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你有儿子吗?
“嗷呜——”
“嗷呜——”
“嗷呜——”
狼嚎声一浪接一浪。
军帐中,正在讨论着“狼王”的郑浩然与老李头同时一愣,对视一眼,下一秒同时抄起家伙冲出军帐。
不仅他们二人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狼嚎声。
正在角落中偷偷摸摸密谋着“瞒天大计”的郑氏夫妻与和尚,也是一愣。
这大半夜的狼嚎声,听着不仅没有半点杀意,听着听着,似乎为这冷冰冰的荒原增添了几分盎然春意。
“是雪狼!”
一只只身材健壮的雪狼,毛发雪白,成群结队,发了疯似地从峡谷中冲了出来。
狼群的出现,起初让郑家军军营中出现了片刻的慌乱。
他们抄起家伙,准备抵御突然出现的狼群。
“全军听令!”
郑浩然凶神恶煞地跳了出来,大喝一声,一圈圈无形的波纹荡出,所有人霎时间安静下来。
这时郑修从军营外蹬蹬蹬地小跑回来。
他手里提着一把大刀。
远远的父子二人目光交接,同时道:
郑修:“今晚吃狗……狼肉!”
郑浩然:“天赐粮食!”
正所谓艺高人食欲大。
郑氏父子二人看见狼群的瞬间,第一反应想到的并非危险,而是食物送上门了。
“冲锋!”
如今正值食物短缺,郑浩然一看狼群发了疯似地往这边冲,顿时两眼冒光,发号军令,率先提刀冲进狼群中。
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紧随其后的凤北、和尚二人只看见这一幕:郑氏父子二人如虎入狼群,手中长刀在月色下抡出绚丽的刀花,血肉翻飞,一头头疯狂的狼惨叫着倒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了他们的毛皮,看起来格外悲壮。
团结就是力量,郑家军团结一心,更何况是饿着肚子的郑家军。经历最初的惊慌后,得到郑将军提醒,他们恍然惊醒,福祸相依,这分明是福报啊!于是越来越多的郑家军加入屠狼大业。
这群狼似乎没有“头狼”的存在,他们只是在单纯地逃命,慌不择路地钻出峡谷,冲进军营中,这才让郑家军捡了漏。
过程有惊无险,过了一会上百头狼没剩几头活着。
此时已经没了凤北与和尚出手的机会。
凤北默默戴回手套,免得误伤他人。
和尚面露不忍,双手合十,口中呢喃:
“罪过,罪过,罪过。”
说着,和尚往峡谷的反方向走。
“哥……你去哪?”
凤北两眼微微眯起,好奇问。
小僧脚步不停,擦擦嘴角,瞪着眼睛,魔怔般掰着指头念念有词:“八角、肉桂、橘皮、香叶、粗盐、饴糖……嘻嘻嘻——嘿嘿嘿!香呀香呀!”一边走远,和尚神情几变,笑声越发阴森变态。
小凤喵从凤北怀中挤出脑袋,面露不屑。
“哼!喵喵呜喵喵!”
凤北似乎听见小凤喵说“鱼唇的人类”。
……
半时辰后。
郑氏军营中已经飘起了狗肉锅的香味。
有句老话说:狗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
狗和狼是亲家,差不多。
就是比郑修印象中的狗肉柴了些。
古人诚不我欺。
郑修围着一口锅大朵快颐,他取了一个小盆,勺了一碗满满的放橘猫面前。橘猫用爪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碗中狼肉,神情嫌弃,“咕——”,它已经一个月没吃炸鱼饼了,肚子里发出响声,最终高傲的猫还是闷闷不乐的推开面前的碗,做一头有原则有品位的猫柱。
吃饱喝足,郑修拍拍肚皮:“怎么会突然有一群雪狼从那边冲出来呢?”
凤北默默望向峡谷的方向。
郑修本想随口说句什么,一看凤北的神情,猛然闭上了嘴巴。
“呵呵!”
郑浩然用小匕首剔着牙,咧嘴一笑:“我去峡谷里瞧瞧。”
“爹!”
郑修压低声音,按住腰间的刀。
“淡定,慌什么!礼尚往来,总要去见一见。”说罢,郑浩然站起身,不忘回头瞪了郑修一眼:“你们就别瞎跟过来掺合了,大人说话,带一群小孩子,成什么样子!”
郑浩然似乎察觉到峡谷中的怪异,他哼着小曲,特意装满酒壶,披上大衣,骑马入谷。
凤北闭眸,神情闪动,不时浮现出让郑修熟悉的“谢洛河坏笑”,末了,凤北神情平静如初,默默竖起一根食指。
“是狼王。”
凤北眉头微微拧起:“独自一人。”她望向郑修,目光中带着几分询问的意味。她似乎在问郑修下一步该如何。
郑修屁股抬了抬,那抬起又落下的举动一如他此刻的心情——坐立不安、抬举不定。
说实话,随着郑修对老爹了解得越来越多,就更加难以理解郑浩然从“拳头”中到底能读到什么东西。
他与狼王之间注定会有一场惺惺相惜。
今日之因种下,会结出二十年后的“果”。
郑修如今在“种因”这一步,如履薄冰,不敢乱种。
郑修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二十年后奄奄一息的狼王。
想起了狼王与郑浩然的承诺。
想起了“百鬼行军”幻影中,郑浩然的“独白”。
思绪交错间,郑修屁股坐定了,缓缓摇头。
凤北点点头,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嗦着热汤。
……
漆黑的峡谷昏暗无光。
月色渐稀,时不时有云雾飘过,在云层间投下片片斑驳。
郑浩然身穿便衣,骑马走过峡谷。
峡谷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在峡谷的尽头,有一人安静地坐着。
在他面前,搭了一盆火,火中煮着汤,汤中暖着酒。
看见郑浩然,狼王抬头,微微一笑,不惧滚烫,抓着酒壶丢向郑浩然。
郑浩然同时将腰间酒囊摘下,手腕一抖,投向狼王。
酒壶与酒囊在半空中交错,二人同时接下。
郑浩然虎口微微发麻,缓了片刻,张嘴咬碎瓶口,将温酒一饮而尽。
狼王接下酒囊,看似一动不动。可他低头,发现自己接下酒囊时,那力道竟将他推离了半寸,靴子下压出了两道深深的坑。
郑浩然洒然长笑:“好酒!可惜是蛮子的酒!”
咕咚咕咚——
狼王仰头,将酒囊中的两斤烈酒一饮而尽。
“嗝!冷的酒,终不如热的好!”
狼王将酒囊丢回给郑浩然。
郑浩然接过,低头看着一旁被他摔碎的酒壶,眼角一抽。
狼王起身,将拳头压在胸前,然后示意:“请!”
“好!”
郑浩然言简意赅,大刀阔斧地坐在狼王对面。
火盆中,暖酒用的雪水咕噜噜地沸腾起来,冰天雪地中,热气缭绕。
二人明明是敌对的两军之将,如今却在这鏖战了半月的峡谷中,卸下甲胄,对饮一壶,仿佛多年的老友般坐在了面对面,这若传出去,定能惊掉无数人的下巴。
二人沉默一会。
狼王问:“我们的荒原,郑将军觉得如何?”
郑浩然想了想,如实回答:“冷,干,穷,贫瘠。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破地方。”
“哈哈哈!”狼王闻言,没有恼怒,反倒放声大笑:“破地方!破地方!破地方!好一个破地方!”
“可……”
狼王笑声戛然而止:“我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郑浩然点点头,神情平静:“我知道,那又如何?”
滋滋滋——
火盆上的铁锅,里面快烧干了,滚水在里面烤着铁锅,发出滋滋滋刺耳的声音。
狼王的声音无喜无悲,抬头看着天空。
从他的视角,峡谷如一条线,月亮恰好挂在“一线天”的中央。
“小时候,达莫……也就是你们大乾中‘爹’的意思。”狼王生怕郑浩然听不懂,主动解释:“达莫总跟我们说……”
“我们?”
郑浩然眉头一皱。
“从前,在我们氏族中出生的孩子,都会被统一放在‘达莫’的房子里,喂同样的奶水,裹同样的毛皮,睡一样的干草。”
“氏族中,只有‘狼王’,有资格拥有自己的‘狼子’、‘狼女’,其他孩子,都是‘群狼’。”
“我们会给予所有‘小狼’同等的食物与温暖,最后能成功活下来的‘小狼’,才有资格成为‘狼群’的一员。”
郑浩然闻言,恍然,摊摊手,礼貌地示意您继续。
“我活下来了,长大了。”
“达莫总告诉我们,在牙拉索山的另一面,有一块肥沃且辽阔的土地。”
“那里全是‘羊’,肥肥白白的羊。他们的皮肤很白,他们喝的水是甜的,他们睡觉的床是软的,他们吃的肉是香的,他们的土地是绿的。”
“那片大地,长着我们渴望的绿树,绿树间有清水流淌,清水喝起来像蜜一样甜。”
“达莫还说,牙拉索山的另一边,羊群穿的衣服是不臭的,他们生下的孩子都是自己的,他们的孩子是有人疼的,他们的人死了是有人哭的。”
“达莫告诉我们,牙拉索山的另一边,羊群很弱,却占据着我们没有的东西。”
“达莫告诉我们,等我们长大了,总有一天,山那边的羊,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树,他们的水,他们的床,他们的肉,都能变成我们的。”
狼王如梦呓般说着,最后抬起头:“郑,浩,然。”
他一字一句地念着郑浩然的名字,像是要将这个名字印在心底:“你是我见过,最强壮的羊。”
“羊?”郑浩然撇撇嘴:“说不定是猛虎呢?再说,我在我们那边,算不上什么,天地辽阔,奇人无数,我们何等地渺茫,你见得太少了。你觉得我是‘最强壮’的,说明你们根本没真正跨出过这座山,你们的人即便踩过来了,心还窝在山的另一边。”狼王的话并没有让郑浩然觉得生气,事实上他“识人”全凭拳头,对方无论说什么,郑浩然宁可相信拳头上传递的“情感”。
郑浩然咂咂嘴:“别的不说,你送来的狼肉真的香。”
狼王闻言一愣,随后竟朝郑浩然伸出手:“郑浩然,过来吧!那边,不适合你!”
郑浩然闻言,脸色也是一愣,随后有几分哭笑不得:“你这是,要让我叛国?”
“羊群那边,有人要让你……死。”
狼王语出惊人。
郑浩然脸色一变,顿时默然。
狼王神情多了几分激动,他挥手指向身后:“我的五万兵力,举国之力,已经集结在峡谷之后!他们是真正的狼群!渴望山那一边的狼群!我们将踏平你们,跨越牙拉索山,到达山的另一边!”
“郑浩然,你难道看不出来,羊群里出现了‘黑羊’,有人看出了这件事,却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大乾中,有一句话,叫做‘功高震主’,既然那边容不下你,你为什么不来我这边?你不是羊,你也不适合当羊,你若过来,你甚至可以当狼王!我们狼群,只服从强者。”
郑浩然沉默了一会。
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拍着异人印记,拍去屁股上的积雪。
郑浩然朝狼王举起拳头。
狼王不解,但郑浩然的拳头似乎带着某种魔力,他盯着那颗拳头,不知怎的就伸出拳头碰上去了。
“看来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郑浩然回到马背上,俯身看着仍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狼王。
砰!
忽然,干烧了好一会的铁锅,终于不耐高温,应声炸裂。
裂开的铁片四射,扑哧!扑哧!扑哧!
有几枚滚烫发红的铁片浅浅地插进了狼王的胸口,他却仿佛感受不到半点疼痛,目光直直地看着郑浩然,皱眉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为何会甘心服从一位年老的羊?他就是一个废物,他没有任何本事,你不应听他的话。”
狼王口中所说的“年老的羊”,应该说的是魏阳尊。
“你这就错了。”郑浩然摇头:“我郑浩然一生行事,问心无愧,只求无愧于心!我从不干愧对良心之事!”郑浩然指向身后,大笑道:“你们的达莫骗了你们,我们的水不是甜的,我们的百姓也不全是开心幸福的,人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这才是人!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都一样!山的那边,和你们那边,说到底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活着的一群人罢了!”
“不同的是,”郑浩然声音忽然硬起,像一把刀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山的那边,是你的土地,山的那边,是我们的河山!我只是努力地守住本该属于我们的河山,仅此而已!”
架!
郑浩然一抖缰绳,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郑浩然一踩马镫,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一句:
“对了,你有儿子么?”
狼王茫然,缓缓摇头。
“所以你不懂,”郑浩然哈哈一笑:“我儿子告诉我了,他以后将活得很好,虽然有点苦,但最终还是很好,他很争气。”
“咱当爹的,不就为了让儿子活得好一些么?”
“守住这里,就是守住了他。”
“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郑浩然挥挥手,身影消失在峡谷中。
月下山间。
一丝鱼肚白亮起。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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