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来自风镇(3)
我们的厨房里,爸爸用来舀水的一只水瓢,是很特别的。
那是王家寨的一个老艺人,用最好的青冈木刨成,送给爷爷的。我知道,这个老艺人可不是一般的匠人,他专门做木器的。
他在水瓢长长的木柄上,雕出了许多花纹,这些花纹,我后来常常在苗族同胞的衣裙上看到。
这个水瓢,爷爷本来是放在书房里,挂在墙上的,可奶奶把它拿去厨房了,她说:“与其拿来看,不如拿来用。”
她就是这么个人。
奶奶一直在为什么小事情不满,抱着手臂,从一个房间旋到另一个房间。她是个高大硬朗的女人,当她跨过门槛的时候,身体几乎把那道门堵住了。
爷爷对她的唠叨充耳不闻。她大嘴巴、表情生硬,只要她在,房间里的氧气就会越来越少,让人难受。
她冷漠的眼珠子盯我一下,我的喉头就开始发紧,呼吸困难起来。
我等着爷爷救我。
爷爷总是一转身就想起我,然后就高声喊:“忻儿——”
我会在他身后稍稍躲藏,等他找来找去,然后才嘿嘿笑着伸出脑袋。
奶奶唠叨的声音更响起来,像流水一样急促。
爷爷依然充耳不闻。那样子,似乎觉得她已经不可救药,所以干脆不予理睬。
我很欣赏他的这种态度,对那些我们觉得不可救药的人,她们越是发急,我们就越要给予轻视。
他不会像那些女的一样,态度变化无常,一会儿对你亲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你的脸蛋子啃下一半,一会儿却又用恶毒的话骂你,对你凶。
比如奶奶。
还有她的那些朋友——那些女邻居。她们的丈夫跟着钟声去上课之后,她们就和奶奶凑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
爷爷的声音浑厚。
浑厚是个什么概念?
有一次,电视机里全是穿西装的人,排列整齐地唱歌。
爷爷正在教我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慢慢把头转向电视,听那里面的人唱歌。
我也听。
他们的声音像大河的水,气势大得不得了,缓缓地涌过来,缓缓地,让人心脏砰砰跳。
我抬起头,看见爷爷流泪,水珠儿从他的脸上,流到花白的胡子上,我伸手接住。我说:“爷爷不哭。”爷爷拍拍我的头。我想从他的腿上溜到地上,他把我按住了,说:“听,苏武牧羊!”
我听。
他们的声音又像巨大的风,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走远,又近来,仿佛要把我们从地上推倒,再卷到屋顶、带到天空里去……
那就是浑厚。
不止,那是要让人死死地憋气,然后放声大哭。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似铁石坚,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恸心酸。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 。终叫匈奴心惊胆寒诚服汉德威。
爷爷一直流泪。
他当时的心里,应该比我们小孩子放声大哭还要难受吧,他是爷爷哦,从不哭的。苏武,他的朋友,肯定的。
爷爷的声音不只是浑厚。
爷爷的声音是温暖的。
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感到快乐,感到安全,哪怕我刚被人推进泥坑,弄得满身满脸的泥,泥水和泪水流到一块,正哼哼唧唧,他一叫我,我立刻破涕为笑。
有时候,他也小小地捉弄我我一下,是为了让我变得聪明些,不做傻瓜。所以,每次他捉弄我之后,我就哼哼着,一定要把他玩的把戏再玩一遍,让他尝尝我的手腕。
爷爷说,如果我看东西没有别人清楚,那么,脑瓜里一定要比别人懂得更多的东西。
他每天把我抱起来,放在膝头上,先玩“大眼、斜眼”的游戏,然后教我读唐诗宋词。
有次,我做了件很得意的事情——在爷爷午睡的时候,抓了一把豆子,往他的耳朵和鼻孔里放。他打了个天大的喷嚏,把鼻子里的豆子射得老远。
我哈哈笑了一整天。
可是,这个玩笑后来变成一桩可怕的事情:爷爷耳朵里的那粒豆子出不来了。我很怕,怕爷爷因此会死掉。半夜,我突然醒来,抱着爷爷的脑袋摇,希望把豆子摇出来。爷爷说,本来是可以摇出来的,但是耳孔肿了,把豆子挤住了。
暑假,爷爷带领几个自愿留下来的老师,去山里,给苗族同胞做扫盲教育。
苗族同胞住得很分散,在一个个山旮旯里。爷爷他们举着松明子火把,得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又穿过一个个黑糊糊的树林子。
爷爷迷路了。
人家喊他,他听不见。苗族同胞在山腰上吹牛角,呜呜响,他也听不见。
他掉进了峡谷……
……
爷爷走了以后,奶奶去她外省的亲戚家。什么亲戚,在什么地方,我不清楚,我和他们可没有什么交情。
爸爸也不提。
爸爸说:“我们回老家吧。”
老家就是爷爷出生的地方,风镇。
据说,它是在明朝崇祯年间建置,距今不足四百年。
风镇的历史名人,中最了不起的,是一位伟大的女士,她致力于“平息战衅、兴办汉学、开辟九驿、发展耕织,尽毕生精力,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
离县城不远的地方,有很多地下溶洞。县城外的每一座丘陵下面,都是巨大的煤矿藏,远处的每一座山,都是大理石支撑起来的。
当我望着那些庄稼地,和丘陵上的灌木丛的时候,虽然看不见那些黑色的煤晶、深蓝色的大理石,却仍然会觉得,远远的野地里,有幽幽的光芒散发出来。
爸爸走后(别误会,爸爸是去南方打工兼找妈妈),太多的孤独,让我总是去回忆以前的好日子,去想爷爷,心中的悲伤很难克服。
是不是,我有些老了?
无论如何,童年是我一生中最最漫长的一段时光,也是我记忆格外清晰的一个时期,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就要回到它那儿去。
4
我就要说到那些天的事情了!
这让我的心难受得好像打了个越纠越紧的结。
星期六,我还是在我的瞭望台上。大汽车的柴油味和黄土尘的味,还是那么呛人。
我掏出口琴吹了一阵,觉得声音干巴巴,气息衰弱,就像正在经受干旱折磨的稻穗发出的叹息。
许多声音在我脑子里嗡嗡响,非要让我昏昏睡去不可。
我只好深深地吸气。
山上野花的味儿飘过来,我是嗅得到的。牛蒡草或者月季,或者蔷薇,它们顺着天空的路线走来,像一张透明的手帕,覆盖在我的脸上。
爸爸说过,我的鼻子很灵。如果有陌生人从门前经过,或者天会下雨,我嗅得出。
如果他去过车站或医院,我也嗅得出——这两个地方,都给我带来不祥的感觉,他知道,如果他去这两个地方,我会莫名其妙地紧张。
爸爸说我的鼻子像狗鼻子一样灵。
我想说:难道狗狗闻到了什么,也告诉你的吗?不过我知道,这是爸爸的技巧,用贬低的方式来夸奖我。
我没吃早餐,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
太阳不露面,我无法判断时间。
我的肚子曾经很饿,后来没什么感觉了,只是身体有些轻飘飘的。
有个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打量我,他一定以为我是傻子。
我不是,我只是在等爸爸。我的校服肩头破了,是被书包带子磨的,可我已经补好了。
我是个有教养的人,爷爷告诫我,不说脏话,不做不文明的事,说话声音要清晰、响亮,看人要看眼睛,面带微笑,有能够帮助别人的机会,要积极,要热情……我的校徽戴得很端正。
我是个有身份的人,小学生,立刻要升到中学了。
只是,我的朋友小根说了,我们这种孩子,得思考一个人怎么活。
这实在是很难想清楚的问题。
一个人要活得好,得给自己建立什么样的秩序?很多事情是无章无法的,你茫然无序,从来不知道该去向谁打听打听。
爸爸的道理,比爷爷的道理更单纯。
他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得诚心诚意地爱一些东西……总之,你得让自己的心有寄托,得深信不疑,凡是你所爱的,最后都会给你回报。
我相信,是这两个好人,在我的骨头里种下了什么,任何时候,只要我认真想想他们的话,一颗小心儿就会平静下来。
我看见田野里烟雾弥漫。那些神秘的溶洞,哑默的煤层,就在烟雾、泥土、杂草和荆棘的下面。
一些说不出的声音,在地下的洞窟和深水中回响;一些点点滴滴的光芒,也在幽幽的黑暗中散发出来……
我想,我得做点什么。该做什么,我不知道。
我望着山坡下的河流,一片灰黄的大地上,只有它光芒闪烁。既然它流向南方,和爸爸走的路是一个方向……要是我跟着它,一只往南,就可能找到他,我爸爸!
我要不要做一次这样的冒险?那一定是很了不起的,肯定会在学校里造成轰动。
我一直没想好。如果那样的话,杨老师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她会咬着嘴唇,把粉笔头在讲桌上摁碎……我这小半辈子建立起来的好名声,就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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