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落仙桃
那道酒酿圆子最后也没被从食盒里端出来。
不过它搁在那, 倒真让徐清焰想起件往事。
绿梅逝于寒冬腊月时节。
彼时他跟绿梅断了联系来往已两年有余,百花门的人只当他早将他们忘却,连放任弟子欺负李观棋都能做得出, 又岂会将绿梅放在心上, 在她逝世后将其好生安葬。
只草草收敛了尸骨,随便找个地儿埋掉了。
甚至都懒得费力气抬远, 坟就在她房间旁边。
徐清焰碍于剧情的各种限制, 要维持李观棋幼年凄惨、人生中只有白潇潇这道光的人设, 既不能再出现在李观棋面前, 也不能再派人给李观棋送东西。
趁着左右无人、去绿梅坟前上柱香却是能行。
绿梅死的第二年元宵, 徐清焰才从忘情宗诸多繁杂的事务中抽身出来,隐了身形在百花谷中转来许久也没能找到绿梅葬身之处, 最后不得不拿绿梅以前给他寄的信, 掐了法决在百花谷中一寸寸的搜了许久才找到。
那尚不到三尺方圆的坟包, 早就被踏平了。
看着面前光秃秃的地,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想着毕竟相识一场,总不能让人在她坟头肆意践踏, 那着实是有些不像话, 欲出手替她立个墓碑。
尚未动作,便遭到了青鸟的强烈反对。
若被人察觉是他来过,李观棋还如何凄惨。
徐清焰无法,只好去百花谷中寻了株绿梅幼苗,小心种在绿梅坟头, 对青鸟冷笑连连, “这样总行了吧, 其他人也只当它是野生或者李观棋种的,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身上来。”
青鸟沉默了片刻, 勉强算他过关。
待他想去找李观棋时,却发现并不在谷中。
难得元宵佳节,门主吩咐免了弟子们的功课,让他们放心出门去玩,李观棋本身不在其中,是被白潇潇拉着去的。
他是为李观棋来的,自然不能就这么回去。
只得转身去寻。
他们去的阵子离百花门不远,似是正在举办什么花灯会,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徐清焰捏了个幻形决走在人群中。
耳边是小贩们的卖力吆喝,行人谈笑风生。
微凉的夜风里飘散着各类吃食和焰火的味道,纯正无比的人间烟火气,他在卖花灯的小摊买了盏威风凛凛老虎灯,拎在手里一路往李观棋待着的位置走去。
想着等见了面,就将那盏花灯送与李观棋。
——按照人间的生肖来算,李观棋属相为虎,青鸟察觉到他的意图,使劲给他泼冷水,“就算你送给他,他也保不住。”
“怎么会。”
自从被剧情坑了后,徐清焰便对青鸟态度冷淡,将老虎灯轻飘飘的挑在手中,凉凉的开口,“我就说是白潇潇送与他的不就好了。”
“这样,应该就不算擅自改动剧情了吧。”
青鸟对他的打算震惊无比,只觉得格外纳闷,“你这样做,李观棋既不知道是你,自然不会承你的情,何苦如此。”
徐清焰冷笑。
他不需要李观棋承情,他只要李观棋过得好。
只是这法子最后也没能用上。
徐清焰找到李观棋时,对方正蜷缩在小镇口的石头坑里睡觉,穿了件不甚合体的破旧棉衣,衣袖裤腿都不够长。
手脚都露在外面,早已经被冻得青红发紫。
还有些肉眼可见的伤痕。
新的旧的都有,有些已经在开始消散,有些却显然是刚止住血——那记忆中那藕节似的,玉白软绵的小胳膊变得伤痕斑驳,不忍直视。
徐清焰只觉得难受至极,伸手要将他抱起。
被青鸟鸟尖声喝止,“徐清焰!”
徐清焰伸出的手极为僵硬在半空停了片刻,咬牙忍了片刻,才轻轻将李观棋推醒,化作个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小娃儿,你怎么躺在这里睡着了。”
他其实也能猜得到来龙去脉。
无非是白潇潇得了能出门的允许,心血来潮将李观棋叫出来玩儿看花灯,等到了镇上却因某些缘故将人抛下了……他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便是去客栈小摊也会被人嫌弃碍事,将他赶走。
便只能寻个能稍微挡着寒风的地方躲避。
徐清焰强忍着满腹心酸,语气柔软的哄人跟他走,“小娃儿,爷爷家就住在附近,你要不要跟我回去烤烤火、喝口热汤。”
青鸟毫不留情的吐槽,“徐清焰,你现在的样子可真像个人贩子!”
徐清焰置若罔闻,继续哄小时候的李观棋。
李观棋却不愿意理他。
迎着夜里呼啸着的寒风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会,黑亮眼睛里满是警惕戒备……却是怕徐清焰会动手打他,等了片刻见徐清焰没什么反应后。
面无表情的搓了搓满是伤痕的胳膊,翻身继续睡。
任由徐清焰怎么劝说诱惑,都无动于衷。
瘦瘦小小的身子就那么蜷缩着,努力往石头跟泥土的缝隙里挤,好似根本听不到、或者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徐清焰皱了眉头,“他耳朵怎么了?”
青鸟撇撇嘴,“好着呢,只是懒得搭理你。”
徐清焰捏紧了手中的老虎灯,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拿李观棋如何是好,青鸟见他满脸愁色,却是无从下手的为难模样。
轻轻叹了口气,“徐清焰,我早就跟你说过。”
“已定的剧情就是这方世界的天道,所谓天命难为,李观棋注定要从小受尽磨难,各种痛苦加身,唯一能对他好的人只有白潇潇。”
“这就是他的命,并不是你能够改动的。”
徐清焰不信。
但无论他说些什么,李观棋就是不愿理他。
他无奈之下只能撩起袍子坐在路边,尽量替李观棋挡住夜里呼呼刮过的寒风,他们就那么在小镇口的石头下面,一个躺一个坐着,皆岿然不动,安静沉默着。
直到夜幕散去、晨光降临。
李观棋睡醒了,抿着苍白嘴唇看向小镇内。
元宵灯会早已经结束,但没有任何人来找他们——带李观棋出来的百花门弟子没来,白潇潇也没来,他们或许在小镇客栈里睡得正香,或许已经在灯会结束后返回百花门。
他们都将李观棋给忘了,没有人能记得他。
尚且年幼的李观棋似乎也明白过来,并未朝小镇内走,而是垂着眉眼等了片刻,径直往百花门的方向走去。
路面积雪未化,踩进去鞋袜很快便被浸透。
徐青烟看他磕磕绊绊的在雪地里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走出去不到两三百米距离,终是于心不忍,暗中替他掐了个缩地成寸的法决。
李观棋走了两步,便看到百花门近在眼前。
始终面无表情的小脸总算有了点情绪,黑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丝淡淡惊讶,随即便朝徐清焰望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的探究。
徐清焰也不可能教他修炼,给他灵丹妙符。
——那会让系统判定他在试图扰乱主线剧情,轻则在百花门无声无息的躺三日,重则可能就此一命呜呼,哪种情况都不是徐清焰能承担得起的,只能将拎了一路的老虎灯递给李观棋。
“给你玩吧。”
李观棋只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看,并未伸手接。
徐清焰轻叹口气,将那只威风凛凛的金黄老虎灯放至地面,“我得走啦,小娃娃,你自己多保重吧。”
他转身欲走,却听到背后有雪被踩动的声响。
徐清焰转身回头看去,却是李观棋慢吞吞的走到老虎灯跟前,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上面味道,然后皱着眉毛,将老虎灯拎到了手中跑进了百花门里。
后来徐清焰经常会下山去百花门找李观棋。
他不敢表露自己身份,便总是化作各种各样的身份,有时是白花门厨房的胖厨子,有时是他们藏书阁里管书的长老,也有时是门内的某个弟子。
去的时候总想带点什么东西哄李观棋高兴。
有次他去百花门时,正值盛夏酷暑。
厨房里熬了银耳莲子汤,搁了蜜糖后拿冰镇好了给弟子们挨次分送,李观棋自然是不可能分到的,徐清焰见状直气得牙痒痒,自掏腰包买了最顶级的银耳莲子。
守着灶台许久,熬了好大一锅给李观棋送去。
当时李观棋正拧了帕子趴着在擦地,显然也被他端过去的满锅银耳汤惊到,随即又极为认真的朝他看了眼,凑到锅边他手刚刚碰到的地方去闻了闻。
似是确定了什么,才伸手拿勺子舀起来喝。
随着他年龄见长,欺负他的人倒是少了许多,徐清焰未在他身上看到新伤口,心情稍缓。
问他,“你刚刚在闻什么?”
李观棋只顾低头喝汤,并不很想跟他说话。
徐清焰坐旁边看着,突然意识到……好像每次他给李观棋送东西,对方总得先闻闻。
闻完就朝他看过来。
眼神清凌凌的、黑沉沉的,带着种仿佛能直窥人心,看透他幻形的直白和犀利,给徐清焰种李观棋能认出他来的错觉——这绝不可能,他虽并不长于捏造环境,幻化身形,但他毕竟是元婴修为,捏着幻形决是岂能让李观棋看出来?
因此他问过青鸟,“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么。”
青鸟表示它不知道。
徐清焰平日里专注于修炼和处理宗门事务,对自身吃穿住行皆不怎么在意,既不爱点熏香熏衣服,不喜欢佩戴香囊花草,也不像医修丹修那般经常常接触到草药,会留下丹药的味道……本身也不是什么自带体香的特殊资质。
加上修士自身洁净,不染尘埃。
按道理说,身上应该是没什么特殊气味。
想不透,他便将此事摁下不想。
继续端着汤碗喝汤,余光瞥见左边有道白影撞破帘子,朝着他眼前砸过来,徐清焰正待要躲,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李观棋猛地伸手,抓住了那团砸过来的雪。
反手朝砸过来的方向扔去,正中目标,吃过饭后闲得无聊,跟圆圆打雪仗玩差点误伤徐清焰的滚滚“哎哟”一声,栽倒在的深厚雪层里。
赶紧从雪堆里爬出来,“是谁偷袭我?!”
“是谁!”
“谁!快站出来。”
被圆圆拿手肘拐了两下,“快闭嘴吧!你刚刚差点扔到小少爷!”
滚滚顿时大惊失色,赶紧麻溜儿的滚远了。
徐清焰跟李观棋道谢。
李观棋端正坐着,安静看了他片刻,“叔叔非得跟我如此客套疏远么。”说完径直站了起来,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抬腿便上了马车,徐清焰跟过去时,早有侍卫替他准备了脚凳,供他踩着上车。
略作休憩后,继续赶路。
徐清焰了却心事,专心研读那本《群芳谱》。
马车又行了小半日。
李观棋派去揽月城取灵植的人回来了,马车在雪地里少做停顿,替他们驾车的侍卫将一棵约三尺来高、整个儿被封在白玉盒子里灵植送了过来。
李观棋伸手接过,放到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徐清焰心中好奇,跟着凑过去看。
《群芳谱》着重于修炼花魂,这花魂却并非天生,而是后天拿准备合适的灵植,以《群芳谱》里的秘法熔炼而成,百花门弟子在熔炼花魂前,会先对灵植进行沟通和挑选。
并不是随便什么灵植,都能拿来做花魂的。
不仅要看灵植的属性等级,需要熔炼花魂的弟子本身资质,还要看那挑选的灵植与弟子之间,是否互相契合——百花祭最开始的时候,便是为百花门为挑选弟子而设置的关卡和考验。
旁的门派是测筋骨灵根。
百花门则是依靠灵植挑选弟子,只要你能让一株灵植与你亲近,那无论你是什么出身、心性如何、是何年龄,都能被百花门收归门下。
向来是由灵植选人。
到李观棋这里,却是合适他做花魂的灵植。
徐清焰自然会好奇李观棋觉得合适给他做花魂的灵植是什么,他凑过去时李观棋刚将白玉盒放下,发丝轻晃时那股淡淡的甜香又飘散出来。
当真是熟悉至极,却不知究竟在哪闻到过。
他轻轻摇头,去看盒子里装着的灵植。
是棵桃树。
是棵体型尤为巨大、足有十数丈高,却被用秘法强行锁至白玉盒中的桃树,看树龄至少得有六七百年,疏落有致的枝丫间绿叶未生。
缀满了粉白相间,或怒放、或含苞的桃花。
徐清焰愣住,“这是……”
他伸手轻轻的碰了碰白玉盒,指尖刚碰到那层薄薄的玉面,被封至玉盒中的桃树似有所觉,轻轻抖动了下疏落有致的枝丫。
在他手指碰到的地方,开出了两朵桃花来。
落仙桃。
这是他以前曾种植在忘情宗桃源峰的灵植。
他天生便喜欢桃花灿烂热烈,喜欢桃花怒放时候的堆粉如云,如梦似幻,曾经最大的梦想便是在自己洞府种上遍野桃树。
坐看桃林花开如云,落英缤纷。
可惜往忘情宗山高苦寒,常年积雪。
天生便不合适桃树扎根生长,更别提开花结果,他曾耗时数十年搜罗天下桃种,在桃源峰顶种了数百品种的桃树,后来都枯的枯,蔫的蔫,唯独就活了棵落仙桃。
被徐清焰当宝贝似的照顾着,看着它由棵两寸长的幼苗长成参天大树。
常年花开不败,如粉玉流云久停桃源峰顶。
这半截由他师父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仙枝,既是徐清焰最喜爱的灵植,也凝聚了他在忘情宗时所有美好回忆——后来桃源峰在他跟妖王交手时被毁,落仙桃也被连根拔起、拦腰折断,流云似的粉白花瓣缀落遍地。
染了尘土,被人肆意践踏成泥。
他被罚面壁时,还曾将落仙桃种至门前。
只当时他已经被废了筋骨,修为半废,浑身是伤,可以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照顾落仙桃也不能特别周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逐渐枯萎,失了生机。
……倒也算是跟他这个主人命运相连。
再后来,他因擅离被罚面壁的地方、上域雪峰找宁域白被伍尧关进剑池寒潭百年不得擅出,心里知道它无人照料、必然活不到他出去,等他从寒潭出来去寻时,果然已经是连半根桃枝根系的影子都找不着了。
徐清焰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叹息。
未曾想,在中间隔了这么多年,他居然、居然还能有再见到落仙桃的时候!
未曾想,它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悉心照料,直到重新焕发出生机来!
他眨了眨眼睛,想将里面的湿润逼回去。
没能成功。
这棵灵植寄托了他太多的回忆和思念,原本已经是没想过能再见到,这般乍然被放到他面前,徐清焰情绪波动,难掩哭意,只能红着眼眶看向李观棋,“这棵落仙桃怎么会在你手里。”
李观棋伸手替他擦掉划至眼角的泪,轻声道,“我从忘情宗带回来的。”
徐清焰暗道果然。
心中忍不住对李观棋满怀感激,“多谢你……”
多谢你将它带走。
多谢你愿意照料她。
多谢你……还能让我再看到它。
却见李观棋单手撑住他脸颊,眼中犹如有桃花坠落水面,碧波浮动时泛起层层叠叠的缱绻温柔,“不止是它。”
徐清焰略愣。
听见李观棋声如浸玉,娓娓道来,“不止是落仙桃,我在揽月城外种了许多桃树,早已绿茵成林,开花时数十里都是粉霞涌动,你从剑池寒潭出来的那年,我写了封信邀你来揽月城赏落英缤纷,我不知你是否有收到那封信,如今我便亲自当着你的面再说一遍。”
“你愿不愿意来,清焰……”
他略微放缓了语气,最后两个字便如同被清风吹散的云,化做轻飘飘的雾气,模糊的让人听不清楚,“……叔叔。”
雪白衣袖从眼角划过,徐清焰总算想起了沾满他衣袖发间的香味为何物。
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桃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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