角落的人,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眼前一遍遍回放着的,是她倒下的那瞬,唇角蜿蜒下来的凄艳血色。

        闭眸之前她好似无意识冲他的方向眨了下眼,被血染红的唇犹似轻微的扬了瞬,浅笑安然的模样却无端的与边城的那夜,她临行前回眸冲他的嫣然一笑重叠。

        死了,她死了。

        她就死在他眼前,喝了穿肠毒酒,气绝身亡。

        她唇角蜿蜒流血倒下一幕,宛如霹雳冲他灵魂劈来,劈的他支离破碎。

        他头痛欲裂,想拼命抬手去捂,肢体却好似冻僵住了,一寸一毫都动弹不得。

        “老七,老七!”

        御座上的人连唤数声,他方迟钝的有所反应。

        “这结果你可还满意?”

        满意,他满意什么?挪动着双脚,他行尸走肉般朝殿门外的方向动着。

        这世间再也没了她。

        他再也不用不甘,再也不必嫉恨了。

        对她的那些爱恨痴缠,也都没了去处。

        看似是卸了负担,但心口也空了,像被人用蛮力扒开掏空了般,不是痛,而是空。

        走过那摊血迹的时候,他沉重的脚步停了,原地立过半晌,他缓慢俯身用掌腹将那小摊血迹抹过。

        “对她的执念可散?”

        御座处传来了苍老的问声,他没有应声,拢了掌心之后,又迟缓的朝着殿门外的方向走去。

        踏出殿门的时候,还能听到隐约传入耳畔的问声——

        “她死,与她活着属于旁人,你更愿意接受哪种?”

        圣上一直看着他孤沉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老太监上前抚背,端过茶给他漱口。

        “真是冤孽。”圣上将咳出血的帕子扔了红漆托盘上,叹声,“不知可是大魏国祚将尽,竟出些妖孽事。”

        老太监道:“圣上且宽心,禹王爷会想通的。”

        “谁知呢。”圣上嗟叹,“但愿他日后每每起了念头,便会想起今日这锥心一幕,也望能对他有所遏制罢。朕尽力了,若将来老九还是因此遭祸,那只能说他自己选的路,便自咽苦果罢。”

        说着,他往内殿处扫了眼,耷下眼皮:“说来也算她命大,但凡她念头一左敢弃老九独活,朕断不会留她。”

        “是圣上恩慈。”

        “不是朕恩慈,是她命好,仰仗了她婆母的余恩。”

        说到这,殿内静了,唯余圣上莫名的叹息声。

        “算是朕,最后为他们母子做的事罢。”圣上令老太监研磨铺圣旨,“老九这性情不适合登位,朕虽背弃了对她昔日的承诺,但好歹也看她面上给老九个圆满。但愿朕下去后,她能少怨些朕。”

        提笔下了圣旨,赐宁王封地,即日启程就藩。另赐丹书铁劵一副。

        “再铺圣旨,朕要下密令。”

        除了丹书铁券,这密令也是给宁王的保命符。

        来日若禹王若要对宁王下手,宁王可手凭密令登基为帝,号令天下共讨之。

        宫门外的曹兴朝一直在跪着等。可他没等来出宫的宁王,却等来了神色僵直麻木的禹王。

        出了何事?曹兴朝心一慌,忍不住询问了声他家九爷如何。可对方恍若未闻,径自从他身旁沉步走过。

        曹兴朝要起身上前,宫外的张总管就带人拦了上去。

        张总管见他主子爷朝服褶皱的狼狈之态,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安宁,刚上前去帮忙整理着朝服,却被他主子爷推开。

        禹王也没上马车,就这般徒步朝着府中方向走去。

        此时落日余晖将散,整个天地间渐渐被蒙上了层黯淡。

        回府的这一路上,他浑浑噩噩木胎泥塑般,脑中除了她再也装不下其他。

        他想了她很多,想她刚来他府上时的活泼娇俏,想她冲他嫣然而笑的纯真姣美。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他也不记得了,从前在宫里头的时候他也不时见到,只是那会她给他的印象浅薄,大概只觉得她是个披着美人皮的躯壳。

        对她的在意或许是从她入他府中开始。

        没了从前记忆的她,鲜活亮眼,猝不及防的闯入他宛如死水般的人生,如何能不引他注目。

        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随她而动,他的心神已经随她而牵。等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在乎时,大错已经铸成。

        他低眸去看自己的双手,掌腹上的血还在,犹似让他看见了当日地牢里,她用那血迹斑斑的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划动写字的一幕。

        她一遍又一遍的写,怕他看不明白,急得双眸犹似要淌下泪来。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恐怕此生再难逃离她的魔障。

        他知他错了,他也很想补偿她。

        可是,她再也没原谅过他。明明看起来那般娇小柔弱的她,骨子里却坚韧的惊人,一旦做出决定竟如何也不肯回头。

        她,再也没原谅过他。

        他恼过,怨过,恨过,却更怕她忘了他。

        他甚至恨不得做尽可恨之事,让她纵是死也难以将他忘怀。他好似是做到了,她死前看着他,双眸里也不见释然。

        目的似是达到了,那他可曾开怀?

        他停下脚步,环顾夜色苍茫的天地,却只觉异常的可怖。

        原来这世间没了她,空的让人惶恐不安。

        原来他只望她能活着就好,让他的爱也好,恨也好,怨也罢,都有安放之处。

        没了她,这万里河山,真的如那赵元翊所说,只是座孤城。

        回了府,有人来禀宫里头来人将小主子给抱走了。

        禹王立了会后挥挥手,沉重着脚步进殿,孤坐在椅上。

        不重要了。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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