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无忧睡觉向来不算特别深,基本一些动静还是能吵醒他的。天色刚蒙蒙亮,无忧便揉着眼睛起来,听着外面的嘈杂声,应该是睡不着了。
他掀开被子,又被冻了回去。
阿九不在,原也不该在的,也许是自己情意的问题,阿九时常爱跟自己保持点距离,虽旁人不怎么看得出来,无忧自己心细,更爱多想些什么,能观察的仔细。
门开的时候灌进来的冷风让无忧更有些烦躁委屈。
“你怎么样了?还能不能起来。”何文泽瞥了瞥门,而后轻轻带上,“唔,有点事要和你说,待会要是见了阿笙,你别告诉他我跑出来了。”
无忧偏着头看他,最后只是点头做回应。他看到兄长手指尖的血红色和时不时会不着痕迹揉两下的心口,总觉得他一定是瞒着什么。
“要辛苦你听我说了。”他不好意思的说道,“得麻烦你尽快能起来就起来,因为子惜派了人来,和我说大概宇文淮烨下定注意了,估计是就近两天的事。然后我想着趁我还好,能和你说说,就跑过来了。”
“我看你身子撑不住的样子。”无忧质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你这样…真的可以么。”无忧多半也能猜得出来,时笙怕是又管着他了。
“一直到现在这么久了,我焚过两座城,献计屠过的城,算来也有不下五六。这些人命都算在我身上的。如果我这便去了,也是罪有应得。若是不去,倒有点天理难容了。所以啊,你就别担心我了。”何文泽笑笑,口气也认真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如果有必要,你是一定愿意跟宇文庶走的,阿笙应该也在和他谈这个事。到时候我大概会在城里多呆一会,阿笙会去带兵,然后你跟着他走就可以了。”
“我想他不会带我的吧。”无忧自嘲道,“我觉得现在你自己可容不得勉强。”
他摇摇头道,“你相信我,他会答应的。我不能多呆,待会阿笙找不到我了,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喂…”无忧想说什么,哪知他匆匆忙忙的,怎么有空听自己说话。
被他这么一晃无忧也算是彻底没什么心思趴着了,听他提起阿九在时笙那,无忧忽然冒出了个让自己都意外的想法。
如果不是有事情的话,阿九会陪我的吧。
无忧怔住,赶忙摇摇头试图忘掉这个想法,怎么会有人…愿意陪我。
更何况他还不信我。
何文泽前脚刚走没多久,时笙便用带吃食的借口,跑来问无忧有没有见过他。
“二殿下您记得吃,宇文庶应该待会儿就来,他说去后院弄点东西,让我先来找您了。那个,您见过公子没有?”
无忧接过时笙手里的饭碗,一脸无辜且散漫的回道,“啊,见过了,刚刚来过,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看到时笙微微蹙了眉,强打着笑意对自己道了谢,“多谢二殿下,那在下先告退了。”
实际上无忧只是想看看,自己兄长没有那么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更多的,也是想着时笙能管住他。
无忧收拾了会,便打算到院子里等等阿九。
宇文怜的小院依山而建,郁郁竹苍翠,无忧站在门口,踮脚捻起上头的一叶竹叶,自觉也还算温柔。
这是为数不多的有个人情绪的时候。
无忧向来爱些花草树木,包括他幼时拢住的蝶。可惜年岁越大了,他便越不懂得这里面的意思了。
万物长生从来与他无关。
“小无忧。”
听到有人叫自己,无忧回过头,正好对上阿九满目的笑靥。
“嗯?”无忧略有点不好意思,忙把目光移开,“怎么。”
“没什么,看你一个人,好像有点无趣。”阿九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道,“这个给你,是从后面找出来的。”
无忧接过他手里沾着土的木盒子,疑惑的看了一眼阿九,继而才把盒子打开。
“我不喝酒。”无忧看着盒子里躺着的酒器无奈道。
“不是让你喝酒。”阿九也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能不知道你不喝酒么,你怎么这么蠢。你往盒子底下看看。”
他把酒器拿了出来,这才发现底下的一个小玩意。无忧蹲下身子,把盒子放在地上,拿出这小东西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应该是个孩子雕的,看样子应该是个蟾蜍,只是这雕工毕竟拙劣,外观上看着倒像个什么神兽。
“这是?”
“唔,是我幼时雕的小东西。”阿九挠挠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丢人,“当时七哥说这个好玩,要去和酒一起埋起来,说是等我长大些挖出来再给我。他跟我讨了好久,一别经年,他也没时间再陪我玩了。所以我就擅自找出来给你了。”
无忧心头忽然一暖。
这是阿九见他许久以来,第一次在他眼角眉梢间,看到细微的笑意。
“这个怎么玩。”无忧的口气里还是听不出什么,但只是看他眸底的好奇,就知道他现在定是欢喜的。
“那个盒子里应该还有个小木槌,你拿那个,在蟾蜍背上逆着顺一下,试试看。”阿九也蹲下身子,在盒子里扒拉出来一个不大的木槌。
无忧依言,这木头小玩意便出了夏季池塘边的味道。
“居然这么像。”
“是吧,当时府上被人看着,不能时常跑出去玩,夜里又不能出门,然后方璟教过我这个,我就试着做了一个。”阿九笑道,只是笑容忽然僵硬了起来。
方璟…他…可还好。
“很有意思…”无忧抬头,应该也看出来了阿九的不悦,“怎么了?”
“啊,没事。”阿九慌忙掩饰道,“刚刚愣神了,没什么。”
落英翩然,还未立夏,蛙趣已至。阿九还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倒是爱和无忧亲近些了。
入夜过半,无忧迟迟不能眠。本来说是睡上一会有精力的,可无忧根本睡不着。
府外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伴着烽火映在无忧眼里,还是一如往常那般,见到兵荒马乱,就实在害怕。
“小无忧,走吧?只能趁现在了啊。”阿九摸摸他的头发,试图这样安慰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少年。
无忧没说话,尽可能的想避开那些声音。
“别怕,好吗。”阿九劝道,时笙说过,如果阿九不愿意带的话,无忧只能是跟着军队离开。阿九知道他害怕,军队怕也照顾不好,除去不忍看无忧这般,也加上和时笙的交易。阿九要求时笙带上齐玉贤离开,他也答应,自己带着无忧离开。
“嗯…”无忧看着阿九的坚定,下定决心点点头,“我…”
“没事,我们走吧,从后面。”阿九松了口气,对他伸出手。
他还是犹豫了一下,而后义无反顾的将手搭在阿九的手上。
这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事情,阿九明显感觉到,无忧应该是在微微发抖的。他走在前面,十指轻轻扣住了无忧的手。
无忧回眸望了一眼府邸,砖瓦上映着火光。
不知道多年后重头再看今夜,到底会怎么样。
“我们…要去哪里。”无忧紧紧抓着阿九的手问。
“没人和你说么。”阿九回过头,拉他到树后面,“让我带你去宫里,做个有人质的假象,然后你兄长好找理由退兵。你别怕…我以为他们和你说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们也保证了,一定会带你回去,你能信我吗…”
无忧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早就对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摆布这件事毫无感觉。
“嗯。”无忧应了声,他看着阿九急切的目光,一直以来他都很信任阿九。
“那我快点带你去。”阿九急促的瞧着路,一刻不曾松开无忧的手。
如果有二皇子做人质,蜀军大营又被偷袭,退离长安是很正常的事,一旦退出长安城,宇文淮烨密诏的秦绩应当会在外面接应,双面夹击是不会再有人提起战略问题。何文泽是想着天下没错,但他不会把自己的好名声拱手送出去。他只和阿九说了简单的想法,就拜托时笙和说服自己了。
奇兵险招,这个计谋若是把控不好,是很容易将自己也断送出去的。阿九当时也这样想过,如果何文泽本人死了,而又被夹击突袭,虽有死令,或多或少的,也都会影响到军心。阿九是从未咒过谁的,但对于这件事,是一瞬而过的念头。
无忧紧紧跟在阿九后面,躲藏是无忧最擅长的。眼睛适应了火光明媚,这条路很久很久之前,他和姐姐来过。再往后推一段时间,是姐姐离开,他一个人来过。
“阿九…”无忧难得自己主动开口,他脚步放慢,最后立在原地,“我…我不敢。我想我…姐姐了。”
阿九回过头,是他悲戚的眸子。
无忧是个爱藏自己心里的孩子,也是一个最藏不住的孩子。他向来想要自己无情,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无忧自己知道,他爱极了花,也爱极了拂过耳畔的风,他梦里是过往的山川河流,是一路远来卫国的风景。他一直在骗自己,什么都不喜欢,这算是为了保命而做出的改变,他固执的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了。
阿九知道,无忧笑起来的样子,一直十分好看。
他松开无忧的手,轻轻抱住无忧,像是安抚自己尚还年幼的小侄子一样。
“别怕,等过些时日,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战火难收,这是第一次,无忧在这般的情况下,能安静一会。
“阿九…”无忧声音有些哽咽。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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