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南巡定匪遇殡天
如今正值盛夏,日熏气笼,别说屋子里头,就是树荫底下也闷得不行,若是再挥两下锄头,后背唰一下就湿透了。可土地是多少人的命,赵三两口子被俘虏了半年,也这么吭哧吭哧干了半年。
毕竟,对方是真敢杀人!
也不是没想过逃,但千二百两银子就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留下来还有希望回本,逃了就真是什么也不剩了。盛夏的庄子虽不及京中精巧,但胜在稻香扑鼻,满眼生机,别有一番盎然景象。
赵三干活的精气神都充裕了三分!
一杆锄头正挥得圆,将伏地的红薯藤翻起来,除去杂草又扯断不定根,才能将肥力都供到主根上去,这样便能……‘嘶拉’一声,赵三拨弄得入迷,手上突然出现一沓花里胡哨的纸。
纸是金贵东西,写了字的纸更是圣贤分身,得拿回去烧了才不算糟蹋圣贤。
见路边人影移动,方向好似自己面前,她忽地将满手的破纸藏在身后的腰带里,弯腰佯装忙碌起来。
等到人影走近勾她的腰带时,赵三心下狂跳,眼珠一转便顺势躺在地上,手蹬脚刨的大喊:“我可是良家子!你想做什么!”
怒目圆瞪掩盖着心底的不安焦躁,守当口的歹人们十天半月总会捉个女人回去,赵三心中又气又怕。被男人们捉走,且一去不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她喊得卖力,在附近劳作的刘平寻声望过来,见状都没等愣神的功夫,霎时间提锄头干架的阵势就摆上来了,周遭佃农见状,也跟在他身后将那男子团团围住。
“你谁呀!你想干什么!”旁边几个庄子的庄头都是城里的地主,又怕事又不敢惹事,但他们郁庄可不是。
赵三生得好看,能力又强,旁的庄子都还在观望着种水稻,只有她另辟蹊径,在郁庄大面积种植红薯玉米,因此郁庄的粮食产量是旁边的三倍不止。
眼下这个情况,能叫大家吃饱饭的人就是好人,好人有难必定是八方支援的。
看着众人手中的农具,饶是冯保也愣了愣,他可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好奇一个女人下地还带着纸张,有些奇怪罢了。是以连连摆手,后退一步,朗声道:“别误会,是我家公子游历至此,听闻你们粮食产量拔群,特来拜会的。”
什么公子,金陵老八县如今有一半都叫土匪窝盘踞着,连官府都奈何不得半分,这什么游历的公子,定是狼狈为奸的奸恶人!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赵三顾不上体面,靠着刘平倨坐在地,手里握着镰刀,只要不瞎,就能看见她周身的防备。
当然,实际是腿抖得和筛糠一样,根本站不起来。
她自下而上望去,自然看见那人极力掩饰的腰间有硬物凸起,想来不是刀剑就是暗器。赵三若无其事的按在刘平的鞋上,夫妻俩心有灵犀对视了一眼。
不一会儿,她果然看见了那位游历的公子。
虽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自成风骨。可皮肤黯淡,眉毛稀疏,面阔嘴大一脸衰样,唯独一双星子似的眼睛美得出奇,澄澈得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
可惜这双眼睛了,赵三心想。
冯保自外而入,见赵三盯着主子看,心下一凛就想抽刀,呵斥声还没出口,就叫水颐抬手拂茶碗的动作按下了。
一场威胁从赵三的身前擦过去,刘平在外面闹闹吵吵的说要一起进来,却被底下人问起农事,绊住了脚。赵三扶额,她这相公哪儿都好,就一点,专注力过于强了。
自己告诉他,若是有人来询问种地的事,便可事无巨细的尽与人言,小六儿说得对,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奈何周边的庄头都不信他说的话,拿刘平做骗子呢。如今好容易有识货的来了,两口子一见没有生命危险,不由得又积极起来。
简单的介绍过庄子情况之后,赵三道,“不知道公子可是有田地也要耕种?此法虽不是处处完美,却因着周期短,产量大,尤其是应对涝或旱地的补种,绝不会导致颗粒无收的境况。”
想着沿途的流民,水颐没有直接拒绝,问道:“你适才说此物在北地也可高产,我可否请你前往北地,指导技术?”
水颐比赵三大不少,又是久居高位的上位者,嘴上打着商量,话中之意却是斩钉截铁。
赵三心生惧意,抿嘴思索,大概猜到这位背后可能有人差遣,遂言道:“我们一年前到此地,与官署签订赁约,后来不巧山匪横行,虽未祸害乡里,可把着我们的身家契书,恕我不敢从命。”
话里话外都是在问,能不能向上反应一下,最好能把那帮土匪解决了。
否则说好的四六分账年底就要变成三七分账,还是自己三对方七,资产凭空缩水,官府又不出面说话,大家早就敢怒不敢言了。
见对方不吱声,赵三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那些人瞧着来头不小,若是于朝廷不利,我们岂不是给祖宗蒙羞?”
反叛朝廷这种事,若不是小六给她讲古,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如今却扯出来做虎皮大旗,赵三觉得自己胆子愈发大了。
可金陵什么地方,都叫土匪盘踞了,这不正是于朝廷不利吗。
赵三两口子离开后,水颐、冯保二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金陵的匪患不是匪患……陛下与太上皇互相不服气,拿着这天下做靶子,互相攻讦,全然不在乎外头如何纷乱,各自都想青史留善名。
“殿下,提督大人叫我给您带句话……”冯保期期艾艾小媳妇似的看着水颐,大不敬的话总得这位点头,他才敢说出来。
果然,水颐看向他,带着疑问的神色,冯保心一横,闭着眼睛快速道:“您要是再不动作,咱们可就要没命了!”
为了那张龙椅,多少人以东宫为中心,各自的命运被紧密相连。路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成则开国功臣,再挣三代富贵。
若是不成,只怕是九族家里的蚯蚓都得竖着劈。
水颐点头,相当于给了冯保一个准信儿。
他们人已经在金陵,端看宫中那位有没有本事让他少走几步弯路了。
此番东宫想要起复,如何把不正规变成正规是一个问题,如何养得起变正规之后的下属也是一个问题。
把黑变成白容易,但把无变成有却难,不过金陵去岁亩产第一的郁庄,好像给了他们一线答案。
赵三夫妻俩回到庄子上,俱是手脚哆嗦的收拾了屋舍,眼见着泼洒出来的水痕,赵三吁了一口气,后怕道:“他们仿佛是官府的人,咱们是不是能得救了?”
刘平摇摇头,适才明明身体已经十分恐惧,可他脑子里偏偏萦绕着媳妇儿的嘱咐,喋喋不休的与人汇报才能强压哆嗦。
<div class="contentadv"> 心中暗想,若那一行人真是官府的,眼前这个情况绝非碰巧,说明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匪患的情况,问了那么多关于粮食的事,说不定就是来抢粮的!
夫妻两个躺在床上,辗转难寐。
“六月里没有粮食可抢……”
匪帮占据金陵,依托发达的水系财物运送出去,短短七八个月,十里八乡已经搜刮一空,八月末就要收玉米,而最早一批的红薯采收在九月初。
听着身旁不规整的呼吸声,两口子都知道对方没睡着,“看来……”
“看来……”
夜半三更,因着白天的惊吓,别说安稳睡去,就是躺在床上都有一种浑身不适的感觉。果不其然,二人默契开口了。
赵三率先让步,轻声道,“你先说。”
“看来是有风雨将至了,咱们今年还做红薯糖和红薯粉皮吗?否则叫人都收拢了去,可就白忙活一年了。”刘平始终没忘记俩人来金陵是干嘛的,如果只是为了那三瓜两枣,他们何至于千里迢迢背井离乡?
“哎哟!”赵三想起什么似的,‘噌’的从床上坐起,啪唧一声拍在大腿上,忙道,“快,点灯,点灯我给你看个东西!”
洋洋洒洒四五页纸在灯下铺开,写的字二人不认得两个,但那画儿却是看明白了,赵三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天上掉大米饭?”
“其实那之后也掉过几次,我觉得太过诡异,便没敢同你说。如今,再瞒不得了,那甑子……我瞧着是京中王木匠给咱们打的呢,你说,是不是有神明助咱们?”赵三热切地问丈夫,满眼都是祈盼,其实心中早就将这几页纸信得死死的了。
天无绝人之路,这是上天的旨意啊。
刘平见状,不忍泼妻子冷水,便囫囵点头,怕笑意刺倒对方。只好低头仔细挑去灯花,跳动的烛光映在二人脸上,转而开始说起这上头画的是红薯粉玉米面的粗加工。
玉黍不耐储存,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生虫霉变,然后价格便会大打折扣。
若是做成面条,便可借助漕运通往四面八方,如此便不必非卖给本地,白白叫人压价。
此事宜早不宜迟,天色刚蒙蒙亮,夫妻俩开始用陈粮实践,就听城中有钟声奏响,不年不节的却摇摇荡荡连响三日。
如此,便知是太上皇晏驾。
好在这并不影响农人们的节奏,反倒是巡山的土匪更加密集。
但到了第四日,赵三睡梦中听见山间簌簌作响的甲胄声,十分急促,随后便是许多周边的农户奔散。城里也是吵闹和哭腔裹挟着往城外来,要不是郁庄面山临水,只怕也要接一回踩踏事故。
夫妻俩披着袍子坐在房顶上,看着山下灯火游龙,刘平小声道:“要不然来年还是回京吧,这钱……”
实在是太难赚了。
时时刻刻有生命危险,来时的豪言壮志早就没了踪影,有的只是每日里担惊受怕,如今连干农活儿都要东躲西藏。
万一有命赚没命花都是白搭。
赵三低声劝他,“那也没有眼下就走的道理,总要情况明朗了,否则山脚驻扎的土匪窝,咱们也没办法啊。”
说是土匪窝,其实赵三早就觉得其中有蹊跷,谁家土匪还会承诺年底花钱和庄户人家买东西啊,直接蝗虫过境给你抢个溜干净,也没地说理去的。
翌日,久违的官府衙差终于露面,前往城外清点损失的乃是素日相熟的陈百户。
手持厚厚的本子,身后跟着四五个汉子,有的披着衙差的衣裳,有的提着衙差的裤子,六个人凑不出两身完整的差服,形容有些狼狈。
陈百户一见刘平,便道:“你们这里真是风水宝地,昨夜包抄贼寇匪窝,那帮乌合之众狗急跳墙,四下争抢。幸而太子殿下抵达金陵奉旨查案,又兼太上皇殡天,悲愤欲绝,连夜调兵围剿,往后你们可安心了。”
说着,又朝空中拱手,只是说到狗急跳墙时,陈百户身后有两个随从不自然的抿了抿嘴。
而等到陈百户与刘平巡田归来,众人神情更是放松,连连夸郁庄人心齐,一点儿损失也没有,隔壁的水稻刚灌浆完毕,可是叫人糟践得差不多了。
赵三靠在门后,听丈夫与陈百户低声讨论。
“啧啧,你没看见,昨晚那抢的……我一个杀鸡都不敢的人,都给土匪来了两棒子。”
刘平则道:“这有什么下不去手的,现在谁家的粮食不是命,多少地方都青黄不接了,一大家子人发愁吃饭的也不少,你上街问问,包管都夸你是这个。”
虽然看不见,但想着刘平一本正经竖起大拇指的样子,赵三就忍不住捂嘴,他那人惯能虚唬。
“倒也是,幸亏太子殿下巡南来了,否则咱们知府大人头发都要愁白了!来,我给你随便填点损失报上去,你别和人说。”
“欸,谢谢陈哥,你办完差带兄弟们来我这儿,山上好几个野鸡窝,咱们去端了,我媳妇娘家妹子会酿酒,带得我媳妇也会,总比外头的实惠,你说是吧。”
“是是是,主要啊,有别的地儿没有的自在!”
百户和千户不一样,千户大人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官身,是朝廷的人,而百户就相当于底下的村长里正。当然,权利肯定是要大不少,但没活儿干的时候也跟农民没什么区别。
赵三没想到会被偏袒一回,人一走她就拉着刘平问:“咱们真有损失?虚报不好吧?”
“哈哈哈哈。”刘平爽朗大笑,一把揽过赵三,自如道:“我的三妹呀,你家从前也是种地的,你可知道哪会上报损失之后有赔偿的?”
赵三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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