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可往矣
潘璋的提议听起来有道理。
王政的天军体质胜过常人,便导致很多时候,无论是天气乃至地形,不利的因素虽依旧存在,但是影响却已不大,这便能在策略上更多考虑出其不意,料敌于外, 并不需要死守兵法上的很多常理。
攻临淄时,王政选择全力猛攻的那一日,天降大雨,可谓不仅出乎郡尉李家源的意料,也大跌了徐和、陈皎的眼镜,不仅一日而克外城,更在一堆流贼里抢到了先机,若按此论,大雾的负面影响还不及大雨, 攻下邳亦可如此。
但问题是...
如今的对手也不可以常理论啊。
便如攻临淄时,他王政敢亲做先登,攻陷城头,如今的下邳,王政却不敢这样了。
开玩笑,要是激战之时被关羽张飞合围上来,那可就轮到他头皮发麻了。
当然,心里虽是这般想的,这等话却不可宣之于口,以免长敌人之气,落自家威风,王政只是笑了笑,问道:“文珪,若换了你是刘备, 敌人如今已将你四周据点悉数拔取, 使这下邳成了孤城一座, 更是兵临城下,你会怎么办?”
“又会如何应对?”
遇敌时常做换位思考, 这法子被王政几次倡导下早已深入人心,潘璋提建议前,亦有过对这个后果考虑的,便道:“若是只有正面一支人马,末将自会想尽办法,先尽量坚守,再外求援兵,同时寻机破敌。”
“持重之道。”王政颔首:“可如今咱们却不止一路,而是四面合围呢?”
“四面合围,孤城难守,此乃必死之局也!”潘璋沉吟了会,道:“自然不可一味死守!”
“若是末将...”说到这里,潘璋先看了看众人,最后再望向王政,犹豫了半天,才干咳一声道:“只能选择时机主动出击,去寻那一线生机了。”
主动出击?
王政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首先从战术上否定了潘璋的意见。
他甚至看的出来,这未必是潘璋的真心话。
当然,若换成吴胜徐方, 或许真的会这般选择,但无论是他王政还是刘备,都不应该会做出这个选择。
这不仅仅是眼界的问题了,更是地位的不同所导致的。
汉以忠孝治天下,社会的主流价值更是重名而轻死,尤其是从军之人,便是不敌亦要死战,无非求个玉碎罢了。
这样的情况下,臣子有时候便会出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了。
唯有上位者可以真正抛开道义、忠诚的羁绊,真正从全局、大势,利益上去考虑,而不会为了虚名太过计较一时得失。
环视众人,王政朗声道:“若是本将,面临此等境地,我的选择只有一样!”
他一字一顿地道:“被动死守不可取也,唯一之计便是主动突围!”
此言一出,登时喧嚣四起,即便王政是主帅,可这等有悖众将三观的话,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当然,突围那是好点的说法罢了。”王政不以为意,摆手笑道:“说实在的,那便是撤离。”
他看了眼于禁,突然问道:“文则,可还记得那徐和?”
“自然记得。”于禁闻言一怔:“将军何故突然提此败寇?”
王政摇了摇头,心知于禁虽入军已久,更被系统锁定忠诚,可对天军以外的黄巾贼寇却向来瞧不上眼,那是来自骨子里的轻蔑。
不过这事无关对错,天军本就是外挂产物,本就不宜和其他黄巾军相提并论,故此王政也不便纠正。
但他心里却始终有自知之明,一步步从一介什长走到今日,打败了一個又一个强敌,却是大半依靠了外物,靠外挂赢了对手,虽不至于耿耿于怀,却也终究不好洋洋得意。
故此,王政倒是从来没有过“手下败将,何足道哉”的想法。
而徐和,在王政看来,虽已败亡,却是一群庸碌黄巾之中难得的出色人物,若论才能,可能还在张饶之上。
“胜负自有天定,败寇未必无能。”他正色道:“当年在广县时,临淄郡尉率大军来犯,徐和欲劝本将主动撤离,本将虽没应允,不过其当日所言,本将倒是记忆犹新,更觉颇有道理。”
说着,环视众人,王政朗声道:“兵法有云,敌势全胜,我不能战,则无非三者:必降;必和;必走。”
“降则全败,和则半败,走则未败。未败者,胜之转机也。”
“这便是走为上计的真谛。”
“所以...”顾盼左右,王政道:“若是明知不敌,与其死战到底,战略性的撤离,保存实力,留待后图,其实是极为正确的选择。”
“将军既觉得刘备会寻机突围。”于禁开口问道:“可猜出对方会选择哪一路?咱们也好提前布置,万万不可放走此人!”
“本将猜不出。”王政摇了摇头:“不过刘备自然不会选择从正面突围,剩下的要么东北面,要么西北面,要么便是东南面了。”
“那,咱们分散兵力,准备堵截?”
哪里还能继续分兵啊,王政摆手道:“再次分兵,便是堵截到了,又如何拦得住刘备突围时的兵锋,要知狗逼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何况刘备军的三头老虎?”
从一开始,王政想的只是一战而定徐州,却没有妄图一举灭刘备。
开玩笑,老刘家两汉几百年来,后人何止千万,可也就在刘备身上,能看到他老祖宗刘邦的韧性和光棍气,这类人最可怕的地方便是越挫越勇,若能拔除自然是越早越好。
但另一方面,在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前,可为敌,却不可结死仇!
他和刘备目前还停留在利益上的冲突,刘备丢了徐州,先考虑的绝对不是报仇,而是赶紧找个容身之地慢慢发育,恢复元气,再图雪恨。
可要是把他逼急了,比如这时候让关羽、张飞,乃至其他刘备的亲信杀了,那就是逼着刘大耳再不会去管什么“终不为下”的宏图壮志了,只会红了眼选择和他死磕了。
现在不是和刘备决战的时刻,这般思忖着,王政淡淡道:“刘备若要突围,能拦则拦,不能拦则放。”
“将军不可啊。”于禁闻言大急,难免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文则,咱们的敌人不止刘备一个!”王政摇了摇头:“诛杀刘备的代价会很大,这般做了,这一面倒是没了后患,可眼前呢?”
他叹道:“着眼未来,也要先保存当下啊,今日都过不去了,又谈何明朝?”
“这...”于禁看了看身边,见众人亦是满脸疑惑,目光落在潘璋身上,示意他也去出言劝诫,却见潘璋摇了摇头。
不可放走刘备!
于禁想着,自家的话分量还是不重,得找个说话有用的!
对了!于禁眼前一亮,让徐方那小子来劝将军打消放走刘备的念头!
正这般想着,于禁顾盼左右,却发现没有看到徐方的身影,又是一怔,徐方没一起来?
发现这个事实后,于禁呆了片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徐方莫是早看出来了什么?
难道从一开始,将军让吴胜去聚拢袁军攻下相,所打的主意,便不是为了取下邳,或者说主要不是为此城?
是想着逼刘备主动撤军?主动放弃徐州?
而这时,见堂内一时间人人静默,落针可闻,王政倒是不以为意,轻泯了口茶汤,不经意地看了眼悬挂墙壁上的地图。
他此时也在思考,刘备会走哪一路突围呢?
虽有了放走对方的绝悟,但万一有机会必杀呢?
再说,就算给对方跑了,也不可让他太过轻松的全身而退啊!
.....
暮色深沉,夜色降临。
下邳城外,模糊的雾气包裹着浓郁的黑暗。
万籁俱寂中,千军万马对峙。
郡府主卧,刘备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
一样是在夜色中的下邳,一样是在浓雾之中,震天的杀喊声撕碎了长夜,雾气遮掩了鲜血。无数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浓雾,从不知名的地方射来。就在这安静的雾与沸腾的夜之间,彷徨失措的士卒们,便如浮游在云海中,丢掉了火把,又捡起了火把,随时会掉入看不见的陷阱。
那角鸣,翻腾起雾;那鼓声,震撼长夜。
幸亏只是梦啊,刘备依案苦笑,默然良久,脑海中突然泛起古怪的念头。
老祖宗当日赴鸿门前,败彭城后,午夜梦回之间,是否也会和他如今一样,胸间充塞着的,只有灰心和失望呢?
“嘿。”
他哑然失笑,摇头晃脑着长身而起,推门而开,负手走到外堂的窗漏前,看着前方的夜色,怔怔发呆,一言不语。
不知何时,张飞也来到了刘备的身旁,难得这黑面煞星今日也颇为安静,亦是半晌不曾出声。
良久。
刘备长长吁一口气,看着淡淡的浊气在面前升腾,旋舞,最后消散,突然道:“三弟,事到如今,下邳保不住了。”
“徐州,也保不住了!”
“大哥。”张飞侧目刘备,见他神色怅然,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劝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以为为兄是说此战得失?”刘备摇头:“非也非也,人活一世,无论王侯将相,贩夫走卒,谁不是苦多乐少?”
说这话时,刘备也不看张飞,只是自顾喃喃自语:“咱们兄弟如今走的是兴汉大业,争的是战火雄途,岂会不遇坚险?”
“失败本不可怖可畏,偏偏吾却因此等平常事而心生恐惧,退却之意,嘿,当真不是丈夫!”
“三弟,.”刘备冷眼窗外,眺目远望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若让那竖子得知,岂不要为备之不堪而捧腹大笑?”
“竖子...”听到刘备提到王政,张飞眼中亦射出森冷的杀意,他一字一顿地道:“大哥放心!”
“此战之辱,俺必以贼寇心头之血洗之!”
“若抱着仇恨之心,下次你碰见王政还会失败!”刘备深深看了张飞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此战之后,吾已深知,此子绝不可以贼寇视之,这一盘,便是咱们输在小看他了!”
“不过没事!”刘备闭上了眼,昂起头,深深呼吸了一下,略微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又张开了眼睛。袍袖一拂,陡然间目光如刀,声调凌厉:“来日方长!”
一旁的张飞望去,便见自家大哥突然间精神抖擞,浑身再次散发出一种熟悉的气势,笼罩了整个游廊。
那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夺人心魄的气势。
当日一见之下,无论桀骜如张飞,抑或骄矜如关羽,都因此心折不已,才会在闻得其志后,有那桃园结拜。
“大哥说的是极!”张飞沉声道:“来日方长!这一次,咱们且记下便是!”
“不错!”
刘备看着张飞那张倔强的面容,眉头一挑,拍了拍他的肩头,再次看向远方,蓦地击节而唱,声裂金石:
“何往矣!”
“宗庙亡矣!”
“魂魄丧矣!”
“归于何党矣!”
此为《田单将攻狄》中的名言,出自西汉大家刘向所遍的《战国策》,大概的意思便是:
“勇敢地杀上战场吧,我们祭祀的宗庙就要失去了,我们先祖的魂魄就要丢失了,我们还能回到哪里去呀!”
田单,齐国齐郡临淄人,和王政算是半个老乡。
这位齐国名将人生最骄傲的战绩,便是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带领残兵败将,靠着火牛阵打败了当时号称万乘之国的燕国,光复了齐国的失土。
而刘备所出身的涿郡,正是昔日燕国的故土。
在被另一个齐郡人迫到绝境之时,将几百年前大败另一群燕人的田单之诗吟唱出来,刘备只为铭记这一刻的失败!
当然,抛开立场而论,这诗中意思浅白,却慷慨悲怆,更暗合兵家至理。
唯有敢死之心,方有向生之气。
张飞闻之,亦是意动,亦跟着唱了起来:
“可往矣!宗庙亡矣,魂魄丧矣,归于何党矣!”
“拿剑来!”
他回想往事,自入徐州至今,先大战袁术,后又困于王政,大小战何止数十。到如今,当日跟随而来的平原老卒,已是凋零大半,万千将士的鲜血,最后换来的,竟然是他再一次被逼无奈到选择仓皇而逃
我刘备又要无处容身了啊!
他不忿,更不甘!
脚步声中,刘备拔剑起舞,青芒过处,带起烛影摇红。
“大风起兮云飞扬!”
激昂清越的声音中,张飞看着眼前冰寒的刀光,仿佛响起了参与过的历次大战,胜败转眼,得失倾覆,历历在目,情不自禁地跟着唱到: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这时刘备已踱步庭中,话音刚落便是挥间劈斩,直将一方石桌开裂:
“杀!”
回剑入鞘时,他怒发冲冠,缓缓说出最后一句:“安得猛士兮...“
“守四方!”
吾已得无双猛士,却要再次落得无地可守的地步...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王政!
良久。
刘备突然唤道:“三弟,早做准备吧。”
“然则...”张飞闻言点了点头:“我军何时行动?”
“云长之能,你我皆知。”刘备扬起剑鞘,往西北方向一指:“他既说是五日,那五日必克武原!“
“咱们不可提早,亦不可太晚。”
“那便六日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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