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森家(上)
静灵界,柳州,北部边区,蓬安县,润碧村。
森氏是县城的老地主了,家底殷实,但子嗣不旺,森家老爷娶妻多年只有一女。当年他们找了风水师来看,竟说这润碧村有一块地可兴子孙,于是森家便在村里最高的缓坡上修了一邸宅,背靠大山,坐北朝南,俨然一方大户。
结果,森夫人住进来五年才添了一个儿郎。由此可见在静灵界,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好在润碧村离县城不远,夫人和老太太都喜静,这宅子为了备孕安胎,也修得雅致舒适。久而久之,森夫人住出了感情,懒得回县城了。
靖少爷虽然姗姗来迟,但满月酒仍然办得热闹,夫人非常大方地请全村吃饭,还叫来戏班子,舞龙舞狮,热闹得像过节一样。那是三年前的事,村长记忆犹新,所以他印象中,森夫人是乐善好施,喜结善缘的,一门心思给自己的一儿一女积德。虽然她治下十分严厉,但在村民眼里仍跟活菩萨似的。
白皓修穿上黄夫人给他改出来的半新不旧的衣服,丧着一张小脸,被村长拖进森家侧门。家丁领着他们穿过庭院,去到小厅见森夫人云氏。
当时森夫人正检查女儿写的字帖。白皓修对那对母女兴没兴趣,只抬头研究这门楣上的雕花、屋里的摆设、地板的石材等等。
村长进去之后见礼,笑道:“夫人,真是打搅了。”
森夫人淡淡一笑,叫下人奉茶看座,寒暄道:“黄先生来了,近来村里一切都好?”
村长说:“托您的福,一切都好。”然后拽了拽白皓修,让他行礼,但意料之中,那犟孩子愣是没应。村长只好笑笑掩饰尴尬。
森夫人一目了然,道:“这就是宇家那孩子吧?他的事我听说了。”
村长忙道:“是。这孩子身世可怜,吓着了,平时也不爱说话,但在家里还算本分。我寻思这几日给他上个户籍,但这事,遇到点小麻烦。”
森夫人柳眉一挑:“哦?”
村长解释:“是这样,这孩子许是有老天庇佑,在那种地方困了这些年,竟也没丢掉根儿呢。”说着推了把白皓修,硬是让他转过身去,拉起上衣给森夫人看。
“咦?”森家小姐出了个声,好奇地念了出来:“白……”
白皓修回头瞪她一眼,扯下衣服,退一边去了。森小姐没能看全,撅着个小嘴,有点委屈。
森夫人却看明白了,笑问:“怎么是个三字名啊?”
村长笑了笑,“说不定他的亲生父母,从前也是有身份的大户呢。”
白皓修心里好不以为然,大户会丢孩子?还用得着在孩子身上刻字?
森夫人道:“那这么说,老先生是想把这孩子送到我家来了?”
村长说:“不不,只想挂个户籍,做个白姓义子,抚育方还是写成我家,夫人无需担心。这孩子身子骨不错,人也机灵,有善心,不会给夫人添麻烦的。”
“……”白皓修心想这说的是谁啊?
森小姐的眼睛也亮了,怯生生地望着她娘,满怀期待,可见这娇小姐平时也没几个年纪相仿的人可以一起玩。
森夫人心里却是雪亮的,这小孩出自流魂街,又沾染了宇婆婆的晦气,即便是村长养着,在村里也要遭人白眼,但若能有森家庇护就不一样了,起码可以混个安生。
她仔细打量了白皓修几眼,觉得这孩子面黄肌瘦,那是从小营养不良所致,但样貌身段其实该算上品。这么个男孩好好养着,卖给富人家能好赚一笔吧?怎么路途遥远地卖给宇婆婆了呢?
森夫人压下疑惑,也觉得是这孩子造化,爽快地说:“您开口,倒也不是不行。”
村长笑出一脸褶子,让人看了窝心,“多谢夫人,我们一家感谢您恩德。”然后掏出一带碎银子,“这是孝敬夫人的。”
森夫人摆了摆手,“用不着的,拿去给孩子做两件衣裳吧。以后若无事,可以让他来院子里干点杂活。”
村长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道了谢,回头喊道:“皓修啊,”他笑容犹在,但眼神严肃:“去给夫人磕头。”
白皓修翻翻白眼。他实在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稀罕。不过小孩子在家一个样,出门一个样,腹诽归腹诽,他不想让村长丢人。于是往前一步,十分敷衍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不响的头。
“好啦。”森夫人也不想多说废话,“没别的事,您就先回去吧,上户籍要什么证明,尽管找管家去取。”
村长再次谢过,带白皓修离开了。
走的时候,白皓修记了一下院子里的摆设,心想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求人帮忙,自然是要还的。
果不其然,日子没过多久,白皓修就变成森家打杂的小工了。
来年立春,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艳阳天。蓬安县城晚上要举办一场小型灯会,森夫人打算带全家人出门热闹,不少下人也能沾点光跟着同去,但白皓修不在其列,他也没那个兴趣。
这段时间,白皓修算得上是指哪儿打哪儿,不反抗,也不添乱,就是整天拉着张谁都欠他百八十万的冷漠脸,不跟任何人说话罢了……
这一天白皓修随随便便地扫地,旁边就是小姐森莹雪的闺房。他偶尔往窗户那儿看一眼,靠得比较近的时候,还能听见屋里人说话,好像又是森夫人在训人。
白皓修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觉得森莹雪不是她老娘亲生的,天天写字,天天挨骂。
“琴棋书画,你就只有字还过的去了!这都要躲懒,你还能有什么出息?”森夫人狂念紧箍咒:“别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知不知道?若是你什么都不会,以后嫁了人,就只能呆在家里当一个摆设!过几年青春不再了,男人可以随时随地把你到扫地出门!到时候你靠什么来养活自己?”
森莹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道:“我,我不嫁人,不嫁人!”
森夫人大怒:“不嫁人?娘能养你一辈子吗?真亏你说的出口!”
森莹雪实在气不过,顶撞道:“我没出息,我就是没出息!你,你就喜欢弟弟!你根本就不想要我!”
森夫人这下可恼,母女俩大吵一架,结果是森夫人带着老公、婆婆、小儿子,还有一干下人浩浩荡荡地出门赴宴,独独把森莹雪留在家里抄书!
可怜大小姐以泪洗面,从早上哭到中午,从屋里哭到院子,哭得头昏脑涨,胸闷气短,蹲在花台边上直哼哼,软得像一团面。白皓修正提着一桶水浇花,听她简直是没完没了,只觉得那些眼泪都够他浇几桶的,嫌弃地看了她好几次。
森莹雪比他大一岁,长得娇小可人,瓷娃娃似的,抬起那梨花带雨的嫩脸,求助般地望着白皓修——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小小的心尖儿猛颤!
白皓修眨眨眼,再眨眨眼,把瓢往桶里一扔,气愤地说:“大小姐,能不能别哭了?烦不烦啊?”
森莹雪哭声立止,还打了个嗝儿,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怔怔道:“原来,原来你会说话啊?”
白皓修一愣,“谁跟你说我不会说话了?”
森莹雪说:“可是,你从来没说过话呀。”
白皓修好笑,“那是我懒得说!你走开些,别挡着我干活。”
森莹雪好不委屈,又掉了几滴眼泪:“你,你好凶啊……”
白皓修瞪她,“就凶你了,怎么着?你再哭,再哭我泼你!”说着拿瓢舀水,作势欲扬。
森莹雪“哎呀”一声,连忙闪开,但她那会儿蹲着,往后一退,两脚就绊住了,摔了个屁股蹲儿。
白皓修“噗”得一笑,但立马拉下脸,假装自己没笑过,接着浇花。森莹雪觉得自己糗大了,拍拍屁股爬起来,在旁边站了半天,但白皓修就是不理她。
小女孩满腔的委屈说不出来,气得跺脚,跑回屋里去。过了会儿,她拿着一沓纸出来,都是她抄了一上午的诗。
白皓修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她,只见森莹雪似乎立志要做一个叛逆少女了,抓着那沓纸想撕,咬咬牙,再打打气,造型摆了不少,但就是撕不下去。
白皓修真是看不过眼,远远地问:“你到底要不要撕啊?”
森莹雪满脸胀红,噘着嘴,拿手背去抹眼睛。
白皓修心头好痒啊……好像有一个小人“哎哟哎哟”地叫,忍不住了,走过去,非常豪迈地把那沓纸抢过来,唰唰撕了个粉碎,往森莹雪头上一扬,纷纷白雪般的纸屑落下来。
小女孩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先是呆住,后又抬头笑了,又惊又喜。
白皓修见她笑,心情也十分畅快,抿着嘴唇,马上又推森莹雪一把,数落道:“现在可好,你看这一地的垃圾,我这刚扫完的院子呢。走开走开。”
森莹雪被推了,也不生气,擦擦眼泪,笑得腼腆:“那个,我可以叫你小白吗?”
白皓修炸毛,“啊?”
森莹雪很有道理地说:“你比我小一岁,我是姐姐。”
白皓修震惊:“就你这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好意思当我姐姐?撕个纸都要我帮你,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森莹雪最不喜欢人家说她没用,又哭了起来,“我没得罪你呀!你干嘛要这么说?”
“……”其实白皓修哪会跟女孩子说话?闷闷地“哼”了一声,没下文。
森莹雪又问:“平时你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白皓修说:“我烦不烦,关你什么事?”
森莹雪今天是真想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姐姐,说:“如果你不开心的话,可以告诉我哦,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好朋友可以相互倾诉烦恼的。”
白皓修又“哼”一声,把地上的纸屑扫进簸箕,往地上磕了三下,“大小姐,我是人牙子卖到这里来的小流魂,你不知道?以前在漠阳,我可是翻着垃圾堆长大的,跟你做朋友?你想得出来。”
森莹雪懵住了……白皓修说完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提着簸箕转身便走,而森莹雪也不敢追过来了。
白皓修走到院墙外,气鼓鼓地倒了簸箕里的东西。风一吹,白花花的纸屑满地横飘,他见那碎纸片上的黑色字符方方正正,笔画间勾起框架结构,每个字都像一幅画似的,倒也有趣。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白皓修把那些碎纸片规整起来,闲着没事,就地玩起了拼图。这总共十几页纸,叠在一起撕的,每页碎片的形状都差不多,在不认识字的情况下,复原起来很有些难度。不过白皓修有点那个强迫症,一旦起意就非拼好不可,玩得浑然忘我,一个下午就这么耗过去了。
森夫人就是在这时回来的,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说到底还是惦记女儿,把其他人留在县城,自己专门跑一趟,叫森莹雪一起过去吃晚饭。
来到侧门边上时,森夫人刚好看见白皓修蹲在墙角,专心致志地摆弄一地纸屑。当下没出声,也制止丫鬟叫他……凑近去看,好家伙,这不是森莹雪要抄的诗吗?
白皓修觉得头顶一股寒气,从天灵盖钻进去脑袋,激得他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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