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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94章


整个京城上流圈子和皇宫再次因为坤仪郡主紧绷起来,六年来仿佛消失在京师的郡主,一出现就直奔皇宫。

        看得有人不安,有人惊心动魄,有人默默瞩目。

        所有人的眼睛一只密切注意着坤仪郡主一举一动,另一只关注着建曌帝的反应。

        谁知道坤仪郡主入宫已经一个多月了,两边都没有任何动静。眼看就到八月寿康宫太后年年大办的赏菊宴,这两人似乎还没有见过一面。

        似乎什么都不会发生,似乎所有人白紧张了。可是真正明白的人反而更紧张了,这种反常的漠视,让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在注视着一场随时可能崩塌的冰面。建曌帝如常上朝,一如既往的勤政,也一如既往地阴郁莫测。而海棠宫的郡主,似乎不过换了一个地方睡觉。

        还真是睡觉,海棠宫的下人是再清楚不过,郡主是愈发贪睡了。每天早上起来,郡主会跟小世子一起练功练字,然后吃过早膳,小世子继续跟着师父学习,郡主走两圈看看海棠花树吃吃点心,就到了要小睡的时候,一觉睡起,往往就是暮色将临。

        养心殿里气氛愈发紧张,吉祥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觉得陛下若无其事的脸下绷着一根弦儿,如今这根弦儿快绷不住了。这日午后陛下如往常一样提笔练字,却突然摔了笔杆,毛笔在水磨砖地面上留下一片墨迹。

        吉祥忙硬着头皮上前,心里都是那两个字,“崩了”“崩了”,陛下撑不住了。

        果然,他就听到陛下挟着寒意霜雪之声:“她又睡了?”

        吉祥头皮发麻:“陛下,郡主午歇了。”海棠宫里如今被如意步步采星和陈嬷嬷防备地滴水不进,用的都是郡主府和靖北王府的旧人家生子。但好歹如意算是给了他一个面子,他们这边送去的两个人给安排了一个扫院子的活儿,算是留了下来,别的不能知道,郡主这一日有大半日都是睡过去的习惯却是都知道的。

        可笑寿康宫还想着安插眼线,一伸手就被海棠宫给剁了,其中两个鬼鬼祟祟地直接被拿住动了板子,寿康宫又不能跳出来认,只能哑巴吃黄连。

        吉祥只能佩服,如今海棠宫的人都是血里雨里历练出来的,行事愈发谨慎滴水不漏。他们要不给面子,谁也甭想往里面伸手。不要说陈嬷嬷如意了,就是步步采星这样的,如今嬉笑之间都透着干练老辣,还套话,别人不给他们套个干净,他吉祥跪下叫爷爷。

        听到果然已经又睡下了,这一天算是又白白过去,搞不好谢嘉仪就能直接接上夜觉。建曌帝想到这里真的是恨得磨牙,简直不知道她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几乎夜夜难以入眠,她可倒好睡得比以前越发多了。他磨着后槽牙想,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觉。

        徐士行呼出口气,重新提笔蘸墨,写下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待”。淋漓的墨汁,随着硕大的“待”字那一点滴落下来。吉祥一边磨着墨,一边暗自琢磨,也不知陛下到底“待”什么?他也只知道一个“守株待兔”,他想至少郡主这只陛下想要的兔子,已经进了宫。别的不说,虽然陛下还是脾气不好,但这一个月来头疾却好些了。

        这日傍晚听到郡主居然起来了,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吉祥一得到信儿就忙忙跑进来回报给陛下,他觉得陛下“待”的该就是这样的时机。天高气爽的秋日,关键是郡主心情还好,正该是旧人相见的时候。他是看出来了,郡主这座山是不会来就人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看出来没有。

        建曌帝正在批折子,闻言头也不抬冷笑道:“起来就起来,朕还得上杆子求见不成。”可是陛下正要批下去的“知道了”三个字,笔锋一转就变成了,“甚合朕意”。

        吉祥垂头不知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在外面说起来他吉祥是威风凛凛的养心殿大总管,可是在陛下跟前就是个伺候人的,摸不准圣意的时候他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他心里倒是忍不住道,陛下还待什么呢,再待下去就要过年了可陛下还是老神在在,继续往下批折子。

        直到一刻钟后,陛下突然放下笔起身道:“摆驾。”

        正暗自哀叹“今天又将是陛下脾气更不好的一天呢”的吉祥一听,愣了一瞬,立即回过味来,高声道:“摆驾!”大概是骤然回神太高兴了些,声音前所未有的大,不仅养心殿的宫人忍不住打量明显喜气洋洋的吉祥公公,就连建曌帝都抬脚踹了他小腿一下:“这么大声干什么。”说完就不再理会他,率先朝外去了。

        挨了踹的吉祥更高兴了,天呢,陛下今天跟奴才寒暄了呢。他得意看着养心殿里奉茶的秋菊和夏荷吃惊看向他的脸,她们谁听过陛下跟宫人多说一句话的?陛下从来都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别说让陛下一下子说这么多个字,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回话但凡啰嗦些陛下都烦呢。今天都开眼了吧,想当年——,吉祥想当年,还是东宫太子的陛下,曾经也有过很好说话的时候。只是,这个当年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岁月如梭,陛下和郡主,任何一句当年都是十年前了。

        吉祥也不理会那些没见识的,同接替了自己曾经位置的新高升一起跟上了。

        一走进海棠宫,吉祥就感觉陛下的步子顿了顿,随后才重新抬步向前。看着前面的园子,陛下再次住了脚步,负手看着。吉祥等都垂首立着,圣驾突然驾临,谁也没有想到,园子外的海棠宫人此时都赶紧跪下,园子外一片肃寂,让园子里打秋千的宫人的笑声更清晰了。

        吉祥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这个画面如此熟悉。

        这一幕曾经发生过,只不过那时他还是那个跟在高升大公公身后的吉祥。如今高升已经跟在他身后,而且换了人。

        一进园子,徐士行一眼就看到了在看宫人打秋千的谢嘉仪。他曾经想过千百次会在什么情况下遇到谢嘉仪,整整九年时间,他想过千百次。

        他想自己必然是冷漠且倨傲的。九年的岁月,每一天都让他那颗本就冷淡的心更冷一些。

        可这一刻他无措地发现,那颗心跳动得不由他。横亘在其中的九年,让他的心跳得更快,让他整个喉咙都哽塞住,他整张脸依然如往常没什么表情,但亲近伺候的宫人都发现陛下紧紧绷住的下颌不受控制地轻颤。

        后来,他来过海棠宫的。寂寥的海棠宫,只有收拾打扫的几个宫人肃立在一旁,连海棠花的红都淡了。曾经失去颜色的一切,在这一刻都重新鲜活了起来。

        亭子前一片秋海棠开得如火如荼,鲜艳得刺痛人的眼,让看得人心都酸涩了。

        就在那一片艳红秋海棠中,那个明明已经做了母亲的女子,偏偏还是曾经的模样,青衫换去了红衣,该是素淡的,可他看到的依然只有明媚,她就那样撑着下巴含着点笑,懒懒地看着。这时候,所有人都跪下去,可她偏偏还是坐着,听到通报抬眼看了过来。

        对上了徐士行看过去的视线。

        几乎是视线相触的瞬间,徐士行就移开了眼睛,看向她裙下的秋海棠。众人只见帝王冷漠地别开眼,面无表情看向别处,却没人知道帝王胸腔中那颗心跳动得不受控制,让他始终无意识转动着大拇指上青玉扳指的手停了下来,捏得青玉都要碎了。

        待他再次找回身体的控制权,这才重新移目看向她,看到她懒洋洋站起来朝着自己躬身行了个礼,又重新坐下了。懒得骨头都没有了一样,徐士行看着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等他重新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圆桌对面坐下来。

        园子里的一切动静都停了下来,安静极了,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有叶子荡悠悠从树下飘落下来。所有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种古怪的安静,愈发小心垂首立着,只有亭子中坐着的两个人却好像全无所觉。依然年轻的帝王笔直坐在那里,目光看向园中,依然年轻的女子轻靠石桌懒洋洋坐着。

        这一刻,没有人知道他们各自的主子在想些什么。

        尤其是在时隔九年的再次相见。

        九年,二十九岁的徐士行终于再次见到了二十七岁的谢嘉仪。

        那股让他喉咙发紧的哽塞褪去后,他终于能开口说话:“最近在忙些什么?”一开口就让他自己觉到一种近乎悲哀地似曾相识,原来从那个十六岁的谢嘉仪梦醒的午后,每次相见都是不善言辞的自己努力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她在做什么,他想知道的是她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她再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秋天来了,徐士行看到风过又有几片落叶悠悠坠落。

        谢嘉仪偏头看他,回道:“要挣钱,要练字,还要练功,还要管着好多人。”最后还总结了一句,“忙得很。”

        徐士行几乎是立即就笑了,瞥了她一眼。

        横亘在他们之间漫长的岁月,瞬间消融了。

        曾经她处心积虑惦记着南边的河道,惦记着到处搞钱,她回自己“玩儿”。如今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上八个时辰,她跟自己说“忙”。

        海棠宫人没觉得什么,但养心殿伺候的宫人,尤其是后来补位上来的宫人一个个都垂头惊得瞪大了眼。他们刚刚,是听到陛下,笑了吗建曌帝的一声轻笑,让本来就知道坤仪郡主贵不可言、绝不可小觑的养心殿宫人,彻底明白了这个郡主何止不可小觑!

        徐士行接口道:“朕也忙得很,一天只得睡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也不一定睡得着,他看着这个一天睡八个时辰的人幽幽道。

        “陛下有看不完的折子。”谢嘉仪再清楚不过了,她曾经数过徐士行最忙的一天,全国各地有近四百件事等着他决策,其中二十件都是急且要命的大事。但是谁让他是皇上,还是个被人称颂的有为皇帝,活该。

        “你知道?”徐士行低声问。

        “陛下辛苦,是万民之福。”谢嘉仪虽然说的是客套话,却也是实话,这些年来,大胤的官儿是不好做,但是大胤的子民确实是过得更好了。

        “你——”徐士行正要说话,却被突然出现的人噎住了后面所有的话。

        他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穿着合体青色衣袍的小男孩从垂花门进来,男孩看到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更不害怕,继续向前,端端正正跪下行礼口里清脆道:“参见陛下。”

        徐士行抬了抬手叫起,然后看到小男孩这才向谢嘉仪行礼,嘴里唤道:

        “娘亲!”

        他听到谢嘉仪嗯了一声。

        徐士行一直知道她和别人有个孩子。可这一刻看到,依然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就有人叫她娘亲。

        明明他们只不过是闹了一场很久的脾气。

        明明她还是昔日少女模样。

        明明,当时说好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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