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劝君莫要轻许诺
茶楼里,贺影心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点心,又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皇帝。
距离上次见这个人,还没满一年的时间,但就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人看起来却老了许多,上次见,头上的头发还没多少白头发,可是现在,却已经几乎是满头华发了。
“老爷,您怎么会在这里?”贺影心不解地问。
皇帝听到贺影心这么称呼他,愣了一下,“长安待着闷,出来走走。”
贺影心:……
贺影心觉得,皇帝可能把她当成了三岁小孩在哄。
不过,人家是皇帝,指着太阳说那是月亮,底下的人也只会拍手说对。
他这么说,姑且她就这么信吧。
“老爷,您要去县衙,见见我姐夫吗?”贺影心眼珠子转了一下,“我姐夫见到您,肯定很高兴。”
“我们也算是有缘,你可以喊我一声爷爷,叫老爷显得生分。”皇帝道,“我记得你读过不少书,如今可还有继续?”
贺影心点头道:“自然要读的,我姐说了,多看书能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
皇帝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你姐说的对。”
贺影心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啃,眼神却已经瞥到了台子上,正在唱的那出戏。
今日演的是折子戏《红鬃烈马》里的将军别窑,唱的是薛平贵与王宝钏寒窑话别。
贺影心眉头皱起来,她颇有些嫌弃地扭过头,不再往那边看,皇帝注意到她的小表情,“不喜欢这出戏?”
贺影心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嫌弃之意溢于言表,“不喜欢。”
“为何?”皇帝饶有兴趣地问。
贺影心想了想,“这要怎么说呢,薛平贵娶了王宝钏,却把妻子置之不理,让她住在寒窑之中,明面上男子是要建功立业,征战四方,但这何尝不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这样的人本性便是如此,将来必定会辜负发妻。”
“不负责?”皇帝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自古以来,女子嫁人,嫁夫随夫,薛平贵本就只是个乞丐,只能将妻子安置寒窑。”
“不对。”贺影心摇头道,“就算穷时只能置身寒窑,之后他驯服红鬃烈马,得了唐王器重,被封为俊军都府,如此身份,就算买不起大宅子,赁个小院总是可以的,但他却放任王宝钏住在寒窑,这也是不得已吗?”
“不是!他这根本就是得来容易,从未将妻子当回事,送上门的总是被看低,对薛平贵来说,王宝钏就算是丞相之女又如何,这人将来飞黄腾达了,只会更快地抛弃发妻,因为发妻见证了他的落魄,那对他来说是耻辱,王宝钏不嫌弃他下嫁于他,并不会让他真的感动。”贺影心道,“我不喜欢这出戏,我不喜欢这种坏人笑到最后的戏码。”
皇帝看着贺影心,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态度鲜明的表示出对这出戏的厌恶之情,因为绝大部分人关注的都是薛平贵一路厮杀,最终称王,迎娶代战公主,堪称人生赢家。
征战沙场是男人的事,谁会在意一个女人,世道如此。
但皇帝此时的心情却十分复杂,说不清为什么,就像是曾经不被所有人理解的自己,终于见到了与自己见解一样的知音。
“可惜,这世上多的是这种,坏人笑到最后,好人不得善终的事。”皇帝轻声道。
没有人知道,先帝当初差一点就废了当今的太子之位。
前朝末年,先帝联合几大世家一起反了,那时候的先帝,正值壮年,自然是有妻有子,当今那时候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郎,跟着当今征战天下,他娘亲也是个世家贵女,她漂亮温柔才情出众,她值得用这世上最好的辞藻去描绘。
先帝一开始只娶了她,对男女之事并不多热衷,所以不曾纳妾,所有人都羡慕他娘,觉得他娘遇到了良人,他娘当初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两人情浓之时,她的丈夫许诺她此生不纳二色,她信了。
直到后来,先帝打下的地盘越来越大,有人给他献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专门养来送给权贵的,她美丽鲜活,大胆奔放,很懂得如何取悦男子,很快,先帝便给了她一个名分,让她当了自己的妾室。
那时候当今去了另一处地方带兵打仗,并不知道这一切。
等到当今知道的时候,先帝已经带着那妾室回去见他娘了。
当今一路赶了回去,他见到了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也不动,只默默落泪的娘,他点燃了一盏灯,他娘脸上的眼泪却已经被擦去了,除了微微有些红的眼睛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哭过。
当今当时心里堵得慌,他只觉得,先帝不该如此。
既以许了一个人终生,给了人希望,又何必将此生分与他人,显得当初的诺言是那么的可笑可轻。
当今愤怒地将先帝从小妾的屋子里拉出来,十多岁的少年人,愤怒地用拳头来发泄,先帝当时许是心虚,并未多做责怪,沉默半晌后,只说了一句,“只此一次,你放心,那只是个妾,下属献上来,我不好不收,谁都不可能越得过你娘去,她才是我的正妻。”
当今看着这个小时候也曾将他扛在肩膀上的父亲,忽然觉得这个人面目可憎。
他回到娘亲身边,将父亲的话告诉娘,想让她不要那么在意,也别为了这种事情不开心,他至今都还记得,她当时忽然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奇怪,“是吗,我还要感谢他留我正妻之位,也算不错了。”
然后她敛去所有的情绪告诉当今,男子有几个妾室并不算什么,大家都是这样的,她又有什么特别的可以是个例外,她那天和当今说了很多,她字字句句都在说着不在意,但当今知道,她话里行间都在说着在意。
“晟儿,诺言莫轻许。”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或许她是看的太清楚太明白,这世上男子大多如此,永远喜欢颜色鲜亮的姑娘,他们有很多理由很多借口很多逼不得已,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他们想要,只是为了掩饰劣根性,要加上一层漂亮一些的遮羞布而已。
后来,战争越来越激烈,他几乎没有时间在家,先帝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慢慢地懒得再去找借口,甚至有几分理所当然,因为世道如此,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
当今不敢回家,不敢去看他娘的脸,他明明就在先帝身边,可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后来先帝终于登基了,他立了他娘为后,所有人都羡慕他娘,觉得他娘嫁的好,直接做了皇后。
但他娘却只当了三个月的皇后,她后来病的很厉害,先帝当时忙着陪伴新的宠妃,曾经与他琴瑟和鸣的姑娘,他早就忘在了脑后。
再后来,先帝有了第二任皇后,她很快有孕生下了嫡子,自后数年过去,人们几乎都要忘记先帝曾经还有个原配发妻。
尽管他娘不用守寒窑,但其实她与王宝钏并无多少区别,他娘唯一强一些的地方,便是她有一个孩子,提醒着世人她曾经存在过。
先帝后来被继后蛊惑,害怕于他的强大,担心他会抢走他的皇位,起了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改立嫡幼子为太子的想法。
他甚至算计他,和默许世家瓜分了他后院的所有位置。先帝想用世家来消耗太子,他向来喜欢玩弄这种权术。
当今不是什么善茬,他也是战马上厮杀过来的,他的心腹不比先帝少,他后来站在岸上,冷眼旁观那个要取代他的孩子被淹死了。
后来,先帝在位八年,病入膏肓而亡,濒死之前,先帝像是忽然之间找回了自己的良心,他拉着当今的手,恳求他将自己与原配嫡妻合葬。当今冷笑着扒开了他的手,合上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当天,他让人换了继后的药,既然如此恩爱,那就陪先帝一起去死吧。
没有人知道,当今将先帝和继后合葬在皇陵之外,他觉得这两人葬入皇陵是对母亲的一种打扰,他从不是什么困于孝道之人,这世上入他心的也就那么几个,很不巧,先帝被他丢了出去。
“我吃好啦。”贺影心的声音,将难得回忆过去那些事情的皇帝拉回了神,“谢谢你的糕点。”
贺影心从凳子上跳下去,“我出来很久了,不回去的话,姐姐和姐夫他们要担心的,我走了。”
贺影心冲着皇帝摆摆手,转身往前跑,只是跑了几步之后,她又往回走,走到皇帝跟前,犹豫了半晌还是说:“您其实也不喜欢这出戏吧,那就不要看啦,去看看别的。”
她说着,比出两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嘴角往上提,“要开心点呀,爷爷。”
她说完,再次转身,头也没回地走开了。
皇帝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忽然抬起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他的手挡住了自己的眉眼,好久好久,一道低低的哽咽声从他嗓子里溢出来。
满头华发的皇帝,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坐在这人来人往的茶馆大堂里,哭得停不下来。
“那个爷爷哭得好伤心哦。”边上桌子上有个小孩,好奇地看过来。
“许是觉得王宝钏太痴情,感动的吧。”小孩的家人说,“看到没有,薛平贵志向高远,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得的大官。你也要跟着夫子好好念书,将来考个状元回来,咱们老何家的祖坟都要冒青烟喽。”
小孩斗志昂扬,“考状元!当大官!”
台上还在唱着折子戏,台下看客随着戏演绎出欢乐悲喜。
小孩不经意地回头,原来哭得伤心的老爷爷,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小孩回头,台上已经唱到薛平贵功成名就,最精彩的地方,那个爷爷竟然没有看到。
怪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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