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屋内堂上,曾岚停顿片刻,放声笑了起来。
他将蝎儿递过来的云酥小点塞入嘴里,饮了茶水后呼噜咽下,擦净口唇间的茶渍后倾身翘腿坐在椅上,扭头朝一旁垂首的管事宫侍大笑发问。
“哈哈哈…你听到了吗?他居然说不是山鬼。”
那宫侍低着头不敢接话,曾岚又从盘子里拾起一块小酥,眸子圆睁朝着堂下不屑道,“既然你说不是,那你觉得是何物在作祟?”
贺宥容看着他一脸调谐模样按耐下情绪,冷淡开口,“少主信也好,不信也罢,林中作祟害人之物乃是蛇瘴之气所化一事,奴并非虚言。”
他驻兵镇守南疆时,军中将士多为中原人士,来此地后大多难以适应虫毒瘴害,是以他派随军郎中搜罗了不少南疆巫医的解毒之法,对各类稀奇症状都一一记录下来。
之前在林中迅速辨出瘴毒,便是靠得如此。
“瘴气?”
曾岚闻言,脸上神情更是一副看笑话的模样,一拍扶手怒喝,“胡言乱语,我堂堂灵戈部靠山中狩猎起家,怎会不知瘴气入侵是何等症状!”
一旁的管事宫侍闻言,也皆是惊疑,他在书册中翻找片刻后朝曾岚低语,摇了摇头,“少主,我南疆典籍中,并未记载过有如此症状的瘴毒。”
曾岚一听,更是显出几分理应如此的刻薄来,肆意不屑地垂眸看他,“我看根本不是瘴气,是你有心下毒坑害我族。”
他见贺宥容正欲张口反驳,又冷冷添了一句。
“不然你说,为何诸多护卫奴仆悉数死于林中,唯独你整整呆了一天也毫发无伤?
昨日你在林中一整日究竟做了什么,用了什么法子逃离瘴毒,给我一五一十地招来!”
“奴自然是…”
贺宥容抬头,神色一凛便想开口回应。他话方才出口,眸色忽的一滞僵在原地。
贺宥容自认心中并无愧疚,方才便直言道出林中瘴毒一事,可如今话说至此处,忽的想起昨日一整天,自己几乎都是与云伊儿呆在一起,就连解毒的药烟也是取至她随身之物。
…他该说什么?
堂堂夜云国君,与自己这名战俘奴隶不仅在林中整整呆至深夜,还取了随身香丸助他解毒么。
——又有谁会信?
况且,就算是他当真说出口后有人听信…贺宥容脑海顿时浮现出昨夜在阁中所见的密信,心中骤沉,反扣在背后的十指紧紧攥握成拳。
夜云皇室最是尊贵,不齿于同平民奴仆接触,国君更是贵为神女远离污秽。
云伊儿在林中没提此事不代表她不介意,自己如今一个外族奴隶,在她大选这个当口说出此话,岂不是生生坏了她的名节。
贺宥容的脸色黯了又黯,背后紧握的双手颓然松开,暗自闭眸一瞬后又睁开,垂落眸子看向地面。
他浓深的羽睫在眸上落下一片阴影,指节在背后不自觉攥紧泛白,低哑道。
“奴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曾岚嘲讽得意一笑,“你便是承认下毒残害灵戈部护卫奴仆一事了?”
自己既然无法说出与云伊儿在林中一事,那么眼下所处境地,无论辩解或是沉默,都已是逃不开对方刻意构陷。
贺宥容不动声色扫了一圈目光纷纷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屋内外众人,深吸一口气还是摇了摇头,镇定冷声道,“奴绝不可能做出此事。”
“既说此事与你无关,又说不出来在林中遭遇的经过,我看你是根本不把规矩放在眼里,满口遮谎罢了!”
曾岚怒喝一声猛地抬手,“来人,将这贱民先吊在寨里的榕树台上泼上盐水打三十鞭示众,让剩下的奴仆好好看看,坏了规矩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说罢,看着护卫将堂下依旧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子拖起,又冷笑一声。
“至于他这嘴硬不肯承认的毛病…就交给你们好好审问了,若是他仍旧什么也不肯说。
那便继续吊着,直到说出口为止。”
曾岚撇下这番话后,便不再去看底下众人的神色,高昂着下巴起身离去。
眼见自家少主下了重罚,一旁服侍的奴仆们当即白了脸色,带着惊惧朝贺宥容望去,又暗自庆幸挨下这顿罚的不是自己,露出些窃喜之意来。
贺宥容没再去看周围任何人,他的目光透过护卫,死死落在那名紧随曾岚离去,侧脸纹蛇的战俘女子身上。
今日徒生这事端,皆是因她而起。
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托着茶点的女子走至门扉处忽的顿住。阴影中,她微微侧头与他对视片刻,缓缓扬唇绽出一个凉薄轻蔑的笑容,嘴唇动了动。
受死吧。
在被带离屋内的前一刻,贺宥容看着她唇齿缓缓张合,清晰地辨别出了这三个字。
——
竹林的另一边,从山峰上流下的溪水潺潺,一众穿着素衣的女奴正在岸边青石上淘洗浣衣。
“哎哎,你听说了吗,那个汉人男子昨日深夜竟从梦枕林里逃出来了。
听说昨日游猎死伤惨重便是与他有关,眼下少主正亲自命人在榕树台上责罚审问呢,等下浣完衣要去凑热闹不?”
“真的吗?可是,这是少主亲自下令责罚,那刑重得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根本受不住,更别提那些男子了。
唉呀,他可别挨不了几下就死了。”
树荫下,几个女奴敲打着衣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早先被贺宥容从护卫手里救过一次的那位瘦弱女奴也混在里面,她虽与这些下人交好,但到底不是同这些灵戈部的奴仆一样,是常年服侍主子的,便闷闷洗着衣物,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
她身旁生得一副爽快性子的女奴仍在满不在乎地说着。
“死了又怎的?那汉人男子本就是个阴沉寡义的性子,你见着他这一路上可与我们搭话了?
再说,他害了我们南疆那么多人,他若是受罚死了,你难道不解气?”
对面头上插着竹簪听着的女奴顿时连连点头,她见同伴如此,欢快地咧嘴一笑,又大咧咧地朝右一扭身,一下揽住了正在闷头浣衣的苦隶庭女奴。
她眨眨眼,笑问,“哎,你难道不想让那汉人男子死?”
“啊?”
尚洗好一件衣物的瘦弱女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搂吓得惊叫一声,待听明白对方说了什么后,看着她愣了一下,讷讷点头回道。
“对,对啊,我是想让他死的。”
“这不就成了嘛!”中间爽快模样的女奴一拍手,将两位同伴揽在身旁,眼睛笑得弯起,“走,那等下我们一起看热闹去。”
右边攥着新衣的女奴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她刚欲开口,目光忽的落在溪对面的那处吊脚楼门口,眼见门扉一开,连忙推推还搂着自己腰身的同伴。
“快别闹了,大长老出来了。”
后者呀了一声连忙松手。她低头拽起衣物时余光正巧瞥见一身玄赭双色裙,头戴包巾的老者正手持竹扇从屋内快步走出。
老者拄着包银松杖,鹤发深眸,推门而出时听见身边匆匆迎上的亲信低语片刻脸上穆地发黑,朝竹林扫去。
浣衣的女奴见状匆匆低眸,暗自吐了吐舌头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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