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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白绫


子夜,三位随驾的大学士,被紧急从床上拉起来,前往归化行宫中,康熙的寝殿。

        塞外的夜晚,凉丝丝的,并无酷热的折磨。三个年过六十的老人,生怕伤风着凉,穿着略显臃肿的秋装,无声地用眼神,彼此交换问候。

        他们在说:‘祸福难料,权宜行事。’

        其实,他们中间哪个,今夜都没敢睡觉,强撑一点精神熬着,以防有大事发生。

        随太子回行宫的七贝勒,出寝殿迎接他们。

        “劳动三位了。太后娘娘有请。”

        二十四盏玻璃灯笼高悬,将寝殿中照得分明,如同白昼。一队临时找来的喇嘛,在殿内高声念经,震得路过的大学士们,耳朵里嗡嗡作响。

        太后搬了一张坐榻,顶住内室的门,自己就坐在榻上,不准任何人进去,见到康熙现在的状态。

        大学士们是最后一批到的,皇子、宗室、内大臣们,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

        太后见他们来,只是微微点点头示意,然后摆手招呼七贝勒。

        “你出去,请大师们歇息一会儿,到佛堂里用素斋。哀家有要紧的事,同诸位王公大臣讲。”

        七贝勒答应着出去后,念经声随即渐渐停止。太后命站在最后边的十三阿哥,把殿门关上后,直接开门见山。

        “想必各位,多少听见些风声了。皇上,他中邪了。”

        殿内其他人顿时议论纷纷,但三位大学士,头都不曾抬起一下,只静静地站着。

        他们,嗅到了政变的味道。

        因为皇子那一群里,为首站着,被皇上下令缉拿的太子;与太子素来不和,明里暗里争夺储位的大阿哥直郡王,却不在场,紧挨着太子站的,是三阿哥。

        这群人精,出京前就把这事想明白了。

        这回北巡,皇上要除索额图。所以,才选他们三个随驾。

        北巡前,围绕南书房中,七位大学士,到底哪几个随驾这件事,康熙曾多次改变主意,临行前两天,还改了一名人选。

        被换掉的,是马思喀将军的弟弟马齐;接替上来的,是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张玉书。

        七位大学士中,王熙、张英老弱,疾病缠身,已经是半退休状态,连日常出入紫禁城都做不到,实在不能成行;伊桑阿是索额图的女婿,头一个就被康熙排除在外,留在京中,守着南书房,处理大小事情。

        如此,只剩下四个人可以选。而且至少得留下一个,制约伊桑阿。

        本来如果不带马齐,那随行的大学士中,一个满人出身的都没有,看着不像话,所以原定,是张玉书留下。

        但康熙,最终还是换掉了他。

        因为马齐,年纪不满五十,前年年末刚升大学士,出了名的喜欢坚持己见,火爆脾气一上来,连皇帝的脸色都不看。

        索额图,康熙下定决心,一定要除去,就连太子,他都考虑过要不要废掉。

        如果马齐跳出来反对,满人出身的大学士,无形中比汉臣高出一大截,剩下两名大学士加在一块儿,也未必能吵得过他。所以康熙果断,在最后关头,把马齐换掉了。

        剩下的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熊赐履,因为嚼签案,和索额图有结下多年的恩怨;保和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吴琠,多年来一直是个纯臣,不站队、不结党,只一心一意闷头办差,是康熙信任的亲信。这样一个组合下来,索额图绝无可能在临时的大学士会议中,获得任何支持。

        昨夜,索额图行刺被抓;今早,太子仓皇出逃。储君被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才半天过去,形势,竟然完全逆转。

        如果太后所言属实,皇上中邪,无法处理朝政,那有太后支持的太子,可以顺理成章监国,手揽生杀大权。他们三个,如果冒冒失失,跳出来反对,说不定会成为太子上台后,第一批被收拾的。

        吴琠、张玉书、熊赐履,三名在乾清宫南书房,浮沉大半生的重臣,默契地共同选择了观望。

        太后等纷纷议论平息后,再次开口。

        “哀家不像姑祖母那般有大智慧,遇上事情总没有主意。各位先进去,看看皇帝的情形,再出来,说说想法,一起想出万全的法子应对。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一定得齐心,把这事处理稳妥。”

        说完,便起身从榻上下来,叫太子和三阿哥上前,挪开坐榻,打开内室的门。

        内室其实不大,所以一次能进去的人有限。张玉书第一批进去的,急忙确认皇上的安危。只见皇上双眼虽然闭着,眼珠却不停转动,手脚似乎不受控制,频繁抽搐。张玉书大着胆子,叫了两声皇上,没有得到回应。

        所有分三批进去探视完毕后,太子和三阿哥,又把坐榻搬回原来的地方,太后依旧坐好,长叹一口气,叫来了新任御前总管赵昌。

        “皇帝今天怎么个情形,你一字一句地说。”

        赵昌实在没看见什么,只好把从早到晚的事,啰啰嗦嗦地拼出一段话。他怎么被临时找来,充当御前总管,几位皇子公主们如何跪在殿前求情。其他主子皇上都叫回去了,单请四公主留下针灸。

        “屋里似乎碎了个瓷器,奴才问了一声,四公主说枪走火了,皇上只叫奴才去厨房传燕窝鸭子当午膳,没说旁的。等奴才端了菜回来,才听见手底下人说,皇上开枪打了四公主,四公主就差一点没命云云。”

        太后等赵昌说到这一句,高声打断他。

        “这事,哀家亲眼所见。不光哀家看见了,当时在的皇子公主们,也都看见了。是不是啊?公主们不在,阿哥们说!”

        去除了大阿哥的皇子们,均异口同声,回太后的话。

        “是,孙儿看见了。”

        胆大的八阿哥,甚至出言加上了一些细节。

        “我曾向汗阿玛苦求,饶四姐一命;五哥不过拿了一会儿那把火枪,便被汗阿玛殴打了,指他是四姐的帮手。似乎从那时候起,汗阿玛已然神智失常。”

        佟国舅微微咳嗽了一声,问赵昌道:

        <div  class="contentadv">        “那,后来呢?”

        “回国舅爷,后来,太后娘娘和皇上在屋里说话,奴才不敢进去。燕窝鸭子都冷了,皇上也没吃一口。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吧,留在屋里头的大阿哥,忽然出来了,对奴才说:‘汗阿玛有旨,即刻命銮仪使隆科多,去赐四公主,白绫自尽。’”

        太后冷笑一声,命人把大阿哥押进来。

        “白日里,皇上不过叫大阿哥把四公主带来,在哀家面前对质。到他的口里,竟成杀无赦了!若不是四公主不在行宫里,若不是太子回来后,拦住赵昌和隆科多,四公主岂不冤死了?哀家请各位说说,如此假传圣旨,残害手足,大阿哥该当何罪?”

        争储争了这么多年,大阿哥总攒下不少人脉,有那么几个朝臣宗室,已经打算开口求情。但五花大绑着,被七贝勒拉进殿中的大阿哥,却抢先开口,暗中示意他们,先不要暴露。

        他,胸有成竹,自认为几句话就能顺利脱罪。

        他,败在信息差上。

        他,不知道康熙现在,处于昏迷状态。

        “玛嬷!孙儿冤枉!汗阿玛确实叫孙儿去赐四妹妹白绫,孙儿没有撒谎啊!”

        大阿哥这次,真的没捣鬼。

        赐死海枫这道旨意,康熙趁太后不注意时,亲口向他传达。

        被太后困住的康熙,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轻易放过四公主。他什么都不能做,而四公主却可以自由活动,无形中,多了许多变数。

        按他给隆科多下达的旨意,行宫里能被派出去的人手,应该都出去找太子了。换言之,行宫眼下,守备异常薄弱。马思喀不在,右卫的驻军,在七皇子的掌控之中。这两个人,都跟四公主私交甚密。

        再加上,额驸敦多布,如今下落不明。

        一念之间的妇人之仁,说不定葬送的,就是大清的百年基业。

        野心勃勃,想要效仿太平公主的和硕恪靖公主,必须死。

        这个选择,传达得太慢了。

        彼时,海枫已顺利离开行宫,到了太子身边。

        但善良单纯的太后,听信康熙随意编造的借口,轻率地放跑了大阿哥。

        所以当她再次听见大阿哥的‘狡辩’时,气得几乎要晕倒。

        “好!你真是个孝顺的!按你的话,哀家一把年纪,在这里,对着这些个王爷、大学士们,编瞎话是吗!好!你真是个厉害的!哀家……”

        八阿哥抢上前去,用力为太后抚平后背顺气,厉声斥骂大阿哥。

        “大哥!按孝悌,弟弟不该顶撞你,但你把玛嬷气成这样,先违背了孝道,那弟弟就说几句。玛嬷素来把咱们当亲生孙儿一样,处处回护照顾。大哥犯下的事,真论罪名,少说也是削爵圈禁。玛嬷平白无故,诬陷你这么大的罪,她图什么?再说,汗阿玛何等慈爱,他怎么会下旨,要杀亲生女儿呢?”

        一直站在头排,却以沉默应对一切的太子,终于开始出手了。

        “八弟,我来告诉你。”

        太子一百八十度转身,面向身后,所有能决定他生死的人。

        “汗阿玛,中了大哥的邪术,神智失常;大哥不仅对汗阿玛下了咒,还对我,用了邪术蛊惑。”

        大阿哥的党羽,眼看形势危急,也顾不上暴露不暴露,跪下大声抱屈。

        “大殿下是否假传圣旨,等皇上醒来,一问便知;太子殿下空口无凭,指证大殿下魇镇皇上……”

        “谁说,本太子空口无凭?”

        太子一步一步,穿过众人,跟他们一个一个,冷冷对视,然后,走到殿门前,猛地拉开。

        黑夜中,七贝勒带着一名喇嘛,早已恭候在外多时。

        太子盯着海枫交给他的这名证人,心,第一次彻底变冷、变硬。

        就算再怎么争斗,我不曾动过杀心。

        而你,我喊了二十多年的哥哥,是真的盼着我死。

        “大哥,你过来认认吧。他就是下咒的人,巴汉格隆。”

        跪在太后脚边的大阿哥,瞬间吓傻,瘫坐在地上。

        完了。

        这下,别说当太子,命,恐怕都难保住。

        因为他瞒着所有人,秘密请来,在京中做法,诅咒太子的喇嘛,名字正是,巴汉格隆。

        自用笔记

        1.马齐不是一般的倔,他最有名的一次,是跟康熙打架,就,真,动手那种,当着一大堆朝臣的面。这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七年。事后马齐被雪藏了两年,四十九年又出来当官。康熙肚量还可以,没记仇。

        2.熊赐履嚼签,正史语焉不详,只在李光地的《榕村语录续集》中,写得异常详细。

        但李写的是否属实,读者请自行判断,我只是写出来分享:

        说熊赐履写错了文书,发现后想掩盖过去。当年南书房有个叫杜立德的大臣,平时爱犯糊涂。熊就把写错的文书,嚼碎咽进肚子里,然后偷偷从杜的本子里,撕下一条充数。

        等杜来了,熊还主动提醒他,你写错了云云。偏那天杜脑子很清楚,不接这个锅,问当值的中书怎么回事。中书不知道,索额图听见他们争吵,插进来说,这都有记档,查档案就行。熊有点慌,嘴硬说,你是说我撒谎?吵得实在太凶,旁边一个学士看不下去,出来作证。原来他来得早,在炕上躺着休息,完整看见了熊如何偷文书。熊就不说话了。旁边看热闹的,都说算了,但索额图执意拉着杜,去吏部告状。吏部把熊叫去,熊还是不说话。索额图趁机嘲讽了熊几句,熊受不了羞辱,憋出一句,‘那就这样吧’,于是就被革职回家了。十多年后,又被康熙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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