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往事
背完整本新的“群芳谱”并不难。
虽说他如今因死后附身他人躯壳的缘故, 神魂不稳,但他毕竟在忘情宗待过数百年,从小时修炼研习的功法便是天级居多, 夹杂着些许地级, 且不论是什么等级的功法,本身难在修炼过程中遇到的瓶颈桎梏。
如今他尚未熔炼花魂, 开始修炼。
在天黑前记全功法本该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可徐清焰此时却有些控制不住心绪浮动, 心思并不能完全放到手中的那本珍贵异常、传出去可能引起腥风血雨的群芳谱上, 他忍不住想去看对面身姿端正挺拔、气质冷清如银月散落的李观棋。
看着看着, 不自觉便出了神。
他对李观棋并不算好, 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那年百花祭后,徐清焰并未立时离开百花门。
他这人向来有些独特且奇怪的坚持, 觉得替人取名乃是正经长辈该做的事情, 譬如师父与徒弟, 父母与子女, 所取的名字既蕴含着殷殷期待,也是长辈对晚辈叮嘱和寄托。
虽他在来参加百花祭前跟绿梅母子素昧平生, 往后本也该是没什么交集, 但他既替李观棋取了名字,勉强也能算得上是李观棋半个长辈。
有了缘分,他就不得不替李观棋稍作打算。
徐清焰原本打算收李观棋为徒。
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他摁下。
且不说他们忘情宗乃是仙盟魁首,建宗已有数千年之久、论底蕴深厚整个仙盟当数第一,收徒的条件自然也严苛非常, 刚出生不久的李观棋, 当时还是个玉雪可爱奶乎乎的小娃娃。
灵根资质不明, 合不合适忘情宗也尚不明晰。
他们这一脉, 身负忘情宗守冥界口的重责。
一生有多数时间都在与后山深渊里的鬼族交战争锋, 稍有不慎便可能被那些鬼物突破后山封印,将他们这些守门的剥皮拆骨吞吃干净、再将仙盟将人间都化作炼狱!
因此他师父绝不会允许他收个资质不明的小婴儿为徒。
那样不止于他们有损,甚至可能害人性命。
就算他师父疼他,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应了。
那李观棋也得立刻跟他回去忘情宗行拜师礼,录弟子名册,点魂灯,自此留在他们忘情宗巍峨冰冷的高山之巅,在宗门长辈指点下修炼至金境后,方能以忘情宗弟子的身份重新下山行走。
这是他们忘情宗的规矩,没有人可以违背。
那可是金丹境!
仙盟一共有二百零六仙门,弟子无数,在由师父收进门墙后,必先是引气入体踏进炼气,炼气十层之后方是筑基,筑基后又是十层才能结丹。
筑基已是少之又少,成功结丹更寥寥无几。
便是李观棋有结丹的资质,也得从五六岁懂事后还是修炼,从炼气至筑基,再由筑基踏进金丹境,期间消耗的时间少则数十年、多则数百年。
徐清焰倒是无所谓。
彼时他已是元婴修为,且他成婴时年纪尚小,乃是忘情宗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元婴真人,若不在中途因故身死道消,寿数至少还有好几百年。
他终归是能看到李观棋结丹下山时。
但绿梅如何等得了。
徐清焰也不知道绿梅原名叫什么,只知道她的花魂是棵黄级灵植翠萼绿梅,资质本就寻常,能修炼至筑基已是万幸……也是她的不幸。
正因为她的筑基修为,才会被送至揽月城。
或许百花门主觉得这样方能彰显她们百花门的诚意,可惜揽月城主要的又岂是他们这等小宗门的诚意,硬生生将绿梅采补的元气尽失、生机微薄。
挣扎着生下李观棋后,早已经是时日无多。
若他当真将要将李观棋带回忘情宗,母子两必然是再无相见之日。
徐清焰因此稍微有些犹豫。
倒是绿梅异常果决,也不知从哪里看出他对李观棋的重视,当即便跪地不起哀求他收李观棋为徒,求他将李观棋带回忘情宗修炼。
她是个知事明理的女子。
知晓李观棋即便留在她身边,以她当时的身份和修为必然是护不住,只有跟徐清焰回忘情宗去,才是为李观棋以后打算,才是真正的对李观棋好。
因此宁愿自己拖着残躯,至死见不到孩子。
也要孤注一掷,赌徐清焰如他在她面前表现出来那般,是个好人,赌徐清焰对李观棋的那两分重视,跪着求他将李观棋带回忘情宗去教导。
她当时已病入膏肓,实在没力气去考虑若徐清焰是个坏在骨子里的,李观棋落到他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她不敢考虑、也没办法去考虑。
但好歹她虽急切,却是没有赌错。
徐清焰当真是个好人。
徐清焰不仅是个好人,他还极为容易心软。
这个毛病在很早以前就初见端倪。
他师父为此说了他好多遍、总不见他改。
每每见到他犯病就忍不住摇头叹息,又舍不得真的狠狠责骂他,只能冲他吹胡子瞪眼睛,“以后必定要给你找个性子硬的道侣,我看是没人管着你就不行!”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总之徐清焰面对绿梅的哀求,再次心软了。
他既见不得绿梅跟李观棋母子分离,心里打算着替李观棋筹谋一二,略作思索,便想出个勉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不如他去寻些灵丹妙药来替绿梅续命。
由她照顾李观棋几年,他再带人回忘情宗。
绿梅早在揽月城时被伤了根本,再没办法重新修炼,即便是拿灵丹妙药供着,最多也不过是撑个五六年的时间,届时绿梅病逝,恰好李观棋也已经到了拜师学艺的年龄。
他再来百花门将人带回去。
到时候在看李观棋资质,不论是收做弟子也好,放到其他峰学个炼器、炼丹也好,总归能替这孩子寻条出路,也算是全了他替人取名的缘分。
徐清焰这般打算着,便在百花门住了下来。
寻常也没其他要紧事办,最常做的便是替绿梅寻医问药,顺便帮她照顾圆滚滚、奶乎乎的李观棋,顺便也替李观棋寻些能治哑疾的法子。
绿梅的伤势他最清楚不过,也没多费心思。
她底子在那,再怎么费心也不过是五六年好活,且她原本行将就木,忽而被告知还有五年世间,已经是喜不自胜、就差没跪地对徐清焰以身相许,来世再报了!断不肯徐清焰再为她多费心思。
因此徐清焰倒是替李观棋治哑疾时间多些。
只是李观棋的哑疾乃是天生,竟颇为棘手。
他从外面请了好些声名远扬的医修到百花谷来,不仅对此症束手无策不说……也不知道哪个嘴巴大、爱说三道四的家伙,竟在外面传起他跟绿梅的闲话来。
绿梅虽然已经有了孩子,但她生得却极美。
堪称国色天香,容颜绝色。
恰巧徐清焰也该是春心萌动、肆意风流的年龄,放着好好仙道魁首巍峨高耸的忘情宗不带,跑去百花门替她们母子寻医问药,照顾周全,除非是看上那身为人母、更添韵味的绿梅还能是什么原因?
难不成是看上李观棋天资出众,想要收徒?
可拉倒吧!
谁不知道判断孩童天资如何,需得等到五六岁,灵根和筋骨初步长成时才能测出来!且他身为忘情宗掌门亲传弟子,忘情宗最为年轻的元婴真人,每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将孩子送到他手中拜师学艺呐。
怎么可能缺少弟子?
既不是为了孩子,那自然是为了孩子他娘。
自此他跟绿梅的桃色传闻越演越烈,在坊间那些话本子和说书人的嘴里,当真是千变万化,一天一个香艳故事,这个说他常年在忘情宗闭关修炼,甚少见到绿梅这等千娇百媚的女子。
立马就被勾了魂,住在百花门中不肯走了。
那个说是绿梅见他年轻英俊,修为还高,耐不住闺中寂寞,趁着他去百花门参加百花祭的时机,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勾搭他,而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又未经人事,哪是绿梅这等蜘蛛精的对手。
自然也就轻而易举的便被勾搭进了洞里去。
徐清焰道心坚定,根本不流言蜚语影响。
绿梅自知已经没几年好活的了,满心满脑袋都想的是让徐清焰高兴,待她去后好护着李观棋,倒也极为含蓄的问过徐清焰缺不缺个暖床的人。
被徐清焰极不屑的戳着脑门骂道,“就你那冷冰冰的身子,你给我暖床、还是我给你暖床。”
“你要是怕冷,便自己装两个汤婆子去。”
“我身边有人睡不着觉。”
以后就再没提起过这件事。
徐清焰原来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流言越演越烈,竟不知怎么传到他师父耳朵里,特意来了道传讯符问他,“我听说你在百花门给我找了个徒弟媳妇,甚至连便宜徒孙都有了,打算什么时候领回忘情宗给我敬茶行礼。”
徐清焰哭笑不得,连忙回信去跟师父解释。
再掐指一算,发现他竟带着怀英在百花门耽搁了快小半年,难怪他师父都要来信催他回去,当即算了算时间定了三日后回忘情宗。
他临走的时候,李观棋还不怎么听得懂话。
只拿葡萄似的黑亮眼睛盯着他看,徐清焰心中不舍,将他从绿梅怀里抱过来,低声哄着,“别着急,咱们很快会再见到的。”说完又觉得不对,等他们再见面时,必定是绿梅时日无多、或者已经香消玉殒的时候。
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将他交还给绿梅。
只说,“我走啦。”
连句“再见”都说不出口,直接便转身走了。
这一走,他跟李观棋便没再见过面。
——直到李观棋在杨府认出他此时的模样。
刚回忘情宗时,徐清焰很是忙了许多时日。
三个徒弟修炼进度要督促跟进,门内各峰诸多毛病要调节说和,最要紧还是他们后山深渊里封印着鬼族的封印。
整日里都忙得团团转、根本无顾不得其他。
只好每个月派遣外门弟子去百花门,替他给李观棋母子送些灵石丹药,顺便带回绿梅给他的信件,绿梅知晓他挂念的是李观棋,每封信心里都只字不提自己和百花门,从头到尾都说得是李观棋的事。
一岁时,说他会自己走路了。
一岁半时,说他能听得懂自己名字,喊他“观棋”他会给出回应,拿他那双圆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安安静静的盯着你看。
两岁时,便能拿着他送的木剑胡乱比划了。
往后是两岁半,三岁,三岁半……
夜里徐清焰彻底闲下来时,就会翻出来那些信件,逐字逐句的看,想着当初那个玉雪可爱的团子长多高了,吃的什么、玩了些什么。
有没有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奇怪,他跟李观棋待的时间并不多,短短的半年时间,李观棋要么是躺在小床上睡觉、要么是躺在他或者绿梅怀里睡觉。
就凭个他取的名字,怎会有那般深厚的感情。
他刚回忘情宗时,甚至有了禀明师父娶绿梅为妻,好名正言顺的将她们母子接到忘情宗来的想法,不过顾及绿梅病体,怕是受不住忘情宗的凛冽风雪,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可能被他师父追着打的念头。
日子就那么平静安稳、不紧不慢的过着。
直到李观棋三岁零八个月时,来自百花门,每月一封、从不落空的信件戛然而止。
绿梅没事,还活得好好的。
是他,徐清焰主动切断了跟百花谷来往联系。
究竟是为什么呢。
时间虽然过去了很久,但徐清焰仍旧记得。
在他掐断联系的上个月,他将准备好的小法衣和两本仙盟常用作开蒙识字的《百草集》、《灵兽谱》放进储物荷包里,交给这几年常替他传信的弟子。
青鸟突然喊他,“徐清焰……”
它拖着长长的、华丽的青色尾羽毛。
从待着的肩颈间轻轻抬起头,看着嘴角微微翘起,尚在暗暗期待着李观棋收到礼物时会是什么反应的徐清焰,哽在喉咙里的话有些不忍说出口。
徐清焰喜欢那个孩子,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可惜,徐清焰不能喜欢那个孩子。
徐清焰尚未意识到问题所在,随意的应了声,“何事?”
青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在他肩头沉默半天,才憋出来句,“你不能再给李观棋送东西,甚至有书信来往了。”见徐清焰神色轻松、浑不在意。
它幽幽的叹了口气,“白潇潇要出现了。”
徐清焰听得满头雾水,“谁?”
当时他穿书已两百余年,早便将剧情忘得干干净净,愣是半天没想起来青鸟说的白潇潇是谁,青鸟便将原文剧情翻了最前面的几章让他看。
书里的主角是白潇潇,大概剧情是白潇潇在拜进百花门后,在后山做功课、沟通花草灵芝时遇到个瘦骨嶙峋、特别凄惨的小哑巴被人压着打,生性善良的白潇潇赶紧上去喝止那些人。
将小哑巴救了下来,还特意替他上药的事。
徐清焰面沉如水的看完,“这什么意思?”
那个由他取了名字,早早跟他有了缘分牵扯、由他护在羽翼下的孩子,凭什么要被人欺负,还要瘦骨嶙峋、特别凄惨的被百花门那些人压着打!
最后还要靠那个叫白潇潇的人来救?!
那他呢?
他在哪里。
百花门的人简直好大胆子,明知道李观棋跟他的关系,却还敢任由门中弟子欺负李观棋,可有半分将他放在眼里?!
青鸟耐心解释,“这也是剧情需要呀。”
接着便巴拉巴拉的跟他说了大堆的废话,“原文设定的是李观棋身世凄惨,从小在百花门饱受欺凌,其中唯有个白潇潇对他最好,会救他于水火、让他免于苦难和疼痛,还会对他嘘寒问暖,倍加体贴。”
“他也因此对白潇潇情根深种,将白潇潇视作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任凭白潇潇差遣,为白潇潇生、为白潇潇死,白潇潇的出现相当于触动了主线剧情开关,不论以往有多么错乱繁复,主线剧情必须归还原位。”
主线剧情的原位是什么。
是李观棋在百花门被虐待、被殴打,受尽折磨和疼痛,尝尽人间冷暖和屈辱,最后被身为主角的白潇潇解救后,因为白潇潇施舍的微末关心和两句口头安慰便对其情根深种。
从此化作白潇潇的人形外挂,生死不由自己?!
徐清焰气得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桃心木书案。
眼里翻滚着汹涌愤怒,咬紧牙根质问青鸟道,“我要是偏不呢!”
青鸟抖动着浑身颜色鲜亮的羽毛,眼神怜悯的看着他,“徐清焰,不要试图搅乱剧情,剧情就是这方世界的天道,天道之威,你是根本无法撼动的。”
徐清焰不信。
他将那个荷包交给了传信的弟子。
他就不信了!
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李观棋的半根毫毛!
但剧情是不容违背的。
虽然这点后来徐清焰曾经数次以凄惨的遭遇证明到,但当时的他并未将青鸟有关“剧情、天道”的说法放在心上。
直到三日后,他在领着门内弟子出早课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心绞痛发作、当着内门数百弟子的面吐了两口鲜血,随即倒地不起。
足足昏迷了三天两夜,他才重新睁开眼睛。
醒来时身边聚满了医丹两峰的人。
见他醒来皆面露愕然,显见对他突然醒来十分诧异,丹峰峰主摸着他的手腕感叹不已,“你这脉象当真是奇哉怪哉,说没就突然没了,说有就又突然有了,竟然是全无迹象可循。
老夫炼丹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青鸟掐准时间点在他耳边聒噪,“这是剧情给的警告,徐清焰,这次是让你陷入假死状态三天,下次是什么……我也说不准的。”
待到确认他无事后,满屋子的人尽皆散去。
他师父坐在床边,眼神关切,“清焰,你没事吧。”
徐清焰握紧了掩在被子里的手,直到掌心被用力掐破,鲜血直流,才强撑着冲他师父露出个笑来,“没事的,师父。”
这段时间他师父都待在后山深渊里斩杀从缝隙里跑出来的鬼族,修补封印,已经连续两个多月没回过宗主殿安稳休憩打坐。
这种关键时刻,他怎敢让师父分心担忧他。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师父伸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脸,他的头发。
动作很慢,隐隐红了眼眶,全然没有一宗之主的气势,就如同凡俗间的老人那般疲惫叹气道,“你们师兄弟三人,我最担心的莫过于你,清焰,你大师兄已经先我而去,你……你好歹要走在我后头,知道吗。”
“不然待我去时,怕是会死不瞑目呢。”
徐清焰鼻尖酸涩,猛地红了眼眶,伸手抓住他衣袖,“师父!不许你如此说自己!你还要长长久久的陪我好几百年呢!”
他师父屈指弹了下他额头,“你呀。”
他们修士不同凡人,尤其像他师父这种修为已臻化境、半步真仙,却因要守着忘情宗不得飞升的,对自己的生死时日断定几乎不可能出错,说时日无多便是时日无多。
怕是,连十年都撑不过去。
但他师父向来宠他,当即不再提寿数的事。
只戳着他脑门的笑道,“你这孩子向来心软的过分,我生怕你哪天一时糊涂,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你可得答应师父,往后不论何时何地,都得首先想着保全自己。”
徐清焰声音哽咽,吸着鼻子点头,“好。”
等他师父出门,徐清焰坐在那出了许久神。
对他而言,李观棋是不相干的人么。
不是。
那他能冒着被天道扼杀的危险,再给李观棋送东西么。
他以手掩面,从喉咙里哽出两声难听的笑。
不能。
也不敢。
徐清焰胆怯了,害怕了。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想长长久久的活着。
也不愿看着他师父在失去他大师兄后,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他的尸体无能为力,自那以后,他停止了往百花门送东西,绿梅也没办法将信件跨过数万里,隔空将信送到他手中。
他就那么简单的,跟那对母子失去了联系。
他清楚李观棋在百花门中的境遇。
知道那个孩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尽委屈,被人冷待,被人欺凌,被人殴打甚至侮辱,但他不能管、也不能插手。
他只能……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即便是绿梅临死前,无意中触动了他留给李观棋的通讯符,隔着千山万水、日月星辰,嘶哑着嗓子在那边苦苦哀求哭诉。
声音微弱,气如游丝,“仙长,我就要死了。”
“等我死了后,你就来带观棋走好不好。”
“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带观棋走的呀,仙长。”
“他今天又被那些人打了,浑身都被打得皮开肉绽,我却连替他包扎的力气都没有。”
“仙长,你到底什么时候来……”
“仙长……”
通讯符咒那端,绿梅低弱的声音逐渐消失,直至再也听不到……徐清焰捂着通红的眼睛,泣不成声。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或许是哭自己怯懦,自己的无能。
也或许是哭自己不合时宜、原本不该出现的心软——若他不曾出现在百花门,若他不曾的出现在绿梅母子两面前。
若他,不曾给过绿梅和李观棋希望。
绿梅和李观棋会不会……
青鸟打断他胡思乱想,拿尾尖最轻柔的羽毛轻轻划过他眼角的泪,“徐清焰,原文里绿梅临死前连个托孤的人都没有,只会比现在更绝望。”
徐清焰哽咽着声音,“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青鸟沉默片刻,“徐清焰,你要心狠一点。”
徐清焰苦笑,“怎么心狠……”剩下半截被及时截断,他猛地转头看向面前的通讯符,里头正传出来个极浅的呼吸声。
轻柔的,低浅的,犹如只蜷缩休憩的幼兽。
伸手紧紧抓紧面前桌角,手背至手腕处绷出几道骇人的青筋,徐清焰噌的站了起来,伸手将那块通讯符抓到手里。
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声,“观、观棋?”
徐清焰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头脑昏沉,满心慌乱,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李观棋现在怎么会在绿梅旁边?!
那李观棋岂不是,刚亲眼看到了绿梅逝世。
若以后再回想起来,会是何等的残忍痛苦?
他怎么能让一个刚满五岁的孩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娘亲去世后,单独面对着她尚有余温的尸体,直至她变得冰凉僵硬!
想到这个,徐清焰再也忍不住。
伸手抓起那枚尚联通着的通讯符就要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时,胸前突兀的泛起阵来势汹汹的绞痛,他伸手捂着胸口,疼得脸色苍白的弯下腰去。
青鸟于心不忍,“徐清焰,你要想清楚。”
“若是你就这么死在这里,谁还能管他。”
徐清焰恨得咬紧压根,表情跟要杀人似的凶狠,“你这狗屁剧情不许我改动,我还能怎么帮他?!”
青鸟沉默片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手中的书页被轻轻敲响,徐清焰回过神来。
李观棋将执书的手斜在背后,站在离他不足半尺的地方,极好看的眉眼略低垂,语气温和的询问他,“看不进去么?”
“观棋。”徐清焰喊了他声。
心中既生了杂念,确实是再看不进书,干脆合拢手中的《群芳谱》功法,略抬头看着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睛,开口时声音略有些哑。
“观棋,你有恨过我吗?”
李观棋略楞,“嗯?”
似是对他这句话极为不解。
徐清焰脱口而出问出这句,也自觉说的没头没尾,简直不知所谓,略咳嗽了下低声解释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回忘情宗,却没能做到。”
“还有你娘去世的时候,我也没能过去。”
李观棋垂眸看着他,低低的笑出了声,“你没来么?”
清越如山泉浸透玉的声音里带点不易察觉的笑意,玉白指尖轻柔拂过他颊边尚未养好的枯黄碎发,捏在手里细细摩挲了片刻,忽的低下头去,凑到徐清焰耳边低声呢喃道,“我怎么可能恨你。”
“我永远都不可能恨你,清焰……叔叔。”
徐清焰暗道他果然是认出我了。
听他喊叔叔倒也并不多惊讶,只随着李观棋靠近低头时,如瀑黑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随意滑落,轻柔的拂过徐清焰手背,触感柔顺冰凉。
带着一股极为浅淡,却相当独特的甜香味,
徐清焰觉得那味道分外眼熟,想凑近去闻。
还未等他动作,李观棋先是往后退了小半步,主动拉开两人的距离后,从袖子里掏出个半新不旧的荷包塞到他手里,“给你玩吧。”自己仍回到原来位置坐下,银灰色外袍如同流云般绚丽的铺散开。
将手中书举到眼前,继续神情专注的看书。
徐清焰低头看着被塞到手里荷包,这是个很普通的海蓝色缎面元宝形状荷包,里头也不知道被装了什么东西,圆滚滚的肚子上绣了枝簇拥着枝头的黄橙杏子。
绣工并不算好,各方面怎么看都觉得普通。
奇怪。
李观棋给他这么个旧荷包做什么。
他略疑惑,正想打开荷包看看。
他们马车的门被从外面敲响,负责给他们驾车的人将车门推到小半,姿态恭敬的低头,“二爷,午膳准备好了,您看是送到车里来还是在外面用,”
李观棋抬眼看了眼窗外,“既然雪停了,便出去吃吧,顺便也能散散心。”言罢侧头望向徐清焰,“叔叔觉得呢。”
徐清焰放弃查看,将荷包揣进怀里,“好。”
琼州跟鹤林距离不近,他们搭乘马车在路上走了三天,徐清焰便三天没下过马车,虽说马车内部的空间颇大,能坐能躺还能站起来随意走动。
但毕竟看不见天地,待久了也难免闷得慌。
他早就想下车透透气。
李观棋走在前面,长腿一伸便轻松下了车。
轮到徐清焰时,便有些犯了难。
他乘坐的这辆马车应当是李观棋常用的,全然按照李观棋的身高尺寸打造,对他现在的身高而言就略有些高了,而他虽连着喝了好几日的汤药,脏腑内伤却是尚未痊愈的。
若这么直接跳下去,很可能牵扯撕裂伤口。
徐清焰抿着嘴唇,往四周看了眼,想找人寻个能踩着下车的东西给他,偏跟他们同行的人搭棚子的搭棚子、摆碗筷的摆碗筷。
各自忙碌的很,竟没有人能空出手帮他忙。
也不对,还是有闲着的。
徐清焰看向刚在他前面下马车的李观棋,对方很快察觉到他的窘境,银灰衣角在半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大步朝马车走了过来。
然后朝他举起了双手。
徐清焰疑惑眨眨眼,“嗯?”
见他不动,李观棋再次往前走了半步,到了马车跟前,修长有力的手指掐着他的腰,轻轻松松的将他举了起从车上抱了下来。
稳稳放至地面后,还伸手替他理了下头发。
旁边摆好饭菜的佩剑青年忙完手中活计,抬头不经意间看到李观棋的动作,仿佛眼睛被鬼火灼伤了般,赶紧低下头去,手里胡乱的忙着。
两双筷子不停的收了摆,摆了又收。
就差没在浑身写上“极不自在”四个大字。
徐清焰,“……”
明明刚李观棋抱他下车是个再简单不过、没有丝毫多余动作的小举动,被这么欲盖弥彰的慌乱掩饰着,倒叫徐清焰怀疑他们莫非真有了点什么暧昧旖旎似的!
他可是他曾经抱过,正经叫他叔叔的孩子!
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简直乱七八糟!不可理喻。
徐清焰颇为恼怒,伸手拍了拍发热的脸颊。
说是在外面吃,却也并非直接在雪地里席地而坐,而是有人搭了棚子,地面铺了内镶火灵石的厚毛绒毡垫,再摆上桌椅板凳,佐以散发着灼热温度的火灵石,暖呼呼的免受风雪侵袭。
——揽月城的特产,便是各种灵石。
很快饭菜便摆好,众人分别以主次落座。
徐清焰坐在李观棋对面,他们这张桌子只有他跟李观棋在,刚端起面前汤碗想先喝一口,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观棋师兄,白师兄让我给您送些糕点过来。”
他将汤碗凑到嘴边,喝着汤侧头往外面看。
是腊梅。
手里拎着红木描金的精致食盒,想来便是白潇潇让他送过来的糕点,腊梅站在雪地里,眼神殷切的盯着李观棋看。
他们此行的皆是目的相同,皆是前往鹤林。
李观棋带着揽月城的人在前,迎春和腊梅跟着白潇潇在后面,一路上白潇潇派人过来问了三次,一会问要不要在附近城池休息,一会问要不要停下用点糕点再走,一会又来请李观棋前去商议剿灭鬼修的事。
李观棋置若罔闻,手中的书就没放下来过。
见他不搭理白潇潇,徐清焰心里是高兴的。
白潇潇自小跟着百花门主身边长大,两人的性格可谓如出一辙!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始终不肯踏实修炼只想钻营,当年前任揽月城主隐有将李观棋认回去的意思,百花门主便迫不及待的替李观棋订了婚事。
后来白潇潇认识了宁域白,有了更好的选择。
也是百花门主跟白潇潇套了面具,师徒两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哭哭啼啼、苦口婆心,甚至连逝去多年的绿梅都搬了出来,想要逼着李观棋主动提退婚的事。
在他们觉得李观棋尚有用时,李观棋是心志坚定、进退有度,当他们觉得李观棋没什么用时,李观棋便是口不能言,相处久了难免会觉得无趣至极。
是随身带着琵琶,与供人取乐的伶人无异!
甚至连他的出身,前任揽月城主虐待他娘的事,都成了能挑剔他的过错!
但凡他们对李观棋尚有两分感情,都该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退亲之事,将李观棋用在白潇潇身上的花费灵石退回,而不是联合起来肆意贬低李观棋。
将别人说的一文不值,不堪为良配!
他们觉得李观棋配不上白潇潇,他还觉得白潇潇配不上李观棋呢!
论长相,论修为,论心性,论资质,白潇潇哪样能比得上李观棋?无非是借了两分主角气运而已,便连自身是什么情况都看不清了。
且若白潇潇退婚后,不论是跟宁域白长相厮守也好、中间出什么矛盾没能走到最后也好,都对李观棋敬而远之,徐清焰也只会看不惯他们退婚的方式和手段。
偏刚跟宁域白出了点问题,就来跟李观棋献殷勤。
李观棋若是当真跟原文里似的对白潇潇情根深种,甘愿当备胎——徐清焰当真会只觉得心里憋屈的很!怕是直接转身便走也有可能,免得留下来污染了他的眼睛!
此次揽月城带出来的佩剑侍卫,都是李观棋常用的,对他们这位性子冷淡的二爷不说百分百了解,至少能大致看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喜欢的不必多说,那裹着冰熊皮的小少爷。
那年二爷领着人前往极地冰原猎杀冰熊的时候,他们好巧不巧也跟着的,也正是因为从极地冰原里走了遭出来,他们才从城主派到二爷身边的佩剑侍卫,正式晋升为二爷身边得用的人。
当时二爷的修为远不及现在。
琵琶杀音尚未修炼至炉火纯青,绞杀那头冰熊可很费了翻功夫,最后冰熊轰然倒地时他们二爷也断了四根的腹部肋骨。
他至今犹记得二爷看着那冰熊皮时的样子。
平素冷淡至极的眼睛里闪着柔软、亮晶晶的星光,当真如同漫天星辰凝聚,星辉璀璨,也记得他们二爷摸着冰熊皮吐血的模样。
染着血的薄唇轻启,说着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这样,他在下雪的时候便不会冷了吧。”
至于不喜欢的。
百花门约莫算是一个。
此次百花门遇袭,若非百花门主派人,拿着他们二爷早逝娘亲的遗物做要挟,他们二爷怕是都懒得再管百花门事。
偏还有人看不清状况,整日里各种的歪缠。
二爷不烦,他们都要烦了。
干脆便装作看不见听不见的聋子瞎子。
周围落针可闻,便是圆圆滚滚也安静吃饭。
见面前众人跟约好似的,皆低头吃饭无人搭理他,腊梅顿觉尴尬,心里难免对白潇潇有些恼怒,暗道你想讨好李观棋,自己来不行么?!
非得自持清高,让他来遭受这些尴尬难堪。
面上却是不敢显露。
白潇潇在百花门是何等受宠,背后还有忘情宗当靠山,他不过是个尚未筑基的腊梅,又怎么敢不听白潇潇的话。
只能强撑着笑脸,柔声跟李观棋悉心解释道,“白师兄记得观棋师兄最喜欢吃酒酿小汤圆,特意亲自做了让我送过来的,观棋师兄何不趁热尝尝看味道。”
见李观棋不应,腊梅略有些下不来台。
尴尬的吞咽了两下口水,眼眶红红的跟李观棋说道,“白师兄为了做这碗酒酿小汤圆,不小心被炉火烫伤,如今手指还隐隐能看到水泡……”
徐清焰在旁边喝着汤,“噗嗤”笑出声,差点没被喝到嘴里的汤呛到……原来凡间话本子里拿手受伤博关心的桥段,在他们仙道中竟也是能用的,这倒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见他笑了,李观棋朝腊梅抬手,“送进来吧。”
腊梅得了他的话,顿时喜笑颜开,乐滋滋的拎着食盒送了进去。
徐清焰略惊讶,“你喜欢吃酒酿汤圆?”
不对呀,他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说话间腊梅已经将食盒放下,正要将里头的酒酿小汤圆端出来,被李观棋抬手阻止了,他看着徐清焰,“它能让你想到些开心的事,就是它的意义所在了。”
徐清焰眨了眨眼睛:……
救命呀,你们音修都这么会说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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