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京外十里亭,沐晨彬、沐晨焕兄弟正等着。苗晖与常俊鑫亦在,他们的任命几日前也先后下来了。
常俊鑫虽没能如愿赴江寕,但离江寕却不远,和泽省清乐府。苗晖去了汇安省潼周府。再有半多月,他们也该启程赴任了。
云崇青一行到十里亭时,天已大亮。马车慢停,在前的记恩、云崇悌先下了车,等两步云崇青。云崇青匆匆,与二人一道进入十里亭。
“沐二哥、姐夫。”
“嗳。”昨日吃多了酒,沐晨彬这会儿头还有点点木:“你二嫂都足月十来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我大胖闺女是不满意府里光景,还是想等你离京了,再发动?这样也没谁跟她抢风头了哈哈…”
沐晨焕也笑了:“江太医可是说过,二嫂肚里十有七八还是个小子。”
“你胡嘞嘞啥?”沐晨彬怒瞪,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不养个跟我一样的闺女,对得住我这面貌吗?”兄妹四个,就他像了娘,小妹都得往后排。
云崇青让他们先聊,转身向明朗、金俊:“你们怎么也来了,府上都开始收拾没?”
“今日一别,不知几时能再见?”常俊鑫难得露迷离,他不知道这回决定是对是错,也将永远无法得晓他在翰林院待满三年后路是曲是直,只不断告诉自己…落子无悔。
相比起来,苗晖要决然些:“只望我三人始终坚守本心,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傲霜凌雪,丰姿向阳。”招来一旁捧着酒的小厮,亲自斟酒。
沐晨彬兄弟见状,不做他想,忙拿空杯凑过去:“祝你们前程锦绣,一路繁花,归来神仪依旧明秀。”
“多谢几位兄长,崇青先干为敬。”
苗晖几人随后,端杯仰首,一饮而尽。辛辣穿过喉,烧进心里,顿生豪气。
“人生在世,也就短短几十年。”常俊鑫回味着浓烈,烧红浮上面:“痛痛快快,何其美哉?”握拳重捶了下好友的肩,“千晴,金俊祝你千里行途,万里晴空,好走!”
“好,”云崇青拍了下金俊,看向明朗:“你们也是。”
依依惜之,终离别。几人望着马车渐渐远去,不免伤情。站立久久,不愿收回目光。马车里,云崇青心情亦是难舍。温愈舒抱住他,敲了敲车厢壁,吩咐车夫:“跑起来吧,咱们中午要到津州府。”
“是。”一声响鞭打在车辕上,前方马车闻声加速。
靠在媳妇怀里,云崇青散着心中留恋,试着去想明朗与金俊的任命。明朗被按在了汇安潼周府,从那里骑马到蕲州,半日足矣。蕲州府现在的知府,乃邵启河的胞弟邵启海。蕲州府距西灵,只百里。
西灵铁矿。
再说金俊,和泽省清乐府。清乐府在济阳的东向,隔着条乐杨河。和盛钱行的大东家盛氏,老宅就在济阳。
吏部对他们的安排…会是巧合吗?那也太巧了。若不是,那背后又有谁插手?沐伯父、冯大人、冠家…亦或皇上?
分别将他们代入推演,云崇青以为如果是沐伯父,对他应不会有隐瞒。冯大人?听说大理寺查阅了有关川宁、南泞的许多记档。若为冯大人插手,那是不是意味着大理寺已经怀疑上了邵关邵家?
回想过往,他会对邵家起疑,是因出身云家,对邵家内里知道一二,尤其是“银子”上的事儿。可大理寺不知道,故他觉大理寺怀疑上邵关邵家的几率很小。
冠家,有可能吗?云崇青蹙眉,沉定片刻,忽生一想法。冠家没可能算计金俊到清乐府,那会不会是济阳盛家,和盛钱行?自打金俊高中探花,和盛钱行、盛景赌坊屡屡示好。
盛家在宋朝时,就是和泽府大商贾,经历了凌朝抑商,再大笔金银资助异姓王封氏登高。大雍建成,又甘愿作皇帝钱袋子。居安思危,若只有川宁薛家、南泞陈家倒,盛家许不在怕,但再添上一个辅国公府呢?
现川宁薛家案、南泞陈家案又再被翻出,难免有谁狗急了跳墙,所以铺条后路在乐杨河那方。
重头再捋一遍。于情,盛家跟金俊娘子家里存着分亲缘,虽淡薄,但也算和谐。于利,除了防着一手,日后若金俊做大得势,盛家在朝里也有个亲厚人了。要知,大雍建国以来,和盛钱行三东家,盛氏、金氏、越氏,就没有入朝。
逻辑合上,云崇青心里有了偏向。皇上那,当前仍着重在清查宫中、盯紧冠南侯府、暗查孟元山,该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外放的事。
至于明朗,潼周府与蕲州府同属汇安,但景况却大不同。明明两府在一线上,可西灵那开出的铁矿几乎都走蕲州府那往外出。因此,蕲州要远比潼周府繁盛。
这个结果,也是理所当然。冠南侯府、邵家几代经营,怎可能差?听沐伯父说,朝廷一直有意将运河开至汇安,建码头。只困于耗费极巨,暂时难以施行。
让明朗去潼周府的,八成是张方越。冯大人也许会犹豫,但明朗梳理了潼周境况后,心中应是有计较。
他们在翰林院相处时日足一年,云崇青自认十分了解明朗。明朗在内宅,能平衡好婆媳之争,可见性情细致。手段上不见冯大人的凌厉,但近朱者赤,绝非有勇无谋之辈。心中又存志向,潼周恰是好去处。
张方越此意,无非是潼周离京城千余里。因为西灵铁矿,那地儿多势力盘踞,明朗一六品通判,真的是颗芝麻粒。
温愈舒细捻着夫君细腻的肉耳垂:“在想什么呢?”
“在想吏部对明朗、金俊的任命。”有了这么一会儿,云崇青心绪已恢复平常,将娘子转个身纳怀里抱着,下巴搁在她肩上。
温愈舒背靠着他,眼珠子一转:“那你想出什么啦?”
侧首在她鬓边重嘬了一口,云崇青有意套耳上低语:“我发现啊…里头可能有和盛钱行和靖边张家的事儿。”
细思几息,温愈舒觉正常,轻语:“别看和盛钱行数代营商,本性好似极重利。但重利,也可谓趋利。”
“对极。”云崇青附和地毫不犹豫:“因为趋利、重利,他们行为上异常谨慎。”
温愈舒喜欢夫君对她思想的认可,心中淌蜜,嘴里微甜,忍不住转脸去磨他下巴上的硬茬,酥麻麻:“其实外头一些个东向,可能明面上还没显现出什么,在银钱上就已经有了细微变动。”
确实,云崇青觉他的树芽儿真的是聪慧。古时钱行,对民间的情况知之尚少。但现代,哪家在银行没户头?细小上不提,单民间存贷,于体现民情、经济、社会发展上就非常重要。
“那个张方越可是消停了好一阵子。”温愈舒轻嗤:“之前因着张进过去的糟事儿,整个靖边张家,除了宫里那位中宫娘娘,几乎都夹着尾巴。这回苗编修有意外放,算是叫他逮着机会了。
潼周什么地儿?用飞羽叔的话来讲,是非地。西灵铁矿,朝廷管制,那片是森严。但周边鱼龙混杂,谁不想在那捞点好儿?况且…”声音压低,“还有冠南侯府跟邵家搅和。”
云崇青闻着她身上的馨香,心里生燥,手不由圈紧。佳人还在他下巴上磨啊磨,真是坏。
温愈舒多敏感,早发现夫君异样,不掩得意,声儿更软:“任冯大人掌着督察院又如何?讲上一句,张方越可以立马斥冯大人偏私,说苗编修拈轻怕重,只喜欢坐享其成等等。如此不仅有亏冯大人德性,还可能伤了苗编修的前…”
“你先顾顾我。”云崇青抬手掰过她的脸,吻上。
车外明艳,官道两边草木茂盛。马儿快走,尘土飞扬。抵津州府时,正好午正。一行没打算进城,只在城外小食铺里点了几样菜,填填肚子。这次赴响州府,几个孩子都带上了。
快七个月的小圆包和方五岁的喜峰,精神头最是足。两个虎头虎脑,看什么都新鲜。
“十二婶,您瞧这肉包子,比我们县西边老张家卖的要小一半。”
温愈舒嘴唇红艳艳的,笑着给他又夹了一个:“现在跟老张家的一般大了。”
“这娃子就爱较真。”李娟看了一眼妯娌,心里纳罕。十二弟本不本事,就瞧弟妹对她一家的态度便可。还是自家爹说的在理,金玉其外败絮在内的主儿,瞅谁都不抵自个。反而是底子实在的,行事踏踏实实,待人不贬薄不瞎捧。
“要不说娃子天真无邪,心眼里最是干净。”吃好的常汐,伸手想抱小圆包,让嫦丫好好吃饭。不想那小家伙肉屁股一撅,往他娘亲怀里直拱。
男桌那边,飞羽瞧见,笑得见眉不见眼:“用膳的时候,他哪也不想去,只想在桌边好好盯着,争取闹着几口咸甜。”
记恩放下筷子,拍了拍手:“来,到爹这。你外祖父心软。”听着熟悉的声,小圆包还真扭头去看。嫦丫乐道:“你是能听懂吗?”
到底被常汐抱走了,站在男桌边小家伙那个兴奋,两眼滴溜溜的盯着桌上菜,口水直流。
云崇青问店家要了根新筷子,递向义兄:“下午坐车上,给他做根磨牙棒。”
“他哪有这手艺,我来。”飞羽接了过去。这时饭吃一半的喜峰突然放下包子,抱肚往外跑。云崇悌见了,笑道:“肯定是又忙忘了啥。”搁下筷子,跟着出去了。
旁人不在意,继续用膳。只不多会,外面传来小儿嚎哭。做娘的,一听声就知是自家儿子,急忙起身。常汐、飞羽留下看桌,云崇青几人都出了食铺。
食铺掌柜,好似知道什么,从柜台后拿了根三尺棍,就小跑追去。通向铺子后茅房的小巷道里,云崇悌正拉扯着一发髻散乱的妇人。妇人死死抱着小喜峰,嘴里还念叨着:“娘的大兴不哭…不哭,都怪娘,娘找的你好辛苦,咱们回家…”
小喜峰被吓得嚎哭,面红耳赤,还不忘辩解:“我哇不叫大兴,呜叫云喜峰。爹…救救我啊…”
这要是个男子,云崇悌早动手了。可这是个妇人,还…还有点癫病,叫他怎么动手?强硬拽儿子,又怕伤着儿子。只能先拽着妇人,不放人。
李娟跑来,直接冲了上去,撕扯妇人:“放开我儿子。”
“是俺大兴,你这个拍花子…”遭遇强抢,妇人立时疯狂,两眼怨毒,张嘴恶狠狠咬向李娟。幸在云崇悌手快,拉了他媳妇一把,避过了脸。
云崇青一行赶至,看了情况正欲出声,不想食铺掌柜穿过他们,提棍就打向妇人的脑袋。妇人出于本能,箍着小喜峰的手松了。云崇悌见机一把将儿子夺了回来,带着媳妇急退。
掌柜的也没真打,看客人离远了,便收了棍。那妇人还想扑向云崇悌,被挡在前的掌柜大力推回。
“铁山家的,你眼瞎了。就你家儿子,能赶上我家小客人养得精细吗?瞧着差不多大小的娃子,你就逮着不放。当初做什么人了?好容易得根独苗,还不当眼睛珠子看着。这官道边上,人来人往的,你一家都白活了。”
云崇青蹙眉,打量起那妇人。他记得翰林院征集的案例里,有一篇,就是描述的津州兰家坳小儿妙计捉拍花子的事。津州府离京城如此近,那拍花子竟这般大胆?
“妇人哪里人?”
今儿客临门时,掌柜的瞧这主第一眼,心里便有猜测。相貌太打眼了,跟传得一模一样,谪仙似的。沐宁侯府小舅爷,三元及第,将赴响州府上任。
“回大人的话,妇人就巷子后的,当家的叫王铁山。正月二十那日,他夫妻两就偷了个闲,赖了会儿被窝。到今年八月才五岁的儿子王大兴便没影了。
左邻右舍都帮着找,都没找着。这片井里、小河全捞过不止一遍。家里也报官了。
听说兰家坳那逮着个拍花子,两口子一气跑到那,都给拍花子跪下了。可那拍花子愣是不认,还说没到过咱这。自打那起,铁山活也不干了,就找娃子,今儿又去衙门了。”
妇人像醒过神了,眼里怨毒慢慢退去,盯着埋首在亲爹颈间的喜峰,泪快速渗出、滚落,两腿弯曲跪到地上,嚎啕大哭。
李娟原还想骂几句,可瞧着样儿怪心酸的,倒劝了起来,就是不敢靠近:“大姐,我也是当娘的,体谅您。儿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这心头肉被割了,是真要命。
但咱不能犯傻,得好好活着,不为旁的,只为孩子。咱们有命,不停找。孩子有命,哪天回来,家里也能管饱饭。”
“俺的大兴啊…你真的是要你爹娘的命啊…”妇人不支瘫倒在地,泪洗面。
温愈舒看不得这些,退了一步,靠在夫君背后。心里想着事儿,她听飞羽叔说过。被拍花子抱走的娃子,多不会流进牙行。因为朝廷深恶拐卖幼儿,故对牙行管得很紧,买卖没有不走官府盖印的。
不进牙行,那便有两个可能。一是,走黑市。黑市之所以称为黑市,就是因买卖见不得光。里头买命的、买什么稀奇古怪都有。对这,官府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另外一种,拍花子有路子,即有人常年在收“货儿”。
于王大兴的失踪,她更倾向后者。王大兴,一般人家出身,不富不贵的,长得…观妇人面貌,应也不是非常出众。再论年龄,不到五岁。
朝廷对拐卖幼儿的罪,定得极严苛。卖一个,军杖一百。卖两个,军杖一百,若能活下再行盐鞭一百。三个…据她所知,至今没人挨过前两。
如此犯险,可见价高。
温愈舒垂眸,不是价高,也有可能是收“货儿”的自己在拐。总之此中事不小,津州官府不敢轻放。拐孩子都拐到津州了,差一步便是天子脚底下。
云崇青问询了几句,突然思及一事:“这里是不是离瀚书县白山村挺近?”
掌柜的一愣,木木地点首:“是…大人说的是。”侧身手指后巷子,“从这走小道,一路往南,到头就归瀚书县了。咝…白山村,还要走个大半日。那村宽裕,走出来板硬,以前的怀泞盐运使就他们村里的。”
白彦行,温愈舒一下明白过夫君的意思了。他怀疑津州孩子失踪,跟冠家有关。
冠家现在满身虱子,浑身痒。皇上盯得死死的,正愁拿不出由头来清查京里京外这几亩地。若是知道津州这有娘因没了孩子疯癫,那岂不正好?
朝廷之所以对拐卖幼儿苛刑,是有原因的。凌末时,宗室盛行养死士。有些个手握权柄的大臣,竟也学样。这类事,没的正大光明的,只敢偷摸从黑市里买幼儿。
因此,拍花子猖獗,有甚者,白日直接从父母怀中抢。大雍建国,还不消停。太·祖严令,孟安侯府一年杀了数万拍花子。
云崇青没再问话,看向在抽抽的妇人,只道一句:“不要灰心,也许你儿子仅是走迷了路,被好心人收养些日子,很快就会回来。”
“不可能。”掌柜的丧气:“那点大的娃子能走多远?方圆十里地里,咱们都挨家问过。大兴那娃来得不容易,在他上头,他娘都没了四个。”
妇人闻言,更是悲恸,扒头蹬脚:“老天爷啊…你对俺不公啊…俺两口子没作过恶,寻常见着可怜人,还给顿热乎饭…你眼瞎了吗…俺的大兴啊…娘疼死了…你在哪啊…”
云崇青深吸长吐,转身牵上妻子离开了。出了这事,小喜峰蔫了,缠着他爹不放手。旁人也没了胃口,干脆将没吃完的饭菜装膳盒带走。
上了马车,温愈舒架起了小几,摆上笔墨纸砚。
云崇青见了,不禁弯唇:“我也就给沐伯父提个醒。如何旁敲侧击,便要看沐伯父怎么安排了。”
“安排得好,不但大兴能活着回来,还能试探出冠南侯府另一牵连,白山村。”温愈舒想冠家也不愿皇帝打着抓拿拍花子的名儿,大查京城及附近几府。
“是,但这要看带走王大兴的拍花子与冠南侯府有无关联?”云崇青以为冠南侯府所需幼童数量不少,八成不会走人贩子手里买。为延续不断也为隐秘安全,应会有专门的人拐孩子。
还有一点,从徭役里买壮丁的事看,冠家不想世态太平。就像刚那妇人,原本美满的小家,虽不富足,但安宁喜乐。可现在没了孩子,王铁柱活不干了,妇人也时疯时好。
今日喜峰出恭,六哥谨慎。若他没跟出去,难说小喜峰不会被妇人抱走。如果找不着,那又有多少人受害?包括他,也会愧疚一生。
冠家…白山村?试一试吧,万一呢?
温愈舒轻叹,滴水给夫君研墨:“现在我只愿王大兴是真被冠家的人带走了。他还不到五岁,应还在调·教,尚未被送去什么地儿驯养。”
云崇青敛目:“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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