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蛇草莽01
崇明路六号，日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
松泽俊久在屋内缓步走来走去，作为一路从基层摸爬滚打走上来的陆大毕业生，他可谓久经历练。内心越是焦虑，他的状态反而会显得轻松和缓，这已经成了他的工作习惯。
此刻的他在等竹内行男的电报，经过短暂的过渡期，竹内已经随着汪兆铭的国民政府迁往南京办公，梅机关的新总部位于南京鼓楼大仓巷，改称“国民政府最高军事顾问部”。汪兆铭政府的成立，让“梅机关”也从地下走到地上，竹内行男也成为了南京政府聘用的最高军事顾问。换句话说，虽然重要事项依然要向竹内汇报，但在上海，他松泽俊久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情报负责人，相比他的前任内野丰，松泽已经有了更大的决策空间。
支那战争展开已近三年，渐渐进入全面相持时期，面对国民党政府军队，日本陆军依旧保持了压倒性的优势。让松泽俊久焦虑的是，日军占领华东、华中主要城市以来，在淮南、鄂中的新四军队伍不断发展壮大，渐有星火燎原之势，并摩拳擦掌、对日方控制的苏北苏南跃跃欲试。
如果说远处新四军的骚扰尚未影响上海日军的活动，那么最近的袭击事件，则让松泽俊久感到了共产党武装的沉重压力。七月上旬，就在驻沪日军的眼皮底下，崇明县堡镇至陈家镇的公路上，正在调动的日军受到了猛烈伏击，死伤二十六人，战备物资被掠夺、军车也被焚烧。
上海日军紧急出动，经过连番的血战，已经把在上海近郊活动的忠义救国军打得抬不起头来，但共产党军队的影子，依旧是毫无头绪。
并不意外，这次伏击照例引起了租界华报的舆论狂欢。对于中国人不屈不挠的抵抗和租界当局的冷眼旁观、拒不合作，登部队司令部极其震怒。
松泽俊久在努力寻找答案，共产党的武装何以能够不断壮大？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薄薄几张译电纸上，在苏浙皖地区流窜的新四军和重庆军队貌合神离、摩擦不断，显然无法从重庆得到重要补给。那么，新四军是否在上海拥有资金和物资补给的秘密通道？
作为军方驻沪的特情部门，如果特高课对此无法提出自己的意见，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他相信，此刻，远在南京的竹内行男也并不好过。
汪政权初建，虽然竹内尽力协调，赋予汪政权一定的财政支配权和武力，但是军方内部的杂音也很多，代表参谋本部的竹内也被处处掣肘，汪政府武力之软弱，不要说面对四处游荡、意志坚定的新四军，就是面对重庆非嫡系的杂牌部队和地方武装，也是颇为吃力的。
至少，目前汪政权的武力还无法释放日军承担的战斗压力，因此，限制新四军的发展，已成为了关系到华东占领区局势稳定的重大问题。
时局的恶劣还不仅如此，华北方面近期传来了八路军大规模出动，不断骚扰破坏交通线和部分据点的消息，这次的军事骚扰和以往延安谨慎的风格大有不同，由于八路军将战线拉长，采取随机行动、避免正面冲突的方针，因此陆军无法准确捕捉其主力，让敌人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破坏。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上海派遣军司令部和梅机关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近似的战略指令，要从经济上、宣传上严格遏制新四军的发展壮大，并且要加大力度渗入基层地区、改善民生，争取中国底层民众的合作，来巩固对占领区的统治。
这样的战略是没错，但是这是无畏的日本军人无法执行的任务，战争中尖锐对立的两方，如何才能达成真实的谅解，并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获得对方的支持呢？
以周佛海为代表的势力正在向军方靠拢，或许他们有强烈的合作愿望，但令人头痛的是，汪政权是一般势利之徒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其中真正有才能，不谋私利、可以认真做好事情的人，实在不多。譬如史秉南这样的人，难道真的要给他更大的权力吗？这个人确实是特异的出奇的能干，有手腕也有魄力，但是，谁又能保证这是一条忠犬，而不是一只会反噬主人的恶狼呢？
敲门声响起，事务官推门进来，道，“李沪生副主任到了。”
“请他进来，”松泽俊久展开了眉头，离开了办公桌，坐在了会客沙发上。
“松泽少佐，你真是难找！”李沪生大踏步走了进来。
“李先生，请坐。”
李沪生看到松泽俊久一副悠然的样子，忍不住有些着急，道，“松泽中佐，我们的建议，不知道竹内先生有没有反馈。”
“你先坐下，慢慢聊。”
李沪生左右又走了几步，见松泽俊久慢吞吞的，没有马上答复的意思，只得坐了下来，这个松泽俊久分明是个滑头，如果内野丰没死，恐怕早就跳出来和自己一起风风火火地做起来了。
“我的这个信息，很重要，现在和史秉南频繁接触的那个女人，不仅是他的情人，还是重庆的间谍！”
“李君，我对桃色新闻没有兴趣，史先生现在是政府高官，你对他的指控，有证据吗？”
李沪生闷了半天，没说话，道，“我正在搜集，很快就会有结果。”
松泽俊久摸着额头，道，“李君，现在新政府已经成立，没有证据，不要说是我，就是上海派遣军也不好对史部长发出直接指控呀。”
“证据我肯定会拿到的，而且就在最近！”李沪生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形势逼人，他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要解决上海的经济问题，用法币套取外汇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中央储备银行尽早成立，发行新货币是大势所趋！你可能还不知道的，目前史秉南请出了那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朽梁成杰，在极力阻止我父亲和他金融界的朋友入主中央储备银行！史秉南的野心、路人皆知，他就是想打掉他在上海的所有对手，一家独大！不过当下的局势，他不主动进击，是控制不了局面的。只要他一动，我一定会抓住他的破绽！”
“周佛海先生呢？他怎么看？”
“他怎么看？周佛海当然也想控制中储行，不过他远没有史秉南危险就是了，我们大业商贸一向是日本的亲密经济伙伴，史秉南的上东系算什么？已经成了他特工总部的私家银行了！我可以断言，上海经济的命脉，将来掌握在谁的手里，都没有掌握在我们手里保险！”
“李君，家族利益固然重要，但是我觉得，史秉南也不过是借用上东的力量来发展警政，维护社会治安，如果你指控上东不是亲日的企业，那么，似乎令尊的亲密合作伙伴，吴兴颜料公司的丁司城先生，不但不亲日，而且似乎对我们还颇有微词呀？”
“哎呀，”李沪生有些急了，道，“松泽中佐，在如今的上海，这个姿态是必须的！只要我们能控制住丁司城的产业、可以利用他的影响力，让他骂几句，是非常有必要的！你不晓得，现在上海租界里反日分子还是相当活跃的，也有相当的上海市民心底还是不认同皇军的统制，如果没有丁司城这样的人，我们就很难让那些中间力量为我所用。丁司城这个人我了解，他喜欢逞口舌之快，但他是个相当固执的人，是绝不会让上海的工商业由于毁于投机和战乱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是会审时度势的！”
“好，”松泽俊久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说史秉南里通重庆，这可能吗？据我所知，这两年，他已经和军统杀红了眼，你确定他和重庆还有往来渠道吗？”
“我确定，史秉南的东南贸易公司，控制在他的结拜兄弟余笑蜀手里，秘而不宣，现在生意做越做大。七十六号透过东南贸易公司走私军用物资，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还有那个陈仲友，在重庆一样是高官厚禄，千里迢迢跑来上海享福？鬼才信他！我知道东南贸易公司有一批紧缺西药最近将抵达上海，我已经安插了人去盯着，这些消炎药在前线贵如黄金，我不信史秉南是用来卖给普通市民的！”
“松泽俊久点点头，道，李先生，我完全相信你对大日本帝国的诚意，也期待你的调查结果。只是我一定要提醒你，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切不可操之过急。倒是令尊对中央储备银行的介入，如果可以通过丁先生获得更多金融界人士的支持，我倒认为有必要快速推进。”
敲门声再次响起，事务官拿进来一份加急绝密译电，松泽俊久并没有开启，而是把电文信封放在了办公桌上。
“松泽中佐！请你一定相信我，我和内野少佐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希望，也有这样的荣幸，可以和松泽你一起，创造令东亚和平繁荣、大日本帝国更加辉煌的光辉事业！”
松泽俊久站了起来，笑眯眯地道，“那就辛苦你了，有什么情况，你直接联系我。”
他拍了拍桌上的信封，道，“竹内先生现在远在南京，不常回来，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只有，哦，也是中国的一句成语，‘先斩后奏’。只要你有了确实的证据，我是一定不会含糊其事的。”
李沪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唾沫横飞地说了这么久，总算得到了松泽俊久的一个表态，看来父亲说得没错，什么推测、猜疑、证据，都是扯淡，还是利益最重要，松泽俊久对把上海经济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的渴望，显然已经压过对史秉南、余笑蜀的盲目支持了。
“松泽先生，那我就不多留了。”
松泽起身送客，李沪生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了许多。
证据？要证据还不好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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