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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临川。

  过了二十年再度踏上故土,沈余娇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立于临川城门之下,望着眼前来往的人潮,双眸不觉盈泪。

  “阿娇。”

  聂景迟的轻唤叫她回过神来,她微偏过头看向他,他不知何时带了一枝桃花来,眼里含笑将花枝簪在她发间:“临川的新桃开得倒是清丽,衬你。”

  “殿下倒是一如既往地爱玩这些小把戏。”她不觉莞尔,眸中的哀伤淡了几分。

  “这么些年,临川的变化想来一定很大吧。”他牵起她的手向前走,一路上看向周遭,“阿娇可还记得幼时的临川是什么模样?”

  “……记不清了。”她垂下眉眼,只摇了摇头。她发间的盛开的几朵桃花花瓣随着头部的晃动纷纷扬如细雪般落下,停留在她肩头发梢。

  她抬手抚上只剩下花骨朵的树枝,笑着又望向他道:“这下可糟了。”

  “无碍,待到寻见好看的,再给阿娇折一枝便好。”他只替她拂去身上的落花,“桃花虽清丽娇憨,花瓣却是易落,也难怪众人总说春日好景难得。”聂景迟瞧着她,“好在阿娇在我身边,一切便也足够了。”

  她笑着垂了头去:“臣妾幼时居于临川,那时总爱缠着爹娘带臣妾上街玩耍。只可惜……没有来得及好好记住,天下突然就乱了。”她逐渐收了笑意,面带哀愁地叹道,“世事变化无常,过往的事情臣妾已经忘了许多,后来,臣妾便已在琼玉楼里谋生路。如今的临川……对臣妾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既如此,那便更该好好在城里走走了。”他牵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阿娇再多瞧瞧,兴许,还能再见到些旧人旧物?”

  沈余娇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心底里明白,旧物易得,旧人却再难寻了。当年聂擎渊为称帝一路南下杀进临川,除在宫里大开杀戒之外,也已几乎屠尽了全城的百姓。他坐上君主之位前所踩的那条血路,如今正在她脚下。

  沈余娇的眸子瞧着青石板路面,恍惚间竟仿似看见汩汩猩红的血液从石缝间冒出。她不觉额间生汗、心跳加速,手扶上心口猛喘起粗气来。

  聂景迟瞬间便瞧出她不对,忙扶住她的身子,将她带到不远处茶馆里坐下,向小厮要了壶碧螺春和几碟糕点。

  “阿娇……”他轻抚着她的后背,而后将她揽入怀中,“阿娇可是又犯心慌了?”

  “……让殿下担忧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缓过来的沈余娇倚在他胸口闷声道。

  “阿娇这是什么话?”他哑然失笑,“阿娇是我的妻,关心本就是理所应当的。阿娇不该、也永远不会是我的累赘。”

  沈余娇眼睫轻轻翕动着,缄默地用手感受自己尚还有些急促的心跳。他的包容,在此时此刻倒让她想念起她的父皇了。

  她闭了闭眼,从他怀中直起身子来。

  “这里有些热茶,阿娇先喝了吧。”他斟了一杯,递到她面前,“还要了些杏花糕、桃花酥一类,阿娇可以一并尝尝看。不知这江南糕点匠人的手艺,和宫里的有哪些区别。”

  二人就着热茶品了些糕点,她先前有些苍白的面容也慢慢恢复了血色。浅浅歇罢,他付过银两,又带着她继续向前走。

  先路过二人落脚的客栈,又路过几户酒家,他们逆着人流向前,不觉慢慢踱到了旧宫墙之下。

  “父皇初称帝时,我尚还居于此。没想到,距迁都倒也已经十五年了。”他双手负在身后,抬头看向巍峨的灰白色宫墙感慨着,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沈余娇眼中复杂的神情。

  “阿娇,随我进去瞧瞧吧。”他忽然转身,沈余娇忙掩了心绪,对上他的眼神。

  “这么多年,旧宫无人打理,早已是一片荒芜狼藉、尘土满布,殿下还是莫要再进去了。”

  他思忖着点了点头:“那便不进去了。”

  沈余娇见他打消了念头,倒也稍稍放了心。她先前只光瞧着路面便犯了病,若是进了宫门,再瞧见昔日皇宫景象,她实在难以预料自己会如何出洋相。

  聂景迟是她如今最亲近的人,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已经是她所能对他做的,也是对自己做的最好的保护。她不能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任何人,她和皇后白瑢,是前朝之乱唯二的幸存者。

  既思及白瑢,沈余娇便向着聂景迟开口道:“先前那家宋记桃花酥,已经是经营了许多年的老铺子了。虽说当时因为战乱生意被毁,如今一看倒也恢复的不错,依然是臣妾童年时的味道,想来皇后娘娘也该是会喜欢的。殿下,回汴京前,便带一份桃花酥给皇后娘娘吧。”

  聂景迟应道:“那便带盒桃花酥回去。若是还有些美酒好茶一类,也一并带回宫里吧。”

  他陪着她就这样在临川城停留了三日,秦英手下三两侍卫在客栈等各处暗中接应着,保护着二人的安全。

  即将返程的前夜,她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隐隐约约的担忧漫上心头。她往窗外望了望,总觉得有什么人躲在暗处悄悄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担心聂景琛有意要擒她,却更担心住在苏州的聂婉嫣夫妇会因他们而出事。

  “殿下。”临入睡前,她蓦地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怎么?阿娇面色有些不对,可是……”

  “殿下,臣妾有些担心沈大人和公主殿下。”她对上他的眼眸,她眸中密布的红血丝让他有一瞬间的愕然,却又很快恢复了镇定。聂景迟揽住她道:“放心,有我在。”

  他呼哨唤来秦英安排在客栈的暗卫,悄声嘱咐了他几句。那暗卫得令而去,她瞧着聂景迟宽厚的背影,走到桌案边为他又斟了杯酒。

  “殿下。”她将酒盏举到他身前,“喝杯热酒再歇,也好睡得安稳些。明日启程回汴京,可就难有如此安逸的睡眠了。”

  他饮罢杯中酒,又宽慰了她几句,而后二人便吹灯在榻上相拥而眠。

  兴许是酒意上涌,聂景迟入睡得格外早而沉。她偏头瞧着他的睡颜,有些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被褥之下他轻揽着她腰肢的小臂。

  窗外是渐起的风,睡意逐渐漫上她有些放空的大脑。沈余娇迷迷糊糊微合上眼,却忽然听见窸窣响动,她蓦地睁开眼,竟看见一只男人的手臂直直探进垂落的帘幔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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