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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吊脚楼屋内,贺宥容面前绣着云纹的长靴闻言顿了顿,随即依旧如常般抬步跨进屋内,坐在桌案靠近门扉的那一处椅子上,并未答话。

        云伊儿的身后还跟着几名手捧盛在漆盒,盒内盛了膳饭的宫侍,正弯腰低头一水儿似的将那些吃食摆在桌案上。

        贺宥容规矩地跪在她穿着长靴的笔直小腿前,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叠在腿上垂首不动,裹在黑衣里的劲瘦腰背挺得笔直。

        他眸子定定落在云伊儿靴身的绣纹上,余光看着宫侍的衣角在自己面前来回掠过,将颇为精致的饭菜放好后退至一边,再沉声拜道。

        “罪奴谢过陛下赏赐。”

        ——她那晚将自己兴师动众从灵戈部提出后,果然引起了几家贵族的暗中注视,纷纷揣测如今陛下是否对这昔日外族劲敌另存了心思。

        世家权重,新帝掌权尚稳,两人都明白这番风言风语会对彼此造成什么影响。

        因此贺宥容在外人面前更是需得将罪奴身份坐实,免生事端落去旁人眼线里。

        这是他甘愿去做的。

        贺宥容垂着眸子跪在地面,无视了尚未离去的几名宫侍落在他脊背上的冰冷目光,沉下心思去想。

        多被人鄙夷几分或是少鄙夷几分,对他而言其实都是这些年征伐期间早已习惯的事。

        是他为求自保,自愿去当云伊儿手中淬血的刀,任由她趋使。

        能面不改色屠城的人大多脸厚心黑。他对自己如今的身份不敢有太多妄想,但倘若能以这种方式报得云伊儿的相救之恩,甚至换得她几分怜惜,允许自己多呆在她身侧些时候,倒也未尝不可。

        毕竟她是如今唯一肯正常与自己交谈的人了。

        他尚在带着些阴沉念头漫无目的想着,耳旁忽的听到云伊儿开口。

        她放轻声调,顺势挥退了那几名脸色不善盯着贺宥容的宫侍,缓声道,“这里没旁人了,起来吧。”

        贺宥容一边称是,一边扶着方才下跪时磕得酸痛的膝盖起身,站在她身旁低眸候着,看到面前原本还端着一副仪态的少女已是松了神情,托腮弯眸斜斜瞧着他。

        云伊儿见那群护卫宫侍悉数离开后,贺宥容还恭敬地站在自己不远处,一副垂首听命的态度,忍不住敲敲桌子笑问。

        “今日这是怎么了?朕之前说过,允你养伤期间不拘礼数来着。”

        贺宥容沉默片刻,低眸沉静答道,“回陛下,奴身上的伤如今已是好得差不多,已经可以继续受您驱使,为陛下办事了。自然不敢仗着伤势行逾越之举。”

        他说罢抬头,见云伊儿眸子微凝看向他。

        这是之前在南华国时因着功高震主,被君主猜忌构陷后,过分谨慎不敢造次了。

        云伊儿在心底嘀咕一句,顿时觉得有点无奈苦恼。

        都过了这么久,他心防看起来还是颇重啊。

        云伊儿尚在想着,便见贺宥容见她没有答话,八成误以为是她经过之前的事后,还在怀疑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后抬手解开自己腕上的绷带,又松了腰间束带,露出肩头的伤,半跪在她椅前把手腕递给她。

        长眉深眸的男子垂首,低声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检查奴身上的伤势。”

        云伊儿微怔地看着贺宥容在自己膝边单膝跪地,松松缠着绷带的手腕悬在她的膝上,下意识就握住对方的手腕。

        男子的肌肤带着秋日的冷意,他察觉到她望过来后,顺从地抬起另一只手干脆利落扯落衣领,露出脖颈和大半个肩头,塌下窄腰任由面前的人看查。

        他束了发盘在头顶,露出的脖颈比她远远看着时稍粗一些,喉结分明地覆在上面。

        贺宥容以往干得是厮杀的活,似乎有点不适应如此把自己的脆弱处这般暴露在别人手里,被云伊儿盯着时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喉结,脖颈上几条青筋若隐若现,但仍旧是规矩地伏着没有乱动。

        云伊儿看得有些不自在,清咳一声收回目光,开始认真解开贺宥容手腕上的绷带。

        待确认对方手腕上的淤青确是消下去后,她点点头眼底生出些笑意,俯身去看他身上的伤。

        他靠得很近,少女身上带着冷香凑过来,纤长五指不轻不重地扣在自己脖颈上。

        云伊儿到底在战场上厮杀良久,身上染上了不怒自威的杀伐气,贺宥容被这般扣住要害,心底如同遭敌般下意识一跳,肩头肌肉绷紧便想要闪躲。

        但下一刻便察觉到对方五指毫不在意地顺着肩头挑开绷带,只是顺着愈合的鞭伤查看伤势,并未做出什么危险举动来,顿时也松下肌肉,将上身伏在她手底,方便她查看。

        云伊儿指尖按贺宥容布满鞭痕的肩背上,她手下的这副□□肌肉紧实得吓人,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皮肉一下下传来。

        无声沉默的高大男子分明是警惕得想要避开自己在扼住脖颈处的举动,但仍旧顺服地将自己的脆弱处凑近。

        他紧闭眸子,将额头小心抵在她遮着玄衣的大腿上,努力克制多年在战场上生出的本能,压抑住喘息一动不动。

        …好像条大狗。

        云伊儿盯着贺宥容的肩头看,没由来地想。他后背上的鞭伤果然几乎已经愈合了,只剩下凌乱分布,还未完全消去的几道浅疤散在他的肩背上,大约过上几日也能消得差不多。

        像一条受伤后被人赶出家门,为了寻个落脚处讨食,努力压抑骨子里的警惕,在村寨里顺从讨好寨子主人的野狗。

        她被自己的念头弄得心里窒了一下,再低头看时只见贺宥容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神情默然低垂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抑或是,为了活命拼命隐忍伪装成野狗的狼。

        云伊儿蹙眉笑了笑抬手轻拍他的肩,顺势将衣领遮了回去。

        “伤的确好得不错,有什么事情等下再说罢。你先起来吃饭,饭都要凉了。”

        贺宥容听得对方语气轻快,顿时松了口气低嗯一声,穿好衣物坐在云伊儿对面,拿了筷子一言不发地吃着。

        桌上的饭菜确实丰盛,除却平日里难得吃上一回的白饭外,还有羊羹鱼脍,糕儿盘这种明显属于贵宦桌上的常见菜品。从口味到造型皆是仿了南华的风俗习惯,足见用了心思。

        贺宥容原先听云伊儿说要给他做些好东西过来,原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在此地竟真的吃到故国佳肴,一直强撑的心底莫名发酸,但又不好在如今陛下面前多表现出什么思念之情,只得低头闷声吞咽着。

        那些南疆战俘暗地里说得没错,自己的确是条丧家之犬。

        …当真是回不去了。

        云伊儿托腮看着贺宥容低头,一筷一筷地往嘴里塞那碗羊羹,也不管品尝只是往下吞咽,眸子死死低垂。

        秋风中,他眉下的羽睫时不时微颤,她刚想开口轻哎一声,制止他自虐般的举动,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贺宥容到底是和自己战了三年,她深知对方骨子里那点不屈和傲骨放在如今处境下,只会让他在众人手下委曲求全,顺从受辱时活得更为辛苦。

        但若是能把这么一匹众叛亲离,受了伤后凄惨苟活的狼在自己手底驯服,献上忠心真正为自己所用——

        于公于私,都会是一件幸事。

        况且,虽是为敌相战三年,但她经过灵戈部一夜后,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只要贺宥容不与自己为敌,自己心底其实对他欣赏得很,不忍他在旁人手底过分受辱。

        云伊儿鹿眸弯了起来,她趴在桌案上看贺宥容闷头吃完了一碗白饭,将盛着剩余白饭的食盒推到他面前递过去,脆声问。

        “饭菜还合胃口吗?”

        她看着对面的男子默然点头,兀自又添了半碗,只得叹气,“你呀,总是性子太沉闷。不合胃口,或是私下里受了什么委屈便说出来。你既然替朕做事,朕必然不会在这些琐事上怠慢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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