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云飞雨07
“赵先生，你可来了！”董之微一站起来，四个保镖也跟着站了起来。
“抓紧时间，”赵复生进门连帽子都没挂，就翻看起董之微的交易记录来，越看脸色越不好看。
“怎么样，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董之微看看记录，看看赵复生，“我们就是想买回来也来不及了，现在越买越亏。”
许仕明没有说话，把自己户头的记录也推到了赵复生的眼前。
“许仕明？”赵复生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浑身戾气的男人。
许仕明的记录和董之微一样，一笔笔的股票抛得惊心动魄，只是这两个人不断卖出，都被有心人不露痕迹地接住了，而且用小的波动引诱着两个人继续往坑里跳，直到最后抛无可抛。
赵复生把这两天的交易细细浏览一过，抬头看看两个人，在心里盘算应该怎么样和这两个人开口。
民国二十九年一月，西商众业公所的股票交易量迅速放大，月交易量已经超过了一千万股，如果说以前，众业公所的股票市场是个池塘，现在几乎是浩瀚大洋，许、董这样丢入二三百万元的小空头，如果在一年前，也许还可以做些动作、操纵股票，现在则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这两个人还算有自知之明，选择了股本较小、流通度不高的英楂华来做空，通常来讲，可能会有一定效果，而这次翻船的最根本的原因，大概是被人盯上了。
赵复生合上记录簿，摇摇头，道，“董公子、许先生，你们这三百万元算是白扔了，多头太强，现在抢着买一些，多少还能挽回些损失。”
“你这是什么话，到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了吗？”董之微脸色煞白，这三百万里，属于他董之微的，只有八十万，余下二百二十多万，都是许仕明砸进去的，而许仕明其实也没有那么多钱，只是凭手中不到五十万的保证金，跟安利洋行借来的股票，在两个人绝望地把股票全部抛出后，英楂华的价格非但没有探底，反而一路绝尘，涨个不休。董之微认栽，不过损失了差价，而许仕明现在要想去买回等量股票绝无可能，不但这四十几万元血本无归，还要留下一百多万的大窟窿。
董之微唉声叹气左顾右盼，不知道许仕明现在是否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他的眼睛一直瞄着许仕明腰上的枪套。
“赵先生，到底什么原因，以前英楂华我们也走了好多次，没有这样奇怪，每次都是我们胜了的呀。”
赵复生看了看许仕明，道，“许先生，前几周记录簿能不能给我看看。”
许仕明示意手下拿来账簿，董之微这边也赶快奉上，赵复生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再看看屋子里的挂钟，离收市只有五分钟了，现在就算有足够的资金可以救急，也来不及了。只能道，“两位先生，没错了，你们被人设计了。这些买进卖出背后，隐藏着一个操盘高手，他为了引你们不断投入，造成多头无力的假象，等到你们决心全盘压上的时候，才突然反攻，只是前期他掩饰得太好，还有资金在配合你们做空，左右互博来麻痹你们。以这个人操盘的本领和所持有的资金，一定是沪上顶级的玩家。不过嘛？”
“妈个比的，原来是有人在算计我们的，赵先生，不过什么？快说呀！”
“到底是怎么个回事！”许仕明的脸色愈发阴沉。
“二位，不要激动，按常理说，一般沪上金融界的大佬，怎么会有耐心做这样一个小局，和你们玩这一点小进出？除非，是有意针对董公子。”他瞟了一眼一脸杀气的许仕明，道，“或者是针对许先生，这就是我说，我无能为力的原因，如果是大家无目的厮杀，多头没有领袖，那我们周转一点资金，也许可以扭转战果，至少也可以减少损失，但是现在看来，二位这个状况，我赵某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交易大厅里，人们还在疯狂呼喊，而董之微所在的这一间大户室里，却一片死寂。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十一点半钟，大幕已经落下，众业公所休市了。
董之微假意走到窗前，去看渐渐偃旗息鼓的交易大厅，余光却一直注视着许仕明的动向，脚步就往门口一步一步挪着。
“血头！”许仕明忽地从腰上拔出了手枪，带着一众保镖警卫，大步冲了出去，直奔众业众业公所的经理室。
“许、许先生！”赵复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前去阻拦，“董公子，他去做什么了，你快点拦住他一下，这里是外国人的地盘，不能随便搞来搞去的。”
赵复生在原地团团转，董之微却扑通一声，虚脱一般跌坐在椅子上，“妈的，这个丧门星可算走了，老子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管冷热，猛灌了几口，才算定下神来。
董之微从怀里摸出一叠钞票，往桌上一拍，道，“赵先生，你是贵人，亏得你来了，他才顾不得找我的麻烦，不然刚才那个架势，好像坑他的人是我，恨不得把我给撕了。你这是救命之恩，再造之恩。”
赵复生顾不得听董之微的胡言乱语，已经跑到了门口。
“这，许先生他不会闹出什么事吧！”
他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经理室方向传来一声枪响，一屋子人都趴下了，只听得楼板咯吱作响，许仕明他们一群人，骂骂咧咧走出了众业公所。
赵复生意识到不对头，也顾不得董之微，三步两步抢到了经理室，看到众业公所的英籍经理跌坐在地上，天花板上被打了一个洞、落了满地木屑，原来许仕明持枪闯入，逼问英楂华的大多头的代理人，因为语言不通，还怒气冲冲地朝天开了一枪。得知英楂华的大多头中午在乐乡饭店二楼包间有宴请，现在已经直接杀过去了。对方太过紧张、又是英国人，连说了几遍，赵复生都没听清这个大多头的名字。
快到十二点钟，余笑蜀应该已经去梁家吃饭了，赵复生抄起桌上的电话就打给了梁公馆。
法租界爱麦虞限路，春节将至，梁公馆的大门口早挂起了大红灯笼，和地上一层薄薄的雪花相映成趣。梁公馆里壁炉柴火正旺，整个饭厅都暖洋洋的。
梁欣怡穿一身薄薄的水蓝缎子旗袍，腕上带着余笑蜀买的翡翠手环，最近梁成杰的精神稍稍好了些，她要亲自来招呼这一顿团圆饭。余笑蜀也脱了外衣，在帮她把鲜花和盘子移来移去，梁利群则在一旁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和梁欣怡斗嘴。
“快来，上桌了！”
“这一个菜都没上，坐过来也是干瞪眼。”话虽这样说，梁利群还是走了过来。
“衡叔，可以上菜了，你去请老爷也下来吃饭吧？”
管家梁衡一竖大拇指，“有了小姐，这桌面大变样。”
梁欣怡脸上微微一红，拉着余笑蜀也坐了下来，自从做了那个什么副主任之后，余笑蜀的工作越来越忙，两个人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为什么，梁欣怡总有一种感觉，余笑蜀常常在有意无意回避自己，难道求婚下订这样的事情，也要自己一个女孩子先开口吗？
他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到底在乎不在乎自己呢？租界沦为孤岛已经两年多了，最初的混乱过后，各方的恐怖行动越来明目张胆，过去那个记忆中的上海已经越来越遥远了。为余笑蜀的人身安全担忧的同时，心头更不稳妥的，是七十六号渐渐声名狼藉地浮出水面。余笑蜀的人品她毫不怀疑，但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可以获得进行不公义的行为的豁免权吗？
这始终是梁欣怡心中填不起来的一个空洞。
反复思考之后，她还是决定，大概余笑蜀不好开口吧，这样也没所谓，哪怕是自己去向他求婚也没什么大不了，谁让自己就觉得他千般好呢？但是他是不是也能为自己和将来的家庭考虑一二，可以放弃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至少不要与日本人合作，如果在上海无法保持“中立”，那两个人一起去美国不也是很好吗？
如果他真的是有几分喜欢自己，也会认真考虑的吧？
梁欣怡抬头看着余笑蜀的脸，猜不透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面前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日军软禁中清瘦的国军英雄，他的身材样貌并无二致，处世为人依旧周到，只是现在每次一起出行，必然有大队保镖随扈前后警戒，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难找到一个时间，和她安静地坐一会儿了。
“我今天有话想和你说，”这是她十几天来头一次见到余笑蜀，她要抓住机会。
“哎？又有什么悄悄话我听不得？”梁利群看梁欣怡神情扭捏，又管不住他的那张嘴。
“你听不得的话多了！”梁欣怡瞪了梁利群一眼，拉住余笑蜀的手臂，刚要开口，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你们尽管说，我去听电话，”梁利群识趣地站了起来。
楼梯那边，梁衡扶着梁成杰走了下来，梁成杰自从去年遇刺受伤，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康复，又经过一次大感染，虽然经过上海一流名医的治疗，也未见起色，反而是越来越衰弱了。梁利群曾有过提议，让欣怡陪着梁成杰去日本看病，但是梁成杰不肯去，梁欣怡不愿走，也只能罢了。
梁成杰下楼，梁欣怡和余笑蜀都站了起来前去搀扶，但见梁利群面色凝重地快步走来，道，“笑蜀，这个电话你最好去接一下。”
“什么事？”余笑蜀下意识先看了一眼梁欣怡，梁欣怡皱起眉头，摇了摇脑袋。
梁成杰也听到了梁利群的话，道，“你去看一下，利群在这就好。”
余笑蜀终于还是大踏步走去，拿起了电话。
“笑蜀，出事了，大事，许仕明炒股巨亏，在众业公所开了枪，现在持枪去乐乡饭店去寻别人晦气去了！”
赵复生的电话到得突然，余笑蜀难免混乱，他不是去帮董之微解套吗？怎么又牵扯上了许仕明？这个许仕明，明明和自己保证过不会再去众业公所交易股票，怎么会又会持枪去闯乐乡饭店？听到乐乡饭店这四个字，一股不祥的预感就从他的心底升起。
“什么事？”梁成杰已经坐定，抬起头来看着余笑蜀。
“公共租界的西商众业中所有枪击案。”
“这个时候！你就不能不去吗？”梁欣怡乎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神充满关切。
“我去去就来，”余笑蜀心中升起一股愧疚，强作镇静地离席而起。
梁成杰冲他点了点头，余笑蜀抱歉地想要和梁欣怡道别，梁欣怡却扭过身去。
顾不了那么多了，出了厅门，余笑蜀几乎是跑了起来。
“乐乡饭店，快！快！”
余笑蜀的车子风驰电掣地转出了爱麦虞限路，按着喇叭，一路向北疾驰。
二马路上人流如织，熙来攘往，唯有乐乡饭店一反常态，门头挂出了闭店的牌子。余笑蜀点点头，陶俊杰带人就往里面闯。
“先生，今日客人包场，不营业，先生？！”
门口的侍者拦不住，饭店里走出来几个便衣，二话不说，双方都拔了枪。
“哎，自己人，怎么都这么冲动啊！”
从楼梯上缓步走下来一个西装男子，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居然是李沪生。
“余主任，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是李处长？你怎么在这里？”余笑蜀心中骂娘，许仕明这是掉到圈套里面了。
“哎呀，还不是年关将至，过来陪我们家老爷子吃一顿饭，”李沪生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来，道，“来一根？”
李秉书也在这里？余笑蜀的心一沉，如果许仕明招惹的仅仅是普通商贾，那一切都好办，但如果许仕明持枪来寻的人，是上海市市长李秉书，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一顶刺客的大帽子扣下来，恐怕史秉南也保不住他。
他伸手接过香烟，借李沪生的火点上，道，“沪生兄，我们也不用兜圈子了，许仕明是不是也在这里？”
“在，刚来，现在在楼上，一起用餐呢。笑蜀兄，一起来吃一点？”
李沪生上台阶，做了个请的手势。
余笑蜀迈步上了台阶。一路上，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血迹，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许仕明虽然冲动，但人却不傻，看样子还没有造成任何无法挽回的后果。
等到推开淮河厅的房门，余笑蜀才意识到，今天的局面是绝对难以善了。
当头是一张十二人的大圆桌，上面满是菜肴，主位坐着的，正是上市特别市市长李秉书、在李秉书左手上位，坐着的前大道市府市长许香南、右首却是一个西式服装、两鬓带霜的中年男人，余下绕桌而坐的，余笑蜀大都不认识，不过有、李、许在，这一饭局参与者身份可想而知。
余笑蜀对着一桌大佬抱拳，“李市长、张先生，诸位先生，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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