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人心险恶
太阳从蟠龙山的东面升起,照在许家院子里。
顾小敏从池塘边走过,踏上石基路,她纤细的小身影在桂花树下闪过。几个擦肩而过的丫鬟与她打着招呼。
池塘的水碧青青的,波光潋滟,托举着荷花的荷叶像一只只小船在水里慢悠悠地游动;月亮桥旁边的翠竹站在风里,轻微地摇摆着腰肢,把池塘当成了梳妆镜;喜鹊落在高高的屋檐上,舒展着嘹亮的歌喉,讨好着许家院子里穿梭的身影;假山旁边的石榴树上,红油油的叶子和花缀满枝头,带果的花儿像一个个小葫芦。
小春儿一只手里端着果盘,果盘上有一摞葡萄,她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撮葡萄往嘴里塞着,眼珠子扫视着四周,生怕有人看到她,做贼似的歪着肩膀,撅起小嘴把葡萄籽和皮吐进路旁的花坛里,再装出若无其的样子拔拔鸡胸骨,猛地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小敏。
“她的二姐是咱们许家三小姐的朋友……”公鸭嗓从小春身后窜出来,声音里带着惊羡:“听说,她二姐还是赵妈的儿媳妇,昨天俺与赵妈儿子打了一个照面,小伙子一表人才。”
小春儿没说话,她停下脚步,她脸上的伤疤随着她歪斜的嘴脸跳动,她用一只眼角盯着走近的小敏,嘴里讪笑着:“小敏妹妹,以后有什么好事不要忘了俺春姐,毕竟咱俩同岁,在俺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
小敏停下脚步点点头。
小春儿眼珠子瞟着小敏,抖动着一条腿,抓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葡萄太甜,齁着她了,她弯下腰咳嗽了几声,少顷,她用一只小拳头“砰砰砰”敲打着她的前胸。
小敏没有搭话,绕过小春儿佝偻的身体,继续往前走着,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心里甜滋滋的,她终于找到了二姐,二姐还是许家三小姐的朋友,以后她再也不怕别人欺负了。她的右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口袋里放着一个树枝做的小弹弓,翻来覆去摸摸索着它的柄,再摸一下它上面的皮筋,柔柔的、滑滑的,这是二姐离开许家时送给她的,二姐说:这个弹弓是她五六年前做的,是她身上最稀罕的一件物件,留给妹妹做个纪念。
二姐说她有时间再来看小敏,让小敏好好照顾自己,还说她去找大姐,找到大姐也带来许家~想到这儿,顾小敏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咯咯咯”的笑声飘到了小春儿和公鸭嗓的耳边,小春儿怒着嘴角,眼里闪着嫉妒的光。
风拽着一点点阳光窜进了舅老爷的屋子。
舅老爷的屋门敞着,窗户也敞着,屋里一切都是明亮的。
吃罢早饭舅老爷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半天了,他睁着细细眉眼瞅着房梁半天没说话。许连盛与金珠儿去了沧州许金府,今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路上到处都是鬼子的关卡,老人怎么能不担心?
小敏手里端着一壶茶,衣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两个苹果走进了屋子。听到脚步声,舅老爷也没有转一下眼珠子。
小敏把两个苹果从衣兜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轻轻说:“舅老爷,这是火房的廖师傅给您的,他说是他家里来人带来的,让您尝尝鲜。”
“他有心了,还想着俺……”舅老爷嘴里的话在嗓子眼里,有气无力。
这时,赵妈的脚步从前院往舅老爷屋子而来,阳光拖着她略长的背形,从长廊穿过。今儿,她换了一套新衣服,这是去年许老太太给她的一套衣服,平日里她没舍得穿。整齐与雅致需要打扮,四十来岁的年纪,这么一捯饬年轻了不少。
她后脑勺上圆形发髻梳的干净利索,插着银制簪子,梅花穗头随着她的脚步上下颠簸,两个燕尾拖压在她的高衣领的后面,鬓角像刀子切得那样整齐,看着清爽;她上身是一件青蓝色方角长褂,大襟和衣领上扣着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纽扣,这枚纽扣是银包玉;下身是缎面黑色绣花长裙,身材虽不苗条,却显得聘聘婷婷;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脂粉,色泽红润,像是喝了点酒似的,眼梢和脸颊上挂着浅粉色。
称心与欢悦从昨天就挂在赵妈的脸上,给人喜相的感觉。
赵妈一撩裙摆踏进了屋门槛,直接走到了舅老爷床边上。
“你不是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吧?”舅老爷从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嘴里不阴不阳。
“是,舅老爷您醒了,不再眯口了?或者喝口茶,再吸一袋烟……老太太让俺给丫头送月钱,这一晃啊,又一个月了,顺便俺来瞭丫头一眼,这丫头与俺有缘,以后您冲俺的面子把脾气收敛一些,多蒙您照顾……今天外面很忙,俺没时间跟您老多聊,俺有几句心里话与小丫头交代一下。”
”没俺的事儿,您就当俺是空气不存在,您赵妈随边说。俺不可能出去,懒得动。”舅老爷锁锁肩膀,把他细瘦的身体转向窗口,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院里那几棵杏树。
赵妈转身走近西墙根的桌子,把手里两块大洋递到小敏的眼前,说:“丫头,咱们要记许家的好,许家就是咱们的亲人,以后有事儿别掖在心里,跟俺说也可以,跟舅老爷说也可以,今儿俺只搁下这句话,前院还忙,就不在这儿耽误时间了,俺走了。”
走到门口,赵妈停下脚步,扭着脖子向床上躺着的舅老爷斜楞了一眼,抿了抿嘴角。
看着赵妈匆匆离开了屋子。舅老爷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伸手抓起桌子上的长烟杆,小敏急忙走过去,抓起桌边上的洋火。舅老爷晃晃他松垮垮的下巴颏,嘴里长吁短叹,说:“今天不抽了,丫头,你出去吧,让俺一个人静静。”
小敏没有动,她咬咬唇角,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小丫头有事吗?”
小敏垂着头,眼睛盯着脚上的鞋子,嘴里试探着问:“舅老爷,俺想去街上转转,买点针头线脑……可以吗?”
“你们这一些小丫头都一个德行,有了钱不是买布头就是买礼物……去吧,去吧!”舅老爷抬起胳膊向屋门口摆摆手。
…“谢谢舅老爷。”小敏弓着腰退到屋门口,转身就要离去。
“丫头,注意安全!”身后传来舅老爷不放心的嘱咐。
沙河街冷冷清清。热风拽着一些灰尘与树叶在街角荡漾,落在行人的脚下,落在墙角旮旯里。
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躺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们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大敞开着胸膛,露出一身脏兮兮的肌肤。一会儿,眯着眼角瞭着半空,一只手挠着前胸,挠出一溜溜黑色的泥;一会儿,从肩膀上瞥斜着嘴角,紧紧盯着从旁边走过的行人;一会儿嘴里叨唠着:那个大烟鬼能来吗?另一个用鼻音回答:每个月尾他准时在这儿出现。
一品点心铺子门前没有人,只有一个货架子,货架上摆着几样点心。
一身黄色警服的李奇背着手在街上迈着四方步,他手里抓着一根警棍。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晃悠悠停在了一品点心铺子门前。张妈从旁边的火烧铺子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话。
李奇一下怒起了脸,沙河街上还没有哪个人见了他不主动打招呼的?要想在沙河街上树立威望,必须让这一些贱民害怕他,想到这儿,他举起了手里的警棍在火烧筐上“咵咵”敲了两下,瞬间摆得整整齐齐的火烧东歪西倒。
“李巡警,您真是闲的没事干,敲俺的火烧筐干什么?”张妈嘴里高声埋怨着。
随着张妈的声音,从火烧铺子后院迈出一个壮实的、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浑身黝黑黑的,粗大的汗毛孔冒着汗珠子,每个汗珠子粘着油星子;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长长的、黑不溜秋的围裙,围裙上摞着几层补丁,垂到他的膝盖;他手里抓着一个大水瓢,瓢里的水随着他有力的大脚丫晃荡着,哩哩啦啦到了店门口。
“怎么?有钱没地方花了吗?想把这筐火烧包圆吗?”男人嘴里吼着。
一见到这个男人,李奇慌忙收回警棍藏到身后,把他的腰弯下去,低头垂目,满脸堆着阴奉阳违,声音小心翼翼:“吆,张掌柜的,您热不热呀,瞅瞅您这一身汗……这热天守着火炉子就等于烤油。”
男人也不搭话,把手里的水瓢子放到嘴边,“咕嘟咕嘟”,一多半的水顺着他胡子拉碴的大嘴巴流到了胸膛,顺着胸膛流到了围裙,随着围裙流到了地上。
“有事吗?李长官。”男人抬起大手抹抹嘴角,身子往铺子外面探了探。
“有,有,那个一品夫人去哪儿了?俺找她有点事问问。”
“不知道!”
“这条街道,日本人想用它……您早听说了吧?”李奇抬起手挠挠后脑勺,嘴里喃喃着,他不敢看男人的脸,这张脸没有一丝笑容,只有愤慨。
“日本人想用这条街道,做什么?我们在这儿生活了半辈子了,日本人想要就给他吗?”
男人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水瓢狠狠摔出了铺子,“吧唧”水瓢在李奇的脚下跳了几下。
李奇一激灵,眨巴着眼珠子退了几步,危殆地盯着脚下裂为两半的水瓢,越看越像他的脑瓜子,他满眼惊恐,没说出一个字。这条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张老板天不怕地不怕,又有一身蛮力,用他的大手做出来的火烧有咬劲,这也是他家火烧铺子屹立不倒的招牌。
李奇灰溜溜走了。
李奇的背后传来男人的骂骂咧咧:“骂个姥姥的,不让人活了呀……不让俺们好活,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小敏的脚步穿过了沙河街西口,抬起头,前面一堵墙下出现了小春儿的身影。
小敏皱皱眉梢,小春儿什么时候出来的呢?仔细地看过去,旁边还有一个细小个子的男人,四十几岁的模样,黄啦啦的脸色,嘴角吐着哈喇子,伸着一双骨瘦如柴的大手抓着小春的胳膊。
小春在挣扎,身体扭曲,嘴里喊着:“爹,您放手,俺没有钱,只有这一块大洋,都给您了……”
“你想骗你老子吗,没门!每个月许家给你多少钱?你以为老子不清楚吗?今天正好又一个月,至少有两块大洋吧,你只给俺一块,那块呢?你在许家穿不愁,吃不愁,要钱做什么,快拿出来给你爹,你爹三天没吃饭了……”毒蝎子张牙舞爪打着哈欠,哈喇子顺着他瘪瘪的嘴巴子横流。
“爹,俺要买衣服,您瞅瞅,俺身上衣服穿了一年了。”小春儿委屈地直跺脚。
就在春儿与她父亲争执的时候,那一些蹲在墙角的乞丐“腾”跳了出来,他们扑向了那个面黄肌廋的男人,抡起拳头劈头盖脸就打。
“杜蝎子,我们找你好几天了,今天你跑不掉了,欠我们老板的钱什么时候换?快说!”那一些乞丐嘴里一边叫喊着,一边打着,打得那个男人满嘴求饶、满地打滚。
春儿吓得抱着头就跑,磕磕绊绊往前跑了几步,转身刚要钻进巷子,撞进了小敏的怀里,她一愣神,瞪大了惊慌失措的眼神,嘴里连连哀求着:“小敏妹妹,救命呀!”
那一帮乞丐扔下毒蝎子扑了过来,春儿缩着脖子躲到了小敏身后。
小敏从没有看见过这阵势,她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惊惶地瞅着逼近的乞丐。
一个乞丐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两圈,抬起脏兮兮的手,把挡在脸前的乱发撩到了耳后,他嚚猾的眼珠子落在小春儿的脸上,喉咙里“哼”了一声;另一个用黑乎乎的手捋着下巴颏上几绺胡须,嘻嘻笑着往前一步,猛地伸出手抓住小敏的细胳膊,嘴里骂着:“丫头片子,你爹欠债,有你来顶账。”
小春儿眼珠子一转,伸出双手把小敏往前一推,巧舌如簧:“对,她是杜蝎子的女儿,你们看看她是不是值几个钱,父债子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小敏打了个趔趄,她被春儿的话吓了一跳,她惶恐地扭转身,在一瞬间春儿脸上的疤痕无限地扩大,变成了吃人的恶魔。
几个乞丐“呼啦”把顾小敏围在中间,像是在给一件物品估价,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
“俺不是,不是!”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乞丐,小敏害怕了,她慌乱地辩白:“俺不是,俺不姓杜。”
一个乞丐抓着杜蝎子的后脖子,拎到了小敏和小春儿眼前,大声问:“这两个女孩,哪个是你的女儿?”
杜蝎子看看哭哭啼啼的女儿,再看看小敏,这丫头长得不差,比自己女儿秀气,卖了能换几十块大洋,算这丫头倒霉,碰到了俺毒蝎子,无毒不丈夫,阴险毒辣的事情俺也不是第一天做,女儿留在许家,还能继续赚大洋,真是钱往口袋里落,时来运转,苦尽甘来。
毒蝎子越想越激动,他伸出鸡爪子手指着小敏,嘴里嚼着血水信口雌黄:“她是我的女儿,她在许家做丫头,不信你们问问她……”
“不是这样,俺不是他的女儿,俺家是坊子矿区的,俺是在许家做丫鬟。”小敏急得语无伦次。
毒蝎子晃悠悠走近小敏,伸出一根手指头撩撩他额头上的乱发,他深陷的眼眶里冒出两束阴沉沉的光,让人不寒而栗,“丫头,爹欠债子还,俺只有你这个女儿,你要是孝顺乖乖跟他们走,也算俺没有白养活你这么大。”
听着杜蝎子有板有眼编瞎话,小敏大惊失色,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许家的门,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她后悔没听舅老爷的话,后悔今天跑上大街。
“这个丫头能值几个钱,带走!”两个乞丐抓住了小敏的胳膊。
小敏可怜巴巴地看着春儿,她多么希望春儿回心转意,“春儿姐,咱们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每天俺喊你一声姐姐,你替俺说句话呀。”
小春儿操起胳膊,撇了撇嘴角,嘟囔着嘴巴朝地上啐了一口,敏丫头在许家不仅得舅老爷喜爱,许家的小姐称呼她敏妹妹,下人也巴望与这丫头攀上亲戚,而自己来许家两年了,何曾得到过这等待遇?
“春儿姐姐,你说句话,告诉他们俺不是你,俺叫顾小敏……”
“是吗?你不是俺,俺是谁?”春儿阴阳怪气地扔下一句小敏听不懂的话,用衣袖抹抹嘴巴子,扬长而去。
不远处,张妈从火烧铺子里绕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水瓢,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了几个乞丐逮着一个小女孩往沙河街的西南方向而去。
女孩在挣扎,在哭啼,在哀求,从她衣服口袋里滑出一样东西。
“孩他爹,快,有拍花子的,他们带走了一个小丫头,”张妈一边岔了声地招呼在店里忙活的丈夫,一边用粗糙的手拍着旁边的笸箩上,“那些人好像是混星子,缺德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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