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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吃肉


今冬会中极寒,一场暴雪后是三尺厚冰。

  晏南修是半月前追上运粮的车,本应到百色的粮草,居然还横在会中粮马道上缓缓前行,他带着军队凿开冰层,三天的路程走了足足半月。

  冷荷掀开行军帐,银色的星空熠熠生辉,晏南修立在那里看不清脸。

  认识他一年多,最初的他淡漠的脸色下总会露出一些小情绪。

  从去年隆月初五以后,他再无破绽,每个眼神让人一看就明,但也读不懂。

  她缓缓走到他后头轻声呼唤:“殿下,怎么不睡了。”

  “睡醒了。”

  沉默很久冷荷说:“这里的星星很亮,比京都亮。”

  “哪里的星星都比京都亮。”

  晏南修的眼神,是少见的明亮又温柔。

  冷荷动情的看着银空道:“还有比这更美的星空吗?”

  “当然。”晏南修眼里流出一股无限神往的样子,随即收了回去问道:“你有想过出宫吗?”

  冷荷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殿,殿下…”

  “别多想,”晏南修道:“你多次无意中问起宫外的样子,我猜你很想出宫,”

  “……”

  “如果你想出宫,我放你走。”

  晏南修打量着冷荷的神色,而她平静得像一汪死水,眼色暗到不行,这不是她想要的?

  这一年来小高子,帮他查清了皇后安排在他身边的人,这中间包括冷荷。或者是像那个人吧,他没有伤她,希望她过得自在一些,而她似乎不想要?

  晏南修皱了一下眉目问:“你想要什么。”

  “以前想要家,以后想要你平安。”冷荷似乎想到什么,眯起眼睛问:“连殿下想要的都不能得到,我又如何能得到呢?”

  瞬间晏南修身子一僵,脸色变得灰败。

  冷荷扑闪着一汪春眼道:“殿下以后少喝酒,容易叫错人名。”

  这一年来她侍寝的日子并不多,都是在他酒后,忘情的时候他总叫着另一个名字,替身也挺好,而他却连代替也不要了。在一起越久,她的心越浑浊,明知徒劳,还是渐渐放不下了。

  晏南修探究般的看了她一会,“还有两日就到百色了中间不会再停歇,回去休息吧。”

  冷荷点点头,眼里有话,却不能说出口,她合着泪水,仰着头看着这片天空的灿烂。

  不管身边有谁相伴,心里总有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仅是爱而不得,也只是遗憾。

  真正让人绝望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这混沌世间中越活越迷茫,直到忘了自己的初心,她已经忘了,他呢?

  木楼里升起了火,火盆边一双布黑褐满裂纹的手,正在给计娣华臂膀上,涂着一层黑糊糊牛粪状的药泥。

  药一碰到伤口像火烧一般痛,军医看了计娣华一眼,她只是微蹙眉间好像在想事情。

  军医说:“虽然有点痛,但有奇效,这伤口太深,只有这个法子最快。”

  计娣华回过神,“嗯。”

  她半阖着眼睛在想,今天的天气,如果下雨就好了。

  伤口包好后军医并未离去,坐在火炉边烤起半张饼来。

  闻到食物的香味计娣华抿了一下嘴,“你真行,这时候了还能找出吃的。”

  军医自嘲道:“不是这样也活不到现在,”他把烤到半干的饼递到计娣华手中,“吃吧  。”

  计娣华也不客气,接过咬了起来,“什么味,又酸又涩。”

  她嘴上这么说,还是咽了下去。

  “龙芯草,这种草粘合性很强,做成草饼裹上一层米汤就能成饼,虽然味道不好,但也无毒,还极易有饱腹感。”

  军医把火用木棍拔开,火苗窜高了一点,又道:“当年你发现我的时候,我吃了一个月这东西,还是生吃,味道更重,更难下咽。”

  说到这,计娣华倒是记起了问:“是谁把你推下去的,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计娣华是十年前,在一片溜光水滑,长满苔鲜的石头上捡到他的,那时候他全身是伤,奄奄一息手脚全断的躺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含着一种褐红色的植物,周围是一片污腐的粪便。

  那场面可以说相当恶心,一般人走到那里也会被那气味熏走,只有她,不仅探了他的气息,还救了他。

  军医勉强扯出一个算得上是笑的模样,十年了,她从未问过,还以为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她救起的。

  “笑什么,不想说就算了,”计娣华打了个嗝,“本将军也并不想知道,说到这里问一下而已,行了,医术好就行!回吧。”

  军医没有动身,“是一个女人,她叫单珠珠,本是我同门师妹,不知何故让她产生了爱的错觉,然后疯颠成魔,早知道会这样,当时娶了她,也罢。”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因爱生恨会如此疯狂,杀了他们唐门草医一支,被计娣华救起后他就入了军队,做了军医,从未提及关于唐门的一切。

  彦戎带着寒气,一进屋子就敏锐的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看向计娣华身后贴身侍卫问:“你们找到米吃了?”

  胖虎和瘦虎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用眼色指着军医。

  “姓唐的,救命之恩也有我一份,好东西怎能都紧着大将军呢,我也想吃一口米。”

  “想吃啊,”军医挑了一下眉道:“城中还真不少,荒废的牛圈外面,自己去拔拔就有了。”

  “你…”

  计娣华眼看两人就要唇枪舌战了,咳了一声道:“正紧点,外头天气怎么样。”

  她目光瞟向彦戎。

  彦戎也无心再玩闹了,脸色暗了下来,伸出两只冻到发僵的手,在火盆边坐下,瘪着嘴说:“老样子,只刮风不下雨。”

  等了两月,百色城等不到一场雨。

  只要下雨,常年和水打交道的他们就会多一分胜算,可惜天都不帮他们。

  计娣华瞳孔微微收了一下点头道:“休息吧,养好精神。”

  军医先起了身,拖着残瘸的右腿,走出了屋子。

  彦戎坐在火盆边思虑一会问:“不能再退吗?梨城我们胜算更大。”

  “不退了。”计娣华哑然失笑道:“我们退了,这一百万城民怎么办,张朝的话我不是没想过,

  今年大灾,只能依仗大赤……”

  “从半年前的递上去的折子就说了,为何还是霉米。”

  计娣华想到了朝中出现了乱子,之前的事她可以不计较,这次她是派了亲兵去送的,用将军令直接见的圣上,为何还是这样的结果。

  “打赢这仗,我会亲自问圣上。”

  彦戎从木楼出来烦郁得很,也知道大将军为何不退不降,可是还是想听她说退,或者有那个意思。

  这么多年下来,发现她的心硬得像石头一样,除了打仗对任何事都无兴趣。

  曾经以为她最在乎的是荣耀,连吃两场败仗,本以为她会颓败气馁,没想到走到这一步了,她也没想过输。

  参战多年这种境况谈赢何其难,她在乎荣耀,更在乎百姓,也明白了自己跟对了人,这样的将军有血有肉。

  士兵们的营帐搭在东边的空地上,这里曾经是百色城最热闹的地儿。每年谷子都在这里晒干,秋后的庆丰节也在这举办。

  往年到这个时候,百色城特有的戏曲早在这连唱数场了,台子上飘零的红色锦布,昭示着曾经的光耀。

  而此时都睡了的士兵,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这鼾声好似不太有力,都没有过去时响了。

  彦戎穿过营帐区便是一排宅院,冗长的深巷,青灰色的石墙和木楼竖在那凄凄冷冷,蜘蛛网中的枯叶在风中飘荡。

  这里曾经是百色城,大户顾家的宅院,南平一败他们就举家迁走了。

  百色城有家底的大户,大多都逃至更安全的地方去了,留下的都是些听天由命的平民,和朝中命官,如今军中百所长以上的将领都住在这。

  逃了也好,不逃等着挨饿,后勤司长越霖一入城就接管了城中的粮仓,要不然也撑不住这一个月可是谁人能想到一个月过去了,已经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

  彦戎走在廊子上居然闻到了肉的味道,他苦笑了一下,清晨才吃了顿肉,便惦记起这味儿了,人真的是一旦尝点荤腥,便不想再吃糠菜了。

  有糠菜也是好的,彦戎咂摸了一下嘴,酸水顺到嘴边了,那肉的味道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肚子太饿,他也睡不着。

  越来越浓的肉味,居然顺着风又进了鼻腔。

  他走出两里地,在一个菜园子边闻见了浓烈的肉味。

  彦戎若有所思的行过去,那是一块凹地,几缕青烟正缓缓升起,几个步兵蹲在火堆边,一人举着一根竹节,竹节上面是烤熟了的肉。

  “你们,居然私藏肉。”

  步兵抬起头看到彦副将急忙把手里的肉扔了,“彦将军,我,我们……”

  步兵的脸被火堆烤得通红,个个涨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计将军把她的战马都杀了,为了让你们吃饱,她在吃草饼,你们居然敢私藏肉,后勤司的兵还穿着步兵的衣服,你们几个把名字报上来,等这场仗打完再罚。”

  “将军我们不是后勤司的,我们就是步兵营的。”一个士兵小声的说。

  “还敢说谎,难不成是他越霖有这么大胆子,连衣服都敢借给你们?”

  兵铿锵有力的说,“我们就是步兵营的。”

  可以说他们偷东西,但上战场是用命拼出来的,他们绝不否认,更何况这肉不是偷的。

  “步兵营,行!那就步兵营,步兵怎么拿到这些肉的。”

  “这些不是马肉  ,是我们从战场上带下来的。”

  顿时几人的脸色比寒夜更冷.....战场上能拿下什么肉,这可想而知。

  士兵让开了一个位置,彦戎站在那里没有动,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往上翻滚。

  他问:“为何。”

  那是人肉啊!彦戎从未想过。

  一个士兵抬起头,眼里有很多怨委,“连乌鸦和野兽都能吃,我们为什么不能,彦将军不会以为我们今天才吃这玩意!不会以为只有我们几人在吃,不会以为一天一碗粥我们还拿得动兵器吧!我们上战场是为了打敌人,但更多的人就是为了打口口粮,要杀要剐,是生是死我们早就不在乎了,连皇帝都能放弃我们,我们还有什么可拼的,要不是因为计将军我们早就早就....张将军真的是战死吗,前峰营为何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是因为不想回了,到了今天这一步了,我们想做个饱死鬼不行吗?”

  彦戎呆在那里,东沙的兵从来不是为皇上在打,他们都是为计将军,而计将军却在为大赤。

  这些兵有苦说不出,说话也不想顾后果,说的却是东沙士兵每一个兵的心里话。

  几个兵捡起刚刚扔掉的肉又啃了起来,咬得满嘴是油腥,咬得心里发胀,眼睛通红。

  彦戎缓缓蹲下,坐在那个豁口处,伸手出了手。

  士兵把肉递在他手上,几人无声的笑了起来,笑得骇人。

  “我们要杀光他们,喝他们的血,啃他们的肉。”

  吃了顿肉,彦戎摸着往回走,在院子外面一阵狂吐,吐得天昏地暗,两眼冒着金花。

  这时一曲平缓的琴声响了起来,哀哀怨怨的  ,自始至终就是那个曲调,听得人情绪低落。

  彦戎也许是吐净了,也许是被那琴声压缓了血往上冲的感觉,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静静的听了起来……

  凄厉的牛角号在天明时响声,隆隆沉沉的声音震得人心里发麻,步兵在山坡拼命的发动着石弩车,一个个巨石滚下去把人压成了肉饼。

  密集的箭雨如长了翅膀的蟑螂从下至上,石弩车兵有人中箭倒下,随即又有人补上,每辆石弩车旁边都堆积了厚厚的尸体,把青黄色的车染成了褐黑色,石头把斜坡滚成了一条路,路的尽头也是层层叠叠的尸体。

  路在巨石的冲击下开了出来,石头却已经用尽。

  步兵营所长赵小久,望着最后的三百兵,大喝一声:“杀一个够本,冲....”

  三百壮士推翻石弩车,向下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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