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对峙
宁域白在守孝。
宁域白在给谁守孝?
他在被徐清焰带回忘情宗收做弟子前, 早已父母双亡、亲族断绝,又因为天生性子冷淡、甚少结交朋友,近百年来为了修无情剑道, 更是在域雪峰长年累月的闭关。
稍亲近的除了忘情宗以外, 便只剩下白潇潇。
白潇潇如今正安然无虞的站在这,自是不可能。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忘情宗虽说是宗门庞大, 弟子众多, 但内外门的数千弟子加上门内长老, 够资格让如今宁域白穿孝服的, 也就只有个伍尧。
——他是徐清焰大师兄的徒弟。
按照辈分, 应当能算是宁域白的师兄。
若伍尧身死,作为继任者的宁域白自当守孝。
但伍尧身为忘情宗的现任宗主, 守着忘情宗后山深渊的鬼族封印, 如若出事, 必定仙盟震荡、天下皆惊……百花门被鬼修袭击这等微末小事, 与之相比不过是颗汇进江海的雨水。
滴落下去,甚至溅不起丝毫涟漪。
既然现在宁域白能亲至鹤林, 与他们共商反击鬼修的各项事宜, 便代表着忘情宗一切如常,身为宗主的伍尧也安然无恙。
那除了这两人以外,谁还能让宁域白守孝?
徐清焰略疑惑。
青鸟见他竟在这个问题上陷进迷惑,略叹了口气,轻轻的动了动鸟喙, “徐清焰……你是不是把自己算漏了。”
他怎么能将自己忘了, 还忘得那么理所当然。
明明他才是宁域白该为之守孝的那个!
徐清焰疑惑更甚, “你说我?”
他轻轻的嗤笑了声, “怎么可能是我呢。”
他能明白青鸟所说的意思。
若细数起来, 忘情宗近日来就死了他徐清焰一个,且他与宁域白好歹有过场师徒情分,旁人乍见宁域白身披孝服,头戴白绫。
自然而然会联想到宁域白是替他披麻戴孝。
但宁域白怎么可能替他守孝呢。
他还活着的时候,宁域白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他拖着浑身病痛沉疴,在忘情宗的刺骨风雪中自生自灭,甚至眼睁睁看着白潇潇将那把玉剑捅进他胸口都无动于衷,面不改色。
总不可能在他死后,才想起自己有个师父。
……突然又想当个好徒弟了吧。
可能么?
怎么可能。
便是再死者为大,也不是这般大的。
他宁愿相信是宁域白穿烦了忘情宗特制的法衣,闲得无聊,才会弄套孝服来穿、想体验体验生活,也不会相信宁域白会在他死后替他守孝。
何况死都死了,谁还在乎有没有人守孝呢。
反正他是不在乎的。
徐清焰冷淡的移开了目光。
却说白潇潇在背着宁域白跟李观棋说起少年情谊,正准备暗诉衷肠时,被身为准道侣的宁域白当场抓包,听了个正着,顿时便脸色惨白的站在那,四肢僵硬。
颇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尴尬。
但他毕竟是白潇潇,很快便回过神来,微微红了眼眶,描绘精致秀气的眉眼间浮起层淡淡的苍白愁绪,红唇轻启,“域白……”
两个字喊的是柔肠百转,情真意切。
眼眸中柔情似水,望向宁域白时,里头盛满了亮晶晶的崇拜与深情,徐清焰在旁边瞧着,暗自跟青鸟笑道,“他不去学变脸当真是可惜了。”
青鸟吐槽,“你们男人不就喜欢这样的?”
徐清焰暗道,什么叫做你们男人。
能不能不要以偏概全,他就不喜欢这样的,最多也就宁域白喜欢的紧,不过就目前看来,宁域白似乎也不是多喜欢,任由白潇潇满腔深情,含情脉脉的凝视着,宁域白也并未多看两眼。
积雪般冰冷的目光朝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声音冷硬冰凉,语气却极笃定,“李观棋?”
也不知是不是徐清焰的错觉。
总觉得两人之间似有什么仇怨芥蒂,目光在空中交会时竟凭空厮杀了起来,无数的刀光剑影划过、凶当真是险万分,就连鹤林原本微凉的空气也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浸透了冰雪,风都变得凛冽刺人了起来。
他就站在李观棋旁边,受到颇多余威波及。
好在宁域白并未过多停留。
在跟李观棋隔空对望,或者说凭空用眼神厮杀片刻后,冷冰冰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多停留了那么两秒,随即便一言不发直接转身走了。
从头到尾跟白潇潇没有任何言语眼神交流。
徐清焰略疑惑,“他跟白潇潇是什么情况。”
青鸟趴在他头顶,鲜亮柔软的尾羽轻轻垂下来,无奈叹息,“不知道额。”自徐清焰身死忘情宗,尸体被宁域白带回域雪峰后,剧情开始崩坏。
各种奇怪的走向层出不穷,它是真不知道往后会变成什么样。
徐清焰:……问了也是白问。
他沉默的抿紧嘴角,看着已经走远的宁域白。
黑衣墨染,白发如银。
从背后这么远远的看着,那裹在孝服里的身影实在有些过分瘦削了,就如同把经历过严酷风雪摧残、被风吹日晒多年,因而生了层层殷红铁锈的废剑。
或许在经过细心打磨后,还能够重现光彩。
或许,再这般继续腐蚀下去,就直接折了也说不定。
徐清焰不过盯着宁域白背影多看了两眼,突然感觉自己手被用力握紧了,李观棋如同山泉浸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叔叔可是心疼了。”
他疑惑的歪头,“嗯?”
李观棋低垂着眉眼看他。
不论何时看都令他暗自惊叹的绝美脸庞染了层暗色,极好看的眼睛里闪着些浅淡的、他不怎么看得懂的复杂情绪。
“宁域白受伤,叔叔可是心疼了。”
声音如同被清风吹散的流云,轻柔且缥缈。
徐清焰却听清楚了,也因此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的。
宁域白的确是受了伤。
应当还伤的不轻。
那浑身萦绕着的浓厚鲜血味道没有丝毫遮掩,活像是刚从血池里泡完了澡出来,隔着那件样式粗糙的麻衣争先恐后的往他们鼻子里钻。
徐清焰自身受过很多伤,自然能猜到伤势如何。
可奇怪的是,他在知道宁域白受伤后,竟半点担忧急切的情绪也没了……曾几何时,当他还将宁域白当作自己徒弟的时候,便是宁域白手指胳膊伤个寸长的口子,流出那么三两滴的血珠儿出来。
他都会忍不住担忧,怕宁域白会疼。
也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存在着什么暗伤。
总会担忧且急切,忧心忡忡的拿了各种伤药凑过去,想要替宁域白检查浑身伤势,然后被宁域白冷淡的拒绝。
“不疼。”
那时的徐清焰总是不信。
毕竟人非草木,都是血肉之躯,受伤了哪有不疼的道理呢,因此即便宁域白总态度冷淡,口中说着“不疼”,他也会假装听不见。
仗着自己是宁域白师父的身份。
强行替人检查完浑身状况,才肯放人离开。
当时他只当宁域白是天生的性子冷淡。
不爱与人接触交流,才会如此排斥他的亲近,而今仔细回想起来,那些他自以为对宁域白的照顾和关心,或许正是宁域白对他心生嫌隙,甚至厌烦的缘由起因吧。
是他强人所难,自然不能怪宁域白态度冷淡。
到如今他即便闻到宁域白满身血腥,也不会再关心其因何受伤,伤在何处,会不会疼,徐清焰冷淡的想着。
宁域白……也算是求仁得仁。
正想着,听见李观棋叫他,“叔叔?”
徐清焰从回忆中惊醒,见李观棋正低头看他,眼神里隐隐有些关心,似是怕他记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来,赶紧轻轻的笑了下,低声道,“我没事。”
随即又想起件事来,“你跟宁域白认识?”
他们不应该认识。
原文中李观棋虽跟宁域白并称为“仙盟双璧”,却始终是处于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情况,也可称之为王不见王。
直到后来白潇潇跟宁域白吵架后回百花门。
李观棋单枪匹马杀到忘情宗找宁域白算账时,被忘情宗丹峰峰主凭借他手中琵琶认出身份,可见两人以前是从不曾见过面的。
见徐清焰询问,李观棋轻轻的“嗯”了声。
“我曾经跟宁域白交过手。”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极美的眼睛里染了些轻愁和难过,声音也略低了些,“我输了,输的还挺惨。”
揽月城与忘情宗中间何止隔了千山万水。
他们离得太远了,远到他在揽月城听到妖王率众上忘情宗的事迹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了,他听那些传言说妖王指认徐清焰诱拐妖皇后裔,试图将其炼化成傀儡。
因为证据确凿,不容徐清焰抵赖。
被妖王出手废掉了半身筋骨和修为后,还被忘情宗宗主罚面壁百年、最后因擅自去找宁域白想让其替为求情后,被罚去剑池寒潭磨剑百年。
连夜选了揽月城最快的天马,要往忘情宗去。
揽月城主,他哥听见响动从外面走了进来。
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嘴里叼着根枯草叶靠在墙边,优哉游哉的拦着他不许他出门,打着哈欠言辞轻慢的劝他,“李观棋,他如今的罪名是妖族连同忘情宗给定的,你现在去忘情宗有什么用?”
他听不进去,执意要走,“我不相信。”
“他们给他拟的那些罪名,我一个都不信!”
“他不可能逼迫的洛怀英跳了血魔池,将孔雀收为徒弟,也绝不可能是因知道其妖皇后裔身份、想要将孔雀炼制成傀儡!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他可是徐清焰!”
那可是徐清焰!
唯一缺点是心软的徐清焰!
他哥似乎不懂他心绪沸腾的原因。
就靠着墙壁拦着他的去路,仍旧笑盈盈的看他,“你信他有什么用呢,李观棋,那些压在他头顶的罪名,徐清焰的师侄信了、徐清焰的徒弟也信了,那偌大的忘情宗……”
“没有一个相信徐清焰是无辜的,他如今可以说是众叛亲离,光你信他有什么用呢。”
怀中琵琶发出两道极为沉闷的“铮铮”声。
那是李观棋在心绪翻滚之下,没能控制住自身力道,用力摁断了两根柔韧的琵琶弦,尚未淬炼至水火不侵的手指被猛然断开的锋利琵琶弦所伤。
登时鲜血淋漓、艳红刺眼至极。
他垂着如画眉眼,声音暗哑,“我能带他走。”
手指被割破的伤势并不轻,十指连心。
突如其来的疼痛和血腥味唤醒了他的神智,让他对未来看得尤其清楚,“若忘情宗容不下他,我便带他回揽月城来,若揽月城也容不下他,我便带他去其他地方,若整个仙盟都容不下他,我就带他离开仙盟。”
“人间,妖族,极北荒原……这天下之大,总有能容下我们的地方。”
“只要他愿意,我就能带他走。”
揽月城主仔细咀嚼着嘴里的枯草,懒洋洋、笑嘻嘻的看着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他的天真和无知,“你以为……那忘情宗的巍峨高山,是咱们揽月城的后花园么。”
“岂容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
“徐清焰被罚剑池寒潭磨剑百年是宗主令!那剑池寒潭是什么地方你可知晓,那是他们忘情宗历任宗主埋断剑之所,里头凝聚了天底下最全、最锋利的剑意,乃是磨炼剑修一等一的圣地,连忘情宗寻常弟子都不可擅入。”
“你即便是去了忘情宗,也不可能见得到徐清焰,还敢妄言将他带出忘情宗,哈哈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李观棋,你知不知道你这话今日说出去,明日整个仙盟怕是都要嘲笑我们揽月城空口妄言了!”
李观棋沉默。
他哥便以为他是服气了。
略叹口气,伸手拍拍他肩膀作为安慰,“努力修炼吧,我的小兄弟,忘情宗总不会要了徐清焰的命,他终归是有出剑池寒潭的时候,到时我带你去忘情宗拜访,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至于你想要将他带出忘情宗……等到有朝一日,你能修炼至入忘情宗如无人之境时,再来说这句话吧。”
李观棋垂眉看着怀中琵琶,不再开口说话。
他哥便放心的走了。
等他哥的背影隐入黑暗,李观棋翻身上了天马。
他知道忘情宗乃仙盟魁首,底蕴深厚,门内高手众多,金丹遍地,哪怕倾尽他们揽月城全力也不能撼动分毫。
凭他自己更是不可能在忘情宗有任何妄动。
他也知道他的行为可能会惹人耻笑,引人不屑。
可李观棋还是想去,他想亲眼看看那人如今的情况如何,被妖王伤得重不重,身边缺不缺灵石和治伤的丹药。
他想亲自跟徐清焰说我信你!
我信你没做过那些事。
说你别怕,你还有我。
可惜……
正如他哥所说,他根本不可能见到徐清焰。
忘情宗那林立如云的高手里面,他甚至连身为徐清焰徒弟的宁域白都打不过,缠斗至最后时,他的琵琶五弦尽数被剑气绞断。、
宁域白单手执剑,眼神冷漠的看他。
“你的琵琶音很不错,但你还赢不了我。”
早已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手掌摁着五弦尽断的乌木琵琶,李观棋抬头看着冷硬冰冷、面无表情的宁域白冷笑出声。
“那又如何!?”
“我即便是一辈子都赢不了你,那又如何?!”
“至少我知道我想要什么,知道我该做什么。”
“我不会有后悔的那天!”
宁域白收了冰雪长剑,眼神冷漠,“我也不会。”
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指的人是谁。
当时他们隔着忘情宗冰冷呼啸的冰雪对峙时,徐清焰正拖着满身伤痕、修为尽失的被锁在剑池寒潭里洗剑磨剑。
如今他们在鹤林同样冰凉的空气对峙时。
徐清焰正安静的待在他身边。
穿着他亲手从极北冰原猎来的冰熊皮,刚熔炼的花魂是他亲自救活的落仙桃,就连那只手,都因担心他而被他轻轻的拢在掌心。
望着宁域白远去的背影,李观棋的眼里闪过丝凉意。
我至今未曾后悔过。
你呢,宁域白?
徐清焰并不知道两人间的暗流涌动,听见李观棋说跟宁域白交过手,还打输了,略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若论修炼资质,李观棋必定不输与宁域白。
两人皆是数遍仙盟也极难寻的顶尖天赋。
只宁域白五岁时被他带回忘情宗后,所用不论功法灵石都是最顶级的,还有众多宗门长辈在背后护持——当时他师父尚未羽化,还曾手把手教过宁域白段时间。
那可是世间唯一的半步真仙,还是剑修!
且宁域白生来便是跟忘情宗皑皑白雪、冰天雪地相合的极品冰灵根,本身修炼起来也是事半功倍。
李观棋却不同。
本身便比宁域白年龄小些,宁域白在忘情宗炼气时,他还在百花门被当杂役弟子使唤,等后来以音入道被接回揽月城后,虽说条件好些,却始终不及宁域白在忘情宗的得天独厚。
毕竟揽月城也没有音修教李观棋怎么修炼。
如此算来,李观棋输了竟也不奇怪。
他轻轻拍了下李观棋的手背,“没关系,你以后会赢的。”
李观棋并不因输给宁域白难过。
只垂着眉眼,拿略带期待的眼神看他,“我也觉得如今有与他一战之力,只是还想清焰叔叔帮我个小忙。”
徐清焰略疑惑,“什么忙。”
李观棋便将背后那自来宝贝不得了的乌木琵琶摘下,递到他跟前,“这琵琶是叔叔当年赠与我修杀音的,如今我境界略有所提升,这琵琶用着便不太顺手了。”
“叔叔能不能,帮我重新炼制把五弦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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