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再生风雨
南边夏季多雨,尤其靠近天相山的武宫城,最是龙神施云布雨的常地。
急雨之下跑出一队快马,豆大的雨滴在蓑衣斗笠上飞溅,渐渐升起一团水雾。武宫城内城门大开,笔直进入便是剑道之祖羽西剑宗的管辖之地。
这处地方近江湖,远朝廷,十前风光无限,甚至刚刚站稳手脚的天下令都要敬上三分。可惜今时不再如昨日,只剩满眼萧条。
“这城不会被破了吧?咱们来晚了一步?”
急雨中的人慢下马速,带队之人是主坛暗客黄皮脸,说话的是副手乾阔。
“应该不会。”黄皮脸勒住缰绳,他没在城中嗅到血腥气,夹道两旁窗门松散,不是敞着大门就是破洞的窗,铺杆上飘着破布似的招子,“这里不像动过刀剑的样子,摊铺虽然破旧,多是空置多时,无人经管所致,你仔细看看,诺大一条长街,只有几处闭户,连城里的活人都没几户。”
“好好一座武宫城竟然衰微至此。”乾阔欷吁。
“先进宗门看看吧,万一没在城里而在派中就真赶不及了。天下令的目标是三十六派,轻易不会对老百姓动手。”
他们是追着天下令的人马来的,半个时辰还在天相山脚追到他们的踪影。对方照例一身刺客服,反倒是真正的嚣奇门刺客换上了苍青色常服。以免打起来的时候乱了敌我。
穿过武宫城游兴街便是羽西剑宗所在,黄皮脸张眼观望,城内萧瑟,剑宗派门依然壮阔,上置匾额王宗剑门,不由让人想起剑宗鼎盛时期那句:剑之伊始便是王姓。
这一派确实是剑宗大族,但毫无谦逊之意,派中十六代掌门代代山鸡映水、风流自赏,不待旁人夸赞,自我夸赞,不待旁人欣赏,先将自己捧上高云九霄。
再将视线移向派门,匾额之下双门大敞,既无看门弟子,也无巡派之人,黄皮脸抬了抬执鞭的手,示意众人下马。
前庭空阔,只有扎根于地的树草和冷硬的练武场,空气中有湿潮腥气扑来,风来得太杂,无法确定来自哪个方向。
“暗主,看来这里。”乾阔皱眉。
黄皮脸比个一个噤声的手势。这里有人动过手,并且还在四周埋伏了下来。
一墙之隔,有脚步声拂过野草,黄皮脸看向院墙方向,迅速反剑于肘,所有嚣奇门刺客同时做出应战之势。对方跃墙而出,一身玄色长衣,黑纱斗笠,正是他们追了整整三日的天下令门众。
雨幕成帘,刀随人走,几番快攻交战,嚣奇门步步紧逼,一路从前庭攻至后院。
“没想到天下令的人这般不济。”乾阔打得顺手,黄皮脸却没他那么畅快,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不想硬碰,故意以逃的方式在打。
院中有尸体,不多,黄皮脸大致望了一圈,没有活口。按说羽西剑宗不该只有这些弟子在堂,天下令派往剑宗的门众也不该是这种水平。
“抓活的,别让他们跑了!”黄皮脸一声令下,嚣奇刺客立即收剑换索,然而天下令的人更快,提气后撤,嚣奇门手中铁索只来得及绕住几个动作稍慢的。
可惜这几人他们也没能扣住,一只金环飞刺而出,直接斩断了铁索,嚣奇门的人待要再追,又见金环兜转而归。强悍内力运生于内,生出虎啸之风。黄皮脸见势不妙,慌忙拢手控速,竟被金环击飞。
乾阔并众刺客护住黄皮脸后身,依然被内气穿透,击伤了内腑。
有人收环而去,凌空回首,虽然覆面,依然让人看到了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和灰白的一头长发。
“金环手彭轻涤?”
黄皮脸暗暗心惊,没想到彭轻涤会亲自出马,可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会如此轻易收手,黄皮脸暗道不对,担心着了什么道,刚欲吩咐乾阔等人撤离,就见一队人马冲了进来。
“来者何人?!”
雨水渐歇,慢慢化作了青石檐角的一滴落不完的水。
此刻提剑而入的是羽西剑宗弟子,为首之人身着皓白云江服,头戴白玉寿宫冠,年纪三十出头,面容不怒自威,正是羽西剑现任掌门王沛之。
王常与自雾生山一战后,便卸去了剑宗掌门之职,剑宗一门传子不传女,传近不传疏,王沛之是王室宗亲,又是王常与除冯瞻极外最得力的弟子,没人比他更顺理成章。
地上躺着尸首,王沛之立即走上前去,接连探查弟子鼻息,查验的结果跟黄皮脸之前看到的结果一样。
留在派中的弟子无一幸免,全部没了气息。
黄皮脸在乾阔搀扶下起身,“是天下令的人干的,我们赶到时,这些弟子已经气绝,我们本欲追赶,被金环手彭轻涤所伤,后来——”
“嚣奇门的人?”王沛之神色一凛,一眼便注意到了黄皮脸手上的乌金铁索。此种兵器只有嚣奇门才有,索头处是五爪金钩,便于翻越高墙和“捕杀猎物”,是暗客执行任务时必备之物。
王沛之座下弟子段文衣率先抽出长剑,直指黄皮脸,“什么后来?你们杀完人竟然还有胆留在剑宗,是欺我派中无人了吗?”
数把长剑指向黄皮脸等人。
“你耳朵聋了是吗?都说我们是来救人的,对我们吼什么?”乾阔不甘示弱,“我还想问你们呢,天下令四处派人屠杀三十六派,消息传得满街都是,各门各派严阵以待,为何你羽西剑宗不设防!”
段问衣道,“我派今日去剑冢祭祀,自然只有十六弟子守山。”
“这个节骨眼做什么祭祀。就算祭祀,留一堆小弟子做什么,不是羊入虎口?”
段文衣气急,“祭祀是我派传统,年年都是这日,初入剑宗未满两年者不得参与也是定规,你若不信大可去城中打听,看看我们是不是在说谎。倒是你们,一再强调什么天下令,下山之路只有一条,我们便是从山下回来的,为何我们没有遇见你口中说的那些人,反而遇见了你们!”
“没遇见便是没有了?下山之路确实只有一条,何以见得他们不是故意避开你们,待你们走后才下的山,又何以见得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事出的蹊跷,天下令派来羽西剑宗的人只有寻常门派的一半,倘若他们预先知道剑宗会在这天祭祀,故意杀光守山弟子挑起两派争端,杀完人直接撤走不是更简单,为何故意制造声气引他们进后院,又好巧不巧在逃走之时,耗来了剑宗的人。
“荒谬!先不说有没有你口中的天下令,就算真有,难道我们会与他们密谋,用自家弟子性命换你们一个杀人的实质恶名?你嚣奇门的名声还用造吗?犯得着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吗?近日坊间传言,说嚣奇门被冤多年,我们原本还信了几分,如今看来,完全就是自编自演,撞见了就说是栽赃,分明是没来得及跑吧!”
“你说什么?!”
乾阔冲动,直接怼段文衣动了手,姓段的是个白面书生,功力自然不及常年舔血的乾阔。
一声剑啸冲鞘而出,王沛之怎会放任嚣奇门的人在剑宗放肆,乾阔受剑气所冲,若非黄皮脸冲上来为他挡下半尺剑锋,只怕当场就会毙命。
乾阔龇牙咧嘴,王沛之方才那一剑运足了内力,边揉胸口边明白了几分。
“这老小子要杀我们。我看他跟天下令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老黄,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杀它个昏天地暗,跑出去是赚的,跑不出去也比等死强!”
他们只是普通暗客,功力在寻常江湖人前或许是上等,在彭轻涤、王沛之这类面前,能接几招能过几式全看他们什么时候想要他们的命。
乾阔不肯坐以待毙,被黄皮脸按住,他想得长远,“我们若是现在逃了,便坐实了栽赃陷害一说,门主好不容易摘清自己,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他对王沛之道,“我们无意与贵派发生冲突,今次前来确是救人,王掌门既认得嚣奇门乌金铁索,定然也该认识彭轻涤的炽金环,这铁索就是被金环凌空斩断。方才王掌门爱徒说,自己人不会杀自己人,我们也没有自断兵器的道理吧?”
王沛之并未立即反驳,伸手,示意黄皮脸将铁索拿过来。黄皮脸之前就受了彭轻涤一击,本就站立不稳,身边刺客抓起断掉的铁索要替他递过去,又见王沛之将手收回,改为翻整衣袖。
很明显,羽西剑宗家大业大名气大,区区一个刺客想呈递证据,他还不配,至少得是刺客里的领头才有资格。
“屁事儿真他妈多!”乾阔啐了一口,扶着黄皮脸走了几步,黄皮脸停到王沛之面前,王沛之接了索,短暂翻看,捏住其中一个截面问黄皮脸,“你武功就算没到中盛之境,也该知道这是以气借力。这些铁索是被气浪冲断的,根本看不出出处,你空口白牙便描绘出一只炽金环,我凭什么信你?”
黄皮脸一怔,当时只见炽金环断索,以为对方蓄积内力是为对付他们,如今看来,竟是为了不在铁索上留下痕迹。
“掌门,事实已经明了,我派中弟子分明被他们所杀,还跟他们废什么话。”段问衣自以为看透了真相。
“是啊掌门。”余下弟子纷纷发声,“我们要为我派枉死的弟子报仇!”
“王掌门。”黄皮脸正色道,“我嚣奇一门虽然名声不好,但江湖之上,从未否认过自己所作所为。这次过来只为救人,黄某可以对天起誓,贵徒之死确是出自天下令之手,若有虚假,必遭天谴。我们是一路追着他们前来的,这里定然存在什么误会。”
“你说追就追?除了你们自己人外还有人能证实吗?”
没人再听黄皮脸辩解,剑宗弟子一哄而上,乾阔黄皮脸二人抵挡在前,被王沛之一指劲力打中要害。
王沛之没亲手杀他们,而是放任派中弟子“练手”。他们是邪他是正,就算以多欺少也是替天行道,他的十六弟子不能白死,他们此刻所为只是报仇,不是虐杀!
嚣奇门一共出动了三十名刺客,每一个刺客都是暗杀夜袭的好手,若是公平对战,绝对不会让对方占到便宜,可惜上有强手压制,下有以多欺少,三十名刺客最终被杀的只剩两名暗主。
湿着水的院石上化出一地血水,剑宗弟子提剑靠近,乾阔眼神迷离,黄皮脸以剑撑地,强行站直身体,分明已是力衰劲竭,硬是一步未退。有人看见他双唇撼动,凑近才知他说的是——“我们是来救人的。”
他在解释,一直都在解释!这种冤枉和恶名对于嚣奇门来说不算什么,对他自己来说更不算什么。可他知道门主希望解开误会,不止是为嚣奇门,更是为了当年被冤的雾渺宗。
“三十六派是被蒙蔽的,嚣奇门是被冤枉的,始作俑者是天下令... ...”
他今日可以死,可他不愿门主和嚣奇门平白背了这恶名!
冲在最前面的段问衣露出狐疑之色,其实嚣奇门的人是有机会可以跑的,可他们上至暗主下至门众没有一人离开。
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肯留下畏罪潜逃的罪名。
“除了炽金环,你还有没有其他证据证明,你口中的天下令先你们一步来过我羽西剑宗。”段问衣步伐迟下来,希望他能想起一些新的证据。邪派魔头,嚣奇刺客,面对这样的人这念头本不该有,可段问衣确实在黄皮脸的坚持下有了动摇。
黄皮脸艰难回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他皱眉,迟钝的思索着从追上天下令到被暗算的全过程。他们做得天衣无缝,甚至连时间都掐得那样准。
段问衣等得心急,身体不自觉地靠近黄皮脸,忘了手里还举着剑。
掌门王沛之面无表情地捏了捏指骨,十六弟子已死,黄皮脸逃了是百口莫辩,死了是死无对证。黄皮脸只想到前者,并未考虑后者,可见人在面对突发状况时,脑子是不大顶用的。
人群中不知谁推了段问衣一把,段问衣失去平衡,上身前倾,黄皮脸惊愕地瞪大双眼。黄皮脸没设防,段问衣想收剑,手肘再次承接到一种力,推得他打直手臂,奋力一刺!
黄皮脸一个骤缩,剑尖穿进了胸口,段问衣收不住力,只能顺着倾倒的力度推进剑身。黄皮脸点步后退,两人一追一退,纵使再大的院落也有尽头。
“老黄!!”乾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意识已经脱离身体,他判断不清自己是冲上去了,还是死在了半路。
老黄知道自己也快死了,可是剑身忽然一震,一道纤瘦身影破众而来,速如疾风,势如雷电。
黄皮脸盯着对方额头处一缕没梳紧,“斜扎”出来的呆毛,约莫今日这发又是门主自己梳的。
姜梨曲手控剑,汇集在剑身上的内力冲得剑身震荡不休,推进之力被截断,姜梨反手为掌,王沛之面色一沉,迅速扯开段问衣。
所有过程都在电火石光之间,王沛之虽然接去了姜梨九成掌力,被他护在身后的段问衣依旧被余力打伤,连人带剑飞了出去!
姜梨一击之后没再动作,而是转身将黄皮脸扶坐在地,蹲身探脉。她不是医者,只知道他此刻脉象若有似无,想到之前磐叔便是如此,心里便是一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您怎么会来?”
两人先后发声,同时一怔,黄皮脸说,“我是中途收到您的命令,转战来的武宫城。您不是去丘山派了吗?怎会在这时赶到。”
“谁跟你说我去丘山派了?”姜梨眉头紧蹙,“剑宗与我积怨颇深,我怎会让你们单独前往。”
他们兵分多路,黄皮脸和乾阔原本要去龙息岭,是中途接到门众急报,说姜梨令他们先去羽西再至龙息岭才临时转了路。而这一路,一直都有天下令弟子若隐若现的前行,黄皮脸快马急追,如今看来,竟是被算计了!
“门主... ...”
“先别说话。”姜梨神色紧绷,她的功法是“邪门一路”,不适合给人输送内力,医者们都在赶来的路上,他们赶不上她的脚踪,她也并无急救良策,但是她想救黄皮脸,低头摸向腰间荷包,那里有只红瓷罐子,是最近常吃的大还丸。她倒出来,让黄皮脸吃下去。
“薛闲记说吃这个药就能活到一百岁。你吃两颗,撑到他们来。”
黄皮脸难得见到自家门主犯傻,虚弱一笑,“属下怕是伺候不到您百岁了,哪怕医者在此也是无用,别糟蹋了好东西。”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你死了我没脸跟你爹交代!”姜梨沉声道。
“那就不告诉他。”
黄皮脸是主坛暗客,跟风吹手一样,都是跟在她身边很多年的人,她多疑,霸道,独断专横,不是好领主,但她有几个好属下。
“黄皮脸... ...”她攥紧他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下来。
“门主,你听属下说。”黄皮脸撼动双唇,自知时辰不多,他艰难抬手,姜梨立即附耳过来。
他说“羽西一事太蹊跷,属下是一路从阳山夹道追上武宫城的,这一路... ...”
他缓慢的讲,姜梨认真的听,他尽量帮她去找证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那气息偏不争气,渐渐失了声音。
姜梨入定一般蹲在黄皮脸身前,她转过头,跟黄皮脸对视,他不知道自己说没说完,也不知道说没说清,于是睁眼看着她,到死都没合上眼睛。
“放心走,我送他们下去陪你。”她仿佛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轻手将人放平,盖住了他的眼睛。
王沛之拔出名剑‘华光’,知道姜梨不会善罢甘休,然而就在拔剑的一瞬,嚣奇门刺客一拥而至。铺天盖地的玄色冲入眼中,风吹手是最先冲进来的,接下来是五刺客及主坛黄皮脸手下分支,付锦衾与几派掌门随后。
谁也没料到会见到此种场景,连嘴最硬的王长白都是一惊。姜梨这一路不断在派人援助三十六派,他是亲眼看着黄皮脸领命而去的,虽然不知道他原本要去龙息岭,后被算计才至羽西,但他知道他们是来救人的。地上整整三十具尸体,再看剑宗弟子手上均数染血的剑,摆明是羽西剑宗杀人在先!
“你们怎么能...”刘世尘看不过去,刚欲追问王沛之为何滥杀无辜,就见他举剑一指姜梨,“今日你嚣奇门必须给我羽西剑宗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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