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尽江南03
“最近铁路沿线，日本兵调动频繁，你不可不防。”
“我不是准备了吗？”史秉南扣上大衣的纽扣，“日本人也怕我暴动。”
余笑蜀站了起来，道，“秉南，这顿饭是鸿门宴，你不能去。”
“我想过了，还是要去的，松泽俊久要拉我和熊山川一起吃饭，我不去，不倒是显得我要和他们杠到底？现在，我们还没有和日本人硬来的资本啊。”
“再说，去了又怎样？他们能吃了我？”史秉南道，“我刚见过南步青山，他亲自出面来调停我和佛海之间的矛盾，这次松泽俊久就是奉他的命令，来安排会面的。不怀好意是一定的，但是鸿门宴，还不至于。”
“你说小林还不知道京沪线为什么突然这样紧张，这样看，苏州还是安全的，我保险起见，你还是赶紧回去。”
史秉南沉默了一会儿，道，“熊山川这个拦路虎，早晚要打。当年为了扳倒老丁，我除掉了王如茵，但王如茵接近老丁是为了营救熊山川。佛海为了制衡我而启用他，我杀了他的救命恩人，这件事他倒一直没忘。”
“王如茵可能也想不到，她当年舍生忘死搭救的革命同志，今天居然成了政府身居高位的税警总团副团长吧。落水的报船上的恩，也是奇谈一桩了。我倒不担心熊山川，我是担心松泽俊久，这个人是个笑面虎，最近上海的风暴，没有一次不是针对你，你去了风险实在太大。”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什么事没有风险呢？大家表面上不管怎么做作，心思也早就诚实地摆在台面上了。熊这个人，我和他原本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静下心来想想，我确实也太过严苛了一点。他的税警总团现在组了两个教导总队，人数已经接近二万人，又有佛海不惜血本用最新式的武器加以装备。我们虽然不怕他们，但是能避免冲突，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史秉南在房内左右走了两步，道，“我还是去一趟，现在不去，反到在南步那里落了话柄。”
余笑蜀也拿起了大衣，道，“我和你一起去！”
史秉南笑了，道，“你留在这里，只要你们手上的枪还在，他们就不敢拿我怎么样。”
余笑蜀舔了舔嘴唇，沉默了，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许仕明。如果他还活着，大概会一直等在百老汇大厦下面，时刻准备着杀上去，把他的史师兄抢出来吧。”
史秉南也有那么一会没说话，他拍拍余笑蜀的肩膀，道，“不要想了，我不是随便去冒险。其实熊山川对浙东觊觎已久，早就想得到一笔钱去经营浙东，只是佛海维持中储维持得辛苦，没钱给他，熊现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放眼望去，整个江浙，有实力支持他的，也只有我了。另外，上次你的话我认真想过了，四面树敌总是危险的，如果熊山川愿意和我们化敌为友，那浙东这块地盘，我可以让给他。”
“四明山不是在浙东？”
“哈哈哈，”史秉南笑了起来，“你以为我真要上山打游击吗？只要熊肯合作，这个退路，我就不必留了。”
余笑蜀苦笑着摇摇头。
“还有，熊山川这一次大费周章，说要送给我一个会面大礼包，现在，人大概已经送到了，你就替我去见一下吧。”
“大礼包？”余笑蜀愣住了。
“军统上海区的区长周竟成。”
史秉南一扫这几个月来的阴霾，大踏步走出门去。
又是那条幽深的走廊，只有守卫腰上的钥匙一摇一摆地哗啦作响。
反省楼安静得可怕，许仕明死了之后，这座二层小楼愈发萧条寂寥了。
头顶昏暗的灯泡发着微黄的光芒，不足以照亮那些阴暗的角落，光线从走廊两侧铁皮门上的小窗口投过来，像给这昏沉的空间划出了一道道阶梯，好像只要顺着这阶梯一路前行，就可以回到过去。
二楼最后一间反省室，到了。
守卫打开门，屋子里面一个长袍青衫的男/人/站了起来，摘下了帽子。
“笑蜀。”对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你们出去，我和周先生单独聊聊。”
守卫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好久不见。”余笑蜀伸出手去。
周竟成想了想，也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周竟成？虽然这个名字时时出现在五花八门的情报中，但余笑蜀已差不多忘记了这张脸。面前的这个男人面白微胖，一团和气，竟显得有些平庸和陌生，再不是华懋饭店里那个礼帽下杀气腾腾的男人，更不是陷落的南京城中那个愤怒的俘虏。自己在周竟成眼中，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竟成兄，坐吧，我们慢慢聊。”
“你这里的环境还蛮好的。”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周竟成苦笑。
余笑蜀的心在砰砰跳动，他停了好一会儿，才道，“四年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乐乡饭店击毙内野丰，是不是你们做的。”
周竟成提起头来，注视着余笑蜀，道，“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件事。”
余笑蜀点点头，掏出了一根烟来，道，“我赶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竟成点点头，道，“没错，对内野丰进行制裁，是军统做的。但是只有我们，无法完成这个任务。”
“当年，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真是少有的一段奇特时光，当时我拿到了情报，共//党的叛徒高竹村将出面指证七十六号潜伏的内鬼，于是设法见到了卢一珊小姐。”
他留意到，那根烟被捏在余笑蜀的指缝中，微微颤动着。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她穿着紫蓝色的旗袍，一条白色披肩，拿着一个绛红色的小坤包。我没见过说话时候总是笑着的共产党，她惊讶的神情，我至今难忘。”
这也是周竟成的秘密。
从听从卢一珊的建议，将计就计，为高竹村提供八百美金，请他出来指认共产党的间谍开始，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摊在了余笑蜀的面前。
这一段往事，好像很短，又似乎很长。直到夕阳不知不觉照进了窗子，整个屋子都被晒得暖洋洋的。两个昔日的同志，现在的对头，周竟成在讲，余笑蜀在听，好像共同走进了那一场久远的迷局。
“对卢小姐的死，我很遗憾，”周竟成看了看余笑蜀，“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死局，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破局的。我实在不好，也没有那个权力去阻拦。说实在的，我也想了很多年，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去飞蛾扑火。”
“那么，你现在有了结论吗？”好像刚刚穿过了时间隧道，长久的沉默之后，余笑蜀的声音都嘶哑了，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能说完这句话。
“我想，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卢小姐的牺牲。”
“是什么？”余笑蜀尽量让自己神态自若地说出这三个字。
“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有这种力量。”
周竟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爱情和信仰。笑蜀，你不要瞒我了，你就是那个她用生命来维护的共产党！”
余笑蜀也笑了，他缓慢地站起来，在烟灰缸摁断了那根并未点燃的香烟。
他走到那一抹将要消失的阳光中，道，“这真是个动人心魄的好故事。”
周竟成加快了语速，道，“笑蜀，虽然现在国共交恶、貌合神离、形同寇仇，但是我从来没有吃过共产党的人血馒头，今天，也同样不会。相反，能够顶着汉奸卖国贼的骂名，在伪方潜伏这样久，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和坚强的信念，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我自问做不到。所以站在同行的立场，我对你是钦佩的！”
“竟成兄，我不过听一个故事，怎么你竟然感慨起没完，”余笑蜀大笑了起来，伸出两只手在面前，“我这样双手沾满反日分子鲜血的人，也会是共产党吗？共产党会容我这样的人吗？”
“如果你不是共产党，我更加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我实在无法相信，那个战到最后一刻，从苏州河北死人堆里爬出来继续抗日的国军英雄；那个城破渡江，又为了狱中同僚潜回危城的余笑蜀，会心甘情愿做一个汉奸。而且这六年来，你不贪钱、不争权、不玩女人，你放眼看看四周，你做汉奸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和汪兆铭一样，要追求大东亚和平吗？你就不要再嘴硬了。”
“笑蜀，我之所以这样说，绝不是为了想揭发你，只是想提醒你，你除了为共产党效忠，其实还有其他的路可走。”
“哦？我还有路？”
“没错，我可以作为介绍人，给你在军统做一个潜伏登记，你在投日之前，就是我军统的资深干部、黄埔精英、抗日英雄，你的投敌，连戴老板都痛心疾首。以你现在的位置之重要，以你的能力和才干，我相信，只要你愿意，戴老板一定会接纳你重返军统。”
看余笑蜀不说话，周竟成又道，“说实话，我周竟成也不是肯为谁都担保的，现在抗战的大势已经非常明显，欧洲战场、德国左支右绌，发动大东亚战争之后，日本更是耗尽国力，相信不出三五年，战局一定会发生彻底的扭转，要知道，现在上海有多少人争着抢着想要和中央拉上一点关系，好在日后有个退路，他们争着抢着都得不到的机会，我希望你要慎重考虑。”
周竟成说得十分恳切，余笑蜀叹了一口气，道，“竟成兄，你是不是搞错位置了。我这是来审问你的，只因为我们有故交，所以做倾心之谈，怎么倒好像是你在策反我？我们是不是搞反了？”
周竟成不理余笑蜀的顾左右而言他，正色道，“笑蜀，共产党这个身份，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该说的，我还是要说的。你潜伏太久了，知不知道，共//党现在的发展已经是一日千里，你们这些做潜伏工作的人员，不见天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抛下多远了。你们敌后工作做得再好，将来论功行赏，也是不可能和那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贵党同志相比的。今天，你做到了汪伪的次长，转投中央，戴老板最少也会给你一个少将参谋，共//党呢？你在共//党里面有身份吗？就算你现在如何身居高位，在共//党的系统里，也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情报员吧？算一算，你提着脑袋做间谍，潜伏了多久了，这样值得吗？划算吗？”
“还有个消息，我一定要告诉你，这次我被熊山川逮捕，除了误信了董之微那个混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戴老板亲自安插到共//党内部的一个情报员叛变，把我卖了。他为什么要卖了我？因为共产党日日整风审干、清除异己，他被困在淮南根据地，心惊胆战、无法脱身，只能向把握清乡大权的董之微示好，才得以狼狈逃到上海。共//党的清党审干，不说他这样的潜伏者，就算你们这些从敌区回去的忠心耿耿的好党员，也一样会大难临头啊！你不知道吗？你原来的上线赵复生，就在被隔离审查！所以现在才会换成乔月啊！”
“你说什么？”余笑蜀大惊。
“我说，就算有一天真的抗战胜利，你回到共//党那里，也是赵复生一样的命运！”
“我不是说这个，你为什么说乔月是共产党？！”
“你是不晓得厉害，赵复生被审查甄别，他在上海的关系自然都一条一条被摊开检验，那时候穆天生还没有暴露，就带着乔月是共//党的情报跑回上海了。”
“竟成兄，我有事要先离开一下，我们稍后慢慢谈。”
“笑蜀，笑蜀？”
余笑蜀大步迈出反省室，离开了这个熊山川送给史秉南的“礼物”。
铁门在身后吱吱呀呀地响着，接着是守卫落锁的叮当声。
他越走越快，几乎是跑了起来，他必须要尽快找到乔月，告诉她，她已经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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