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川再见（2）
我们找到那个收废品的湖南人，请他上门收购。他死活不肯，说小孩子只会捉弄人。最后讲好先付他二十元搬运费，他才同意，开着小货车跟我们走。
小货车噗噗响着，很快到了阿黄家小区门口。保安队长听说是进去拉垃圾的，兴奋起来，打了几个电话，放我们进去。很快，小区里的保安，还有物业办的人都来了，还带上了铁锹之类的工具。
那些一直在写警告信的邻居也纷纷戴上口罩前来帮忙。
小区里轰动了！真是个惊天动地的早晨。
阿黄的爷爷开始死活不肯，对围在门口的人破口大骂，又从屋里扔东西出来，向保安的脑袋砸过去，开始是一些破鞋子破衣服，突然抛出来一个废油漆桶，年青保安猝不及防，差点砸在脸上。铁皮油漆桶在楼梯上滚落，发出很大响声，人们回避着，发霉垃圾的气味四处散发出来，楼梯上落满灰尘。
最后，社区居委会的人来了，那些年轻人大概常常在节假日来慰问他，他听他们的，妥协了。
阿黄家的垃圾实在太多，爷爷的房间窗户都被垃圾堵住了。废品收购点的小货车根本装不下。居委会的人一协调，环卫站的大垃圾车很快开来了。
垃圾太臭，稍一动，灰尘沸沸扬扬，人们只好先喷洒水，再挖和刨。
爷爷抱着自己的一个破提包，坐在小区花园的树荫下。他旁边的大理石椅子上，摆着人们送来的面包、牛奶和矿泉水。他先是谩骂诅咒，后来就哭，浑浊的眼泪从脸上的皱纹里面流淌下来，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我凑得更近些，在他的旁边，在明亮的阳光里，看见他的脸原来那么脏，皮肤的皱褶里是黑色的污垢，鼻头的毛孔又粗又大，被黑色的污垢填塞，无一幸免。
我呵呵笑起来。原来只要是在明亮的阳光下，我什么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连阿黄爷爷鼻子上的黑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黄爷爷抓起一块土圪塔，向我砸来，口里骂着脏话。我躲过了。他还在大喊：“就是你，奥特曼，衰仔，你不做好事！”
他误会了我的笑。
他一边哭，一边吃面包，又用一支吸管吮酸奶，嘴里一直嘟哝着“奥特曼衰仔”、 “衰仔奥特曼”，那样子，像个娇滴滴的傻小孩。
我和北川互相挤了一下眼睛。
我估计，这老爷爷以后每天都会把“衰仔奥特曼”念上十遍八遍的。
64
垃圾清了两天，才全部清干净。
阿黄很兴奋。家里完全变样了，邻居又送了一些半新半旧的家具，有沙发，有电视柜，有各种椅子。人家想换新家具，又愁旧家具无法处理，就正好得着机会帮他们。
爷爷乐嘿嘿的，同时，也向大家作了保证，再不捡垃圾回家。
家里变得很漂亮了，阿黄还常常在洗手间里喷空气清新剂，他觉得那样一来，就和宾馆差不多了。
阿黄身上那种由来已久的垃圾味道终于没有，有的是洗衣粉和阳光的香味。爷爷虽然对结局很满意，但一想到整个事情是我先策划并怂恿的，就恨得将两边腮帮子处的烂牙都咬碎了。
阿黄建议，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打边炉。我和北川对这种家庭活动感到兴奋得不行，立刻冲了出去。
当我们走到小区旁边一条巷子的时候，眼前的一幕令我全身发抖——阿黄爷爷，正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和一个精瘦男人凑着耳朵叽叽咕咕。
看清楚了，那是个金头发的瘦男人，金毛鼠！
阿黄和北川也看见了。
我“嘘”了一声，慢慢退回另外一个路口。当确定我们的脚步声不会惊动他们的时候，阿黄和北川跟我一路狂跑起来。
我的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我们跑回到黑色爱丁堡，缩在黑乎乎的里间，大口喘气。
晚上，阿黄拿来一张旧凉席。
不久，阿星得到阿黄的信，也把他看报摊用的旧睡袋拿来给我们，哄他妈说它已经被老鼠咬坏了。
睡睡袋的感觉真好！我和北川钻进去，立刻觉得里面温乎乎的，软乎乎的，就像是在房间里、在床上睡觉一样。
夜里，我睡不着，起来。
“哥哥？”北川发出细微然而十分清晰的声音，我愣了一下。这家伙，我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睡着的，什么时候是醒的。有时候你以为他那么安静，一定是在做梦，但他却可能像猫头鹰一样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韩江川大哥说，地震以后，他就是这样了。
“你睡吧，哥哥想念海珠广场的石头人了，想和他说说话。”
“石头人？他是不是长得像你爸爸？”
“不，他比我爸爸帅多了。”
“哥哥，如果你找到了爸爸，他愿意带我和你一起走吗？”
“为什么？你哥韩江川不是等着你的吗？”
“可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韩江川说姐姐没了，我讨厌他。”
“过我这样的流浪生活，有什么好？”
“我就想和你一起流浪！我们走遍天涯海角，去找你爸爸，找我姐姐，找雪袍子。”
“你说，我们，找得到吗？”
“当然！我想了好久。你说要不要得？”
“当然要得，只是，你哥哥不会同意的。”
“他听我的！”
我明白了，北川是个非常固执的孩子。我想，能够有这么一个弟弟，是很开心的事情。我也已经觉得他就是我的弟弟了。只是，我们小孩子能够决定自己的事情吗？
我悄悄走出黑色爱丁堡。
尽管没有一点声音，我也知道，北川就像个小小的影子，一直跟在我后面。
我来到珠江的堤岸上，想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好从那些建筑物的缝隙，看到石头人微笑的脸孔。
有个歪歪倒倒的影子，从已经打烊的海鲜酒家向我冲来，我加快一点步子，想避开。我知道，夜晚这样的醉鬼到处都是，不能惹他们的。
可是，他一直向我扑过来，把我扭住了。
是金毛鼠！
他踢了我一脚，然后一把把我按倒在地上。
“你看，又落在我手里了不是？小子，这次我一定要做了你，彻底！”
“你被通缉了，还敢行凶？”我倔强地说。
他抓住我的头发，要把我的头提起来。他看见了北川。
“哇，还不只你一个？那只小老鼠，和你一起的？”金毛鼠嘿嘿笑，“那我又可以再建一个老鼠窝了？哈哈！”
我大声喊：“北川，快回去！”
北川哇哇大叫，喊救命。夜深人静，堤岸上空空荡荡的。我心想：“完了！”
我担心他对北川下手，他真的就腾出一只手要去抓北川，我死死把他拽住。
“快跑，北川！”
这时，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两个高个男人跑过来，冲上来扭住金毛鼠。
“哥哥！”
是韩江川，和他的一个老乡。
一道亮光闪过，“哟”的一声，金毛鼠的匕首差点刺中韩江川的老乡。那个盛怒的男人几下就将匕首缴了，不需要太多打斗，一拳把金毛鼠打翻在地，抬腿把他踏在脚下。
“哎哟，我的牙，妈呀！”
金毛鼠的几颗金牙从他嘴里飞出来，撒落在地上，闪着邪恶的暗金色光。他满口龅牙有了几个黑洞，在地上，在那人的大皮鞋下面拧开，像乡下偷吃庄稼后被猎人狙击的野猪，丑陋不堪。
我紧紧地抱住北川，一只手将他的眼睛捂住。他挣脱我，探看一眼，大叫：“把他踩成肉饼！踩成肉饼再交给警察！”
不知过了多久，韩江川将我和北川分开。
“韩江川，放开我！”北川大叫。
韩江川只管把自己的弟弟抱起来，扛到肩上，说：“咱们有言在先，两天时间到了！”
“可是我不想跟你回去！”
“你得去学校，上学！”
我们沉默不语。
韩江川对我说：“小兄弟，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家，我们才回四川，好不好？”
北川突然挣扎起来：“他叫奥特曼！他家在风镇！我要和他去风镇！”
韩江川把他抓得更紧了。
“好的，奥特曼，我和北川送你回风镇，天亮就去搭车！”
“不，”我说，“我还没找到爸爸。”
“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回家，我帮你把爸爸找到，让他回家看你，好不好？”
“我不回家。”
北川又叫：“我也不回。”
韩江川不理会他。
韩江川对我说：“奥特曼，对不起，我要把北川带走了，我们的车票都买了，马上就走。”
我含着眼泪对北川说：“我会很快找到爸爸的！我会给你写信的！”
北川呜呜哭了。
他一边哭一边喊：“奥特曼再见！”
“北川再见！”
北川的哭声，在夜色里越去越远，最后，就像榕树的气根，在紫色的空气中拂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忍住眼泪，在空茫的堤岸上慢慢走。终于，我忍不住了，大声哭喊：“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那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江面上有光，仿佛是黎明在那儿，等候晨钟敲响。我住声，聆听远方的声音，那微弱的遥远的声音，由铁轨传入大地，又隐隐地传到江面，传到堤岸，传到我的足底，气息一般吞吐着，节奏分明。黎明前，这神秘的气息，节奏越来越快的震动，把韩北川韩江川兄弟，带入梦乡，带去他们震后格外宁静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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