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快,快醒醒。”贺影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平面,当第一抹朝阳刺破海面升上来的一瞬间,她眼睛一亮,伸手拍了拍坐在自己两边,还在呼呼大睡的宋钺和贺境心。
“快别睡了,快看!”贺影心都没有回头,生怕错过哪怕一个瞬间。
贺境心正做着梦呢,梦里她置身一间堆满了黄金的屋子,正数的开心,快要数完了,结果冷不丁被贺影心拍了一把,醒了,梦里黄金全没了。
她睁开眼睛,入目是金色的朝阳刺入眼中,海面被朝阳染成灿金色,贺境心下意识挪开了视线,随后,又朝着朝阳的方向看去。
“好壮观。”宋钺喃喃一句,“刹那火轮乘浪起,风翻揉碎满怀金……曾经读这首诗时,也曾在脑中构想过,如今见到了,方知想象不及万分之一。”
贺影心漆黑的眸子里,盈满了朝阳,“是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纸上读来终觉浅啊……”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风景,他想好好记住这一切,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或许很快他就要离开这里,而他之后的人生,或许都会留在四方城中。
福伯和张满坐在一边,也怔怔地看着海上日出。
“娘,日出真好看啊。”张满低声道,她眼圈红了,脸上却带着笑。
太阳一点点地从海面升起来,水天交接处,越来越刺目,直至他们再也无法直视太阳,直至太阳完完全全地脱离海面。
“两位大人,我们将军准备了早饭,诸位用过了再走吧。”史将军的随从走过来,笑着对众人道。
几人也不推辞,跟着随从回了史将军的小楼,小楼里果然准备了早饭,史将军正等着他们一起用饭。
另一边,赵承溶和赵承礼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赵承溶没有喊醒青葵,他最后看了青葵一眼,眼中带着眷恋和不舍,然后他转身往外走去。
赵承礼背着包袱站在门外,看到赵承溶走出来,还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多少有几分苦涩。
赵承溶没有说话,赵承礼也没有,两人并肩往村子外走。
沉默了好久,一直走到码头边上,看着停靠在那里的大船,赵承礼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你说我们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赵承礼被流放后,无时无刻不想回到长安,回到昔日的繁华之中去,可是真的要回去了,他却害怕了。
“谁知道呢。”赵承溶低声道,“可能……不会回来了,你以前不是说,死也要死在长安城吗,如今,也算是达成所愿。”
赵承礼:……
神他妈的达成所愿。
“我那是说的气话!”赵承礼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贼老天,凭什么他们造的孽要我们来背,那时候我们也还是孩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赵承溶道,“到了长安之后,不要隐瞒,把知道的都说了,或许能换一个体面的死法。”
赵承溶说着,抬脚往前走去,赵承礼不想跟上去,可他知道他必须跟上去,如今他只是一个庶民,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他仰起头,想要用这种方法压制住眼底聚集起的泪意,因为现在哭的话,未免也太过狼狈和胆怯。
那边,贺境心一伙人已经吃完了早饭,史将军亲自将人送到码头来,昨日一起来收珍珠的那个商人也赶过来了,宋钺顺势将商人介绍给了史将军,商人十分激动地和史将军见礼,史将军倒也没有摆官架子。
“二位大人,一路顺风。”史将军把几人送上了船,殷切地看着贺境心,他就指望贺境心在皇帝跟前美言几句了。
“谢谢将军一路相送,后会有期。”贺境心这句话一说完,史将军眼睛就亮了一下。
后会有期!
意味着之后一定会再见,贺境心是监察使,大概不太可能会再到这儿来,那么就只有他被调离这里,才有可能后会有期啊!
史将军心里十分激动,只觉得自己升官有望了!
几人都上了船,船家拔锚起航,却在此时,一个人影匆匆跑来,“郎君!请等一等!”
贺影心的耳朵很好,他听到了呼喊声,扭头看去时,看到了奔跑而来的一个年轻妇人,他扯了扯贺境心的衣摆,“姐姐,你看那边。”
贺境心扭头去看,那妇人越跑越近,她下意识看向赵承溶,却见赵承溶站在船边上,他双手抓着船沿,双眼通红地盯着那边:“青葵!你快回去!”
“船家,请停一下。”贺境心冲着船头喊了一声。
船家听不懂官话,但跟着他们一起走的商人听得懂,他忙用方言讲了一声,船家当即停了下来,但此时船已经驶离岸边。
青葵跑到水边,她目光直直地盯着赵承溶,“郎君,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
赵承溶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他想说别等我,我可能此生都回不来了,他应该说你在这儿遇到好二郎就不要继续守着了,他不值得的。
可是话到了嗓子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难过,那种看不到未来的绝望,让他此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郎君,我和孩子一起等你,无论多久都等。”青葵看着赵承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她背对着太阳而站,阳光把她整个人描摹出金色的轮廓,她的笑容真的好耀眼,耀眼到能够刺痛人的眼睛,赵承溶不忍看,却还是强迫自己再看一眼,他最终对着青葵笑了一下,他说,“好,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娶你,我们拜堂成亲。”
若是身体无法归来,他的魂魄也会乘风而归。
听到赵承溶的答案,青葵笑容越发灿烂,眼泪从眼中滚落,她用力得点了一下头。
船被海浪推着往前走,距离海岸越来越远。
赵承溶站在船边,睁大眼睛看着,但他其实根本看不清楚,因为眼中全是泪,但他还是努力地看着,看着站在海边的那个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一个小黑点,而后,消失不见。
张满靠着栏杆看着赵承溶,心情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曾经这个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当时身为左相之女的自己,他都不看在眼中,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也会如此舍不得一个人。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成长吧,只是成长的代价,真的很大。
“姐姐,你说他还能回来吗?”贺影心坐在船舱里,透过窗户看着站在外面的赵承溶的背影。
贺境心扭头往外看了一眼,“影心想让他回来吗?”
贺影心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起来,爹和娘还有没能出世的妹妹,都是被他亲爹害死的,我应该恨他讨厌他才对,可是我好像……恨不起来。”
因为知道这一切的时间太晚,贺从渊和温觅已经死去,再愤怒的情绪也随着罪魁祸首的死亡而慢慢平息,就算如今沉疴泛起,也难觅当初的恨意。
“他是他,他爹是他爹。”贺境心平静道,“你不需要恨他,恨其实是一种很极端的情绪,他还不值当你对他付出这种情绪。”
贺影心叹了口气,“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人的感情并不是天生就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是如此,那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一滴地去积累。
贺影心从记事起就待在贺境心和贺从渊身边,被他们拉扯长大,他对亲人的概念,全部来自于他们,他亲爹虽然是赵长生,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个人,长到这么大,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没有办法一下子就对赵长生产生多么浓重的父子情,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生不出。
“姐姐,皇帝让你查这些,是为了让我能够名正言顺的认祖归宗吧?”贺影心看着贺境心问,“是不是当初在宫里见到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个决定。”
贺境心:“或许吧,影心想回去吗?”
“我还有的选吗?”贺影心郁闷地问。
贺境心笑了起来,“你当然有,老皇帝让我查赵长生的事,他想要把赵长生的一切翻到台面上,现在查出来的这些,还不够,若你不想,我可以就此打住。”
只要不继续往下查,赵长生出现在长安城之后,一直到死亡之前的这一段关键信息,就会永远封存。
贺影心抿了抿唇,他又扭头看向窗外仍然站在那里的赵承溶,他闭了闭眼睛,脑中想起很多很多事。
有小时候住在小塘村里发生的那些事,有到了长安城中发生的一切,有他种过的一草一木,有仰天山里壮阔的地下溶洞,还有并州城里跪在大堂上恳求父母官做主的百姓……
“如果是一年前,我会想要回家,会想回我们的小塘村去,我们会买几亩田,我努力种地,种出高产的庄稼。”贺影心说到这里停了停,“可是现在,我想试一试。”
他想要试一试另一种可能性。
这一路走来,他见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他们穿行大晋,繁华有,落魄有,但更多的是立足田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
“我想让大家都有地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种。
“想让大家吃饱饭。”不去啃树皮草根吃观音土
“想让他们寒冬不惧酷寒。”有棉衣御寒。
“想让那些流离失所的人都有立足之地。”头顶有片瓦遮风挡雨。
“想让有才能的人当官。”德不配位尸位素餐的都滚蛋。
“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实现,但是我想努力去学。”
贺境心看着他,小少年眼神坚定,漆黑的眸子泛着光。
他和养在四方城里的那些天潢贵胄不一样,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很多的人,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是最珍贵的宝藏。
贺影心挺直了小胸脯,“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好的。”
贺境心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笑,她抬起手按住贺影心的脑袋,“这样啊……我知道了。”
贺影心做出了他的选择,做姐姐的好像要努力一些了。
贺影心走出船舱,走到了赵承溶身边,和他一起眺望大海。
贺境心没有出去,她坐在船舱里,开始仔细地复盘已有的线索,因为现在的线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有关于赵长生人生最后两年是在闭环之外。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贺从渊的那些写满了暗语的信,如今已经可以解读。
他当初写信给护国寺的方丈,是为了查到害死赵长生的凶手,因为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害死温觅的人。左相会和贺从渊通信,是为了试探贺从渊,想要知道贺从渊当初从赵长生那里带走了什么东西,后来贺从渊被打成重伤,送回小塘村,也是因为左相想要找到这样东西。
后来贺从渊死后,左相并未继续盘查,这说明左相应该确认过,贺从渊带走的东西无关紧要,根本不能证明赵长生的身份。
贺从渊除了想要查到当初小塘村那伙盗匪幕后指使者之外,还在找黄雀,他找黄雀是要给黄雀送一样东西——玲珑骨骰。
当初贺从渊和赵长生,从洛阳去长安的路上,救下了苏芷,那枚玲珑骨骰就是苏芷的,苏芷与顾岑宴青梅竹马,顾岑宴为了苏芷成了皇帝的隐侍黄雀。
好像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有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贺境心手指曲起,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宋钺在船尾和那位收珍珠的商人细谈了一下生意经,回到船舱就看到了贺境心闭着眼睛皱着眉的样子,他放轻了脚步,坐在了贺境心的身边。
“在想什么?”宋钺抬起手,按在了贺境心的眉心,他揉了揉,想把她眉间的愁绪揉开。
贺境心睁开眼睛,拍开了宋钺的手,“我在想,我爹和赵长生救下苏芷之后,去了哪里,赵长生死在何处,死之前发生过什么,他是和谁生下的影心,我要去什么地方找知情人。”
只要解开这个谜题,皇帝交给她的任务她就完成了。
宋钺想了想,忽然说:“你说有没有一个可能,影心的娘就是苏芷呢?”
贺境心:……???
宋钺却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自古以来,英雄救美,不都是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吗?你看啊,无论是苏芷还是赵长生,他们多像是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啊,当初苏芷去认亲的时候,那位假千金骆明玉不是正在和二皇子议亲吗?这说明苏芷原本的身份很够格当皇子妃,赵长生本是皇长子,却被迫流落民间,两个都是有身份的人,多有戏剧性啊!”
贺境心:……
完蛋,一旦接受了宋钺的这个思路,竟然诡异的觉得有点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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