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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愿言思子


于安背着熟睡的我一路从山上回到了谷中,商的一曲《子衿》让我猛地从白雪纷飞的睡梦中醒来。

夕阳下,于安背着我站在巽卦的院门外,红紫色的晚霞横斜一地。

“我居然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我赶忙从于安背后跳了下来。

“眼睛好些了吗?还疼吗?”于安低头打量着我的眼睛。

“没事了,就是洞里待太久被雪光晃到了。”我探头往巽卦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正在捻弦唱歌的商看见了我就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冲她挥了挥手,转头对于安道:“我先去看看五音,你能让阿羊给我准备个食盒吗?我还要一壶松香酒。”

“这个时候,你去看她做什么?”于安听到五音的名字颇为诧异。

“我有些话想问她,问完了就回来。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等我从五音那儿回来了再同你们一起热闹。”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那边还有守卫。再说,我打不过你,难道还打不过五音吗?”

“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是五音对你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你自己掂量着听。”

“知道了。我之前有没有说过你很啰唆?”

“以前没有,现在说了。”于安微微一笑,低头整了整身上的青衿长袍,转身进了巽卦。

阿羊很快就把我要的东西送了出来,天枢难得这么热闹,她一张小脸喝了酒红扑扑的,甚是娇美。

这厢是琴瑟和鸣,人声鼎沸;那厢却是凄冷庭院,寂静无声。

我拎着食盒走到五音房门外,门口的两个守卫见到我立马迎了上来。我表明来意,他们互看一眼便为我打开了房门。

五音正如我几个月前见她时一样端坐在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不同的是,她此刻的饭桌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碗黍粥和一碟腌渍的干菜。

“这个时候,乾主不去同众人守岁,到我这荒凉地来做什么?”五音低头喝了一口黍粥,案上那一小碟干菜她似乎一动都没动过。

“我给夫人送点儿吃的来。”我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粱米饭、一盘烤炙的山猪肉、一盘泡水新煮的蘩菜和一小豆盐渍的青梅酱。

五音看了一眼,笑道:“没想到巽主那双杀人的手,倒挺会持家的。‘锁心楼’你去过了?”

“去过了。”我拿出两只红底描双鱼纹的耳杯放在五音面前,满满地斟上一杯清冽醇冽的松香酒。

五音端起酒杯闻了闻,仰头一口饮尽:“那你在里面都看到什么了?”

“二十多年前,范府曾有个名叫舜的女孩,她是谁?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既这么问,自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五音提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旧饮尽。

“她是我娘?”

“你说呢?”两杯松香酒下肚,五音的脸已经红了,她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放在青梅酱里蘸了蘸,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我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食箸也喝了。

“我有五个月没有喝酒了,真烧心啊!”五音捏着空耳杯,把鼻尖凑到杯底深深地闻了一闻,然后笑着又把酒杯递到了我面前。

我给她斟上酒,她抬头直直地盯着我,眼神却渐渐地穿过我远远地飘开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头长发生得同齐地黑锦似的,又柔又亮。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偏偏喜欢在耳边簪花。她那天就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骑在范吉射的肩膀上,按着他的脑袋从那木槿花枝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扔了一地的花才选了朵桃中带紫的簪在耳边。范吉射是谁?晋国正卿范鞅的儿子,范氏的世子,新绛城里杀个人跟杀只鸡一样的人。可你阿娘就骑在他头上,娇娇地喊,左一点儿,右一点儿,高一点儿,低一点儿。我那时候就想,这世上的人果真是一人一命,我同她那么大的时候,天没亮就要随老父出船打鱼,打鱼回来还要卖鱼,洗船,熬夜补渔网。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仰着一张比花还美的脸,在树底下喊,左一点儿,右一点儿,高一点儿,低一点儿……”

“我娘是范氏的女儿?”五音口中的阿娘是我从没见过的阿娘,我盯着五音的嘴,脑中浮现的却是阿娘死时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和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伤痕累累的手。

五音看着我,可我的眼泪已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你外祖母是范鞅最疼爱的胞妹,你娘是范吉射的表妹,十岁之前养在鲜虞国,十岁之后一直住在范府。范家老主母无女,待她犹胜亲女。范吉射恋慕她,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她。不过她那张脸也的确值得这天下最好的东西。”

“那范吉射是我阿爹?”

“哈哈哈,他倒是想。可惜,你阿娘另有心上人。”

“你如何知道?”

“范氏宗主范鞅那会儿还是晋国的正卿,赵鞅每三日就让我到范府给范氏主母送鱼羹。那日我出府时路过花园,瞧见你娘红着脸躲在墙根底下,墙外有人唤她:‘阿舜,阿舜,你还在吗?我要见你。’”

“谁在喊她?然后呢?”

“然后,我就帮了她。我帮她翻墙逃出了范府,帮她见了墙外的男人。你说,如果我那日不帮她,会不会这世上就没有你了?会不会她也就不用死了?可我就是想要看她翻出那面高墙,我就是想叫她受些尘世里的苦。凭什么她就不能受苦,不能颠沛流离?她死的时候,她的脸还白吗,还嫩吗?她还能骑在别人头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吗?哈哈哈哈……也活该她短命,谁叫她爱了不该爱的人,生了不该生的孩子。”五音借着酒劲儿跪直了身子,隔着一张案几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你倒是个尘土里长大的孩子,可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不喜欢你。现在,我更讨厌你了。”

“很好,因为我也不喜欢你!”我扣住五音的手腕狠狠地甩开,“你今日为什么要故意同我说这番话,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什么目的,我只想告诉你,这世上同你最亲的人不在新绛,而在临淄。你该帮的人也不在晋国,在齐国。”

“齐国?你果然投靠了陈氏!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若不是赵鞅因为一己私欲杀了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儿子就不会反,范氏也不会反,晋国就不会乱。你可知道,一场六卿之乱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因为他赵鞅觊觎邯郸城里的五百户卫民。他赵氏这些年的风光,全都是用别人的命堆出来的。”

“你恨卿相?”我惊愕。

“我早就说过,我不爱他。”

“你爱的人……死在六卿之乱里了?”

五音沉默了,她的脸被酒烧得通红,可眼睛里却惨淡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四下弥漫,她举杯又喝了两口辣酒。

“我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

“智府里专供智瑶取血的药人是谁?”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几上的酒壶,高声道,“你走吧,我喜欢一个人喝酒。”

“‘锁心楼’最早的几只箱子里,有好几份帛书都有残损,残损的帛书上记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五音背对着我掀开里屋的珠帘,“二十年前,赵鞅新建天枢时,天枢的总管不是我,放在‘锁心楼’最高处的几只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那是谁?”

“你认识的一个人。”

“谁?”

“太史墨。”

离开五音的院子时,暮色已落,我沿着谷中小路来到巽卦的院门外,院子里依旧热闹非常。弹琴的、舞剑的、调笑的、叫骂的,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我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独自回了乾卦。

楚王的“绕梁”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榻边的案几上,我以指钩弦,“铮——”的一声响,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荡开。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齐宫时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月下抚琴她对我说的那些话。

问神琮、夏禹剑、璇珠镜,我终于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为什么可以那样轻易地将范氏三宝许给盗跖。

幽王璇珠镜,那兴许就是她日日摆在案头对镜描眉的梳妆镜。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低贱的侍妾,她出生在云端,却因为我的出生被人唾弃,被人脚踢石砸,最后连一双手都没有洗干净,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国。我该给她洗把脸的,我该帮她把指甲缝里的黑泥挖干净的,我至少该为她再寻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晋国的小调……可我什么也没做就一把火烧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忍着,抽噎着,不可抑制的痛哭声终究还是在耳边响起。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队勇士护送我和五音回新绛,黑子与医尘同行。

到新绛时,刚过了三月,浍水边绿茵遍野,蝶舞蜂鸣,春意浓得像是一方绿锦,裹得人喘不过气来。新绛城灰黑色的城楼已近在眼前,五音却忽然说要下车走走,我念她近乡情怯,于是陪着下了马。

春天的浍水岸边随处可见挎着竹篮、背着竹筐的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临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头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视着对岸一对互相试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她看得那样出神,似有回忆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夫人有多少年没回新绛了?”我走到五音身边。

“你今年几岁,我就有几年没回来这里了。”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见,要先梳梳头吗?”我从怀中掏出梳篦递到五音面前。五音接过,抬头似是觉得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儿还挺有趣。我离开他时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如今老成这样,难道还想靠颜色博得他垂怜?”五音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苍白的面庞让她看起来黯淡,然而温婉。

“卿相还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来他也不会听信我那些‘凭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大可以安心在赵府住下来,只是夫人若还想为陈氏效力,怕是要与我时时见面了。”

“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着涓涓河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渡河时没有坐上我的船,我没有对他说那么多该死的话。把一个人从河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竟送了我一辈子的时间。”

五音默默地凝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转身离去,那一转身似是将所有记忆都沉在了身后的河流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从新绛城的方向驰来一匹快马,骑马的人跳下马背冲我们高声喊道:“敢问,这是去赵府的车队吗?”

“正是。”我上前应答。

“诸位请赶紧随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恭候多时!

侍从的话仿佛在我脑中劈下了一道惊雷,黑子哇啦哇啦地冲我张着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楚国到天枢,从天枢到新绛,我一路辗转奔波,无非是想再见无恤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赵府门口等我时,我的心突然就虚了,它突突地狂跳着,越跳越往嗓子眼儿挤。

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翻身上马,提缰掉转了马头。

五音低头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

黑子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惊讶道:“你干什么呀?城门在那边呢!”

“你先带人进城吧!”我夺过缰绳,慌乱奔逃。

黑子一急,追在我马后大叫:“臭丫头,你让我见了卿相说什么啊——你让我跟赵无恤怎么说啊——喂——”

风呼呼地刮过,纷乱的心跳和着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黑子的声音。这一刻,我无法思考,只提着一口气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车队和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城池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敢见他,我甚至不敢在脑中想起他的脸。

面对近在咫尺的重逢,我突然怕了,怕得全身发抖。自我决定回来见他的那日起,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我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狂奔,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

河流消失了,树林退去了,远山是一抹浅浅的灰,身前是一片高过马头的萋萋萧草。停马伫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发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长发几欲逐风而去,风中,滚烫的眼泪终于漫出眼眶滑下面颊。

红云儿,你可还怪我,恨我,想我,爱我,要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耳畔是寂静原野亘古不变的呼吸,一起一伏,温柔而坚定。

策马回城时,太阳已经偏西。赵府的大门紧锁着,我拼命敲门,府里的家宰终于匆匆赶来。“巫士怎么才到?”家宰一脸惊讶。

“你家世子呢?”我问。

“世子陪新来的女客去见家主了。巫士赶紧进府吧,太史现在应该也还在……”家宰示意身后的小仆牵走大喘不已的马,我此刻满脑子只有无恤,依稀听他说了几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备了,只麻烦家宰告诉你家世子,就说我在府中园囿等他。”

“园囿?”

“对,多谢!”我说完提裙便跑。

之前怕得不敢见他,现在却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他。女人的反复无常,别说男人不懂,有时候连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

春暮微凉,我迎着风一路飞奔入园囿。兰草未开的草地上,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开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槐花如云似雪,聚在树梢,落在树下,令人叹息的美。

我站在树下,如蜜的花香让旧日时光在我脑中不断涌现。

红云儿,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我靠坐在槐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良人,放松后的疲倦犹如一帘黑幕将我彻底席卷。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后,我听着耳畔花落的声音沉沉睡去。

梦里不知光阴几许,再睁开眼时,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一脸为难:“巫士,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家世子出城骑马去了。”

“骑马?”我愕然。

“世子妇最喜在月夜骑马饮酒,所以……”

所以,他不见我,他要陪她出城骑马。

“巫士还是先回吧!”

“嗯,好。”我怔怔起身,如水的月光隔着树冠倾泻而下,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

朱颜酡,美人笑,今夜他们的马头是不是还挂着我酿的美酒?月下飞驰,醉卧河畔,该是怎样的美景啊!春未尽,花已落,我终究成了那个旧人。

这一夜全是梦,梦里都是旧事——高兴的、难过的、害怕的、感动的,前一眼还梦见在暴雨过后的悬崖上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后一眼就看见他躺在竹屋里一遍遍对我说:“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他赵无恤的决绝,我终于也尝到了。

再醒来时,头顶是满绘祥云的屋梁,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着扑上来道:“巫士,你可醒了!”

“师父呢?”

“巫士没听见我昨晚说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浍水边的竹林里去住了,就昨儿回来了一趟,理了鬓角,修了胡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赵府见巫士,可惜没见着巫士,就又回竹林去了。”

“我现在就出城去见他。”我急忙掀被下榻。

“不行!巫士不是说,今天一早要去赵府吗?”

“是我说的?”

“对啊,卿相那里我都已经差人去说过了。”小童转身从衣箱里捧出一套崭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献宝道,“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这紫珠墨玉冠也是国君祭天后不久赏下来的。巫士待会儿拜见了卿相,准是要去见赵世子的,你那么久没见赵世子了,总要好好打扮打扮。”

小童不容拒绝地替我梳头、更衣,我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容,却心如苦荼。

他今日会见我吗?见了,我要说什么呢?不见,我又该怎么办?

入了赵府,家宰领我去了赵鞅的寝幄。赵鞅此刻仍在病中,虽说没有极重的病症,但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消瘦了不少。医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准备着浸浴用的药汤,赵鞅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说话。我这两年的事,他一句未问。五音叛赵投陈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夸了我卫国一事办得不错,让我去家宰那里领赏。

我起身同赵鞅告辞,一出门,候在门外的老家宰就递给了我一份礼单,说上面的东西都是赵鞅赏的,因箱子太多太重,已经派人押车替我送去太史府了。

我行礼谢过,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家宰已叹了气:“巫士是想见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受魏卿相邀过府议事去了。”

“他又走了?”

“巫士可要再等等?”

“无妨,我去魏府等他。”记忆里不管我在哪里,总是他来寻我。如今,他不来,便由我去寻他吧!

魏府与赵府隔了几条街,我一路小跑,不到两刻钟也就到了。魏侈亡故,魏府如今的主人是下军佐魏驹,他初任卿位,我若要登门总要先递拜帖,再携拜礼入府,可今日匆忙,两手空空,我到了魏府门口,却又不能贸然上前敲门。

从清晨到午后,我在魏府对街的梧桐树下等了大半日。四月的春阳将树影间细长的人影慢慢变短,继而又缓缓拉长。魏府大门里有人进,有人出,可唯独不见无恤的身影。

傍晚,天色暗得发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昏暗的天空开始发亮,白练似的雨幕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恍然大悟。

他根本就没来魏府,他只是不想见我。

大雨急急地下着,雨水顺着头发直往嘴里灌,我滴着水,咬着牙,硬是拖着僵直的腿一路走回了赵府。暴雨过后,几个青衣小仆正拿着扫把在赵府门外拼命地扫水。无恤送客出府,就站在门边。

我一眼看见了他,他一眼看见了我。

天地间繁杂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

两年多的分别,几百个日夜遥远的思念骤变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红云儿……”我望着梦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声。

他长眸微眯地看着我,冷冷地,带着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地发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沿着手臂不停地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颤抖的呼吸让原本狼狈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狈。

台阶上的人终于动了,在我迈上台阶的一瞬间,他漠然转身离去。

府门外扫水的小仆见他走了,呼啦啦提着扫把跟了进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僵立着,浑身的血一下都变凉了。

“阿拾……”身后有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颤抖着反过身一把抱住来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两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晕倒在商丘大街上时,我没有哭;卖身为奴,替人洗衣抹地时,我没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疯,扑在我身上恣意戏弄时,我没有哭,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这里,我却抱着我的四儿,站在大雨过后的长街上号啕大哭。

我爱他,所以离开了他,可他真的爱过我吗?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儿无一例外都会哭成个泪人。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我,温柔而坚定。我的四儿早已是一个母亲,这世上还有谁可以比一个母亲更加坚强?四儿抹去我满脸的泪,笑着说:“阿拾,我们回家去!”

浍水边的小院,四儿烧了水,替我换了衣服。我靠着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着我的头愤然道:“他负了你,我们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这两株讨人厌的木槿花都铲掉!”

“不,错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该随车队一起入城,至少那时他还愿意等我。”

四儿憋红了脸,憋到憋不住了才捧着我的脸道:“傻子啊,傻子,他赵无恤等的是五音,不是你。五音一下车,他连你在不在车里都没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领了一个大肚子的乐伎入府,那乐伎再过两月就要临盆了。他若真还怜惜你,就别让赵府的人请你给他的大子唱祝歌。”

他有孩子了……

他有孩子了……

我看着四儿一动未动,心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丢进了深水。话说不出,气透不了,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渗水。

淋了一场大雨,听了四儿一席话,我便病了整整半个月。

起初只是风寒咳嗽,后来到夜里就一阵阵地发热,一阵阵地发冷,胸口热得如火烧一般,背后却全是冷汗。四儿不分昼夜地照顾我,我怕把病气过给她,熬了三日就把她推走了。她家里有个小的,离了她,据说成天哭闹,我这半个阿娘做得实在糟糕。

医尘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问我夜里睡得好不好。可怎么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梦,梦里倒没有无恤,只有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半个月过去了,门外的药渣越堆越高,缠绵的心病在医尘的妙手之下也总算有了起色。

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买了一只红毛锦鸡、一大袋新鲜的蔬果,驾车出了城。

春日的竹林,到处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盖在离夫子墓不远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头的篱墙一口气占了两三亩地。竹屋内,熏炉、锦榻、书架、案几、莞席一样不缺,就连太史府中那盏楚王送的鹤鸟衔枝十六盏树形灯也都被史墨搬来了这里。

我原以为史墨搬出太史府是要体会夫子当年的清苦,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若打开墙角那只大木箱子,怕是连蜀国的芳荼、制荼的小炉、饮荼的陶器都一应俱全。

我放下东西,打扫了屋子,又熬了鸡汤。可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史墨的踪影。无奈只得出门去寻,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见一个头戴青笠的人坐在浍水边钓鱼。

“姜太公钓鱼,钓的是文王。太史公钓鱼,钓的是什么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笑着揶揄。

史墨没有回头,只起身将手边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进了水里:“回来这么久,现在才来看为师,劣徒实在该打。”他转身拿鱼竿在我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我捂着头直叫疼,他拎起渔具就往竹林里去。

“师父,等等我。”我赶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脸色这么难看,病了?”史墨在屋中坐定后,伸手端起我新盛的一碗鸡汤。我笑着催他尝尝味道,他却放下陶碗,蹙着长眉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可是放不下无恤?”

“哪里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师父你呢!这是宋国扶苏馆里的厨娘教我做的,别看汤色清,里面可有大功夫。怕师父你牙口不好,我还特地剥了鸡肉,剁了鸡蓉丸子,你快趁热尝尝,一碗卖两金的好东西呢!”我把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

史墨轻叹了一声,接过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颗鸡蓉丸子放进嘴里:“为师头没昏,眼没花,能走能吃,有什么叫你放心不下的。”

“好吃吗?”

“不错。”

天下珍馐,史墨什么没吃过?被他夸上一句,我今日这烟也算没白熏。我提袖打算替史墨再添一碗汤,可露出袖口的手腕却被史墨一把捏住:“只有皮骨没有肉。宋楚之地难道就没什么东西可吃吗?你既然决定要走,就非得分文不带吗?坐下,好好吃点儿东西!”史墨夺过我手里的长勺给我盛了一大碗的鸡蓉丸子,满满的,一点儿汤水都不带。

我往嘴里塞了颗丸子,笑嘻嘻回道:“楚国好吃的东西可多着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都不想回来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晋国于你,是祸,非福。你要为师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史墨阴沉着一张脸,我此番回晋显然让他颇为懊恼。

“师父,你认识我阿娘吗?你那夜在尹皋院中见到我时,就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对不对?”我放下勺子,跪直了身子。

史墨闻言一愣,继而冷冷道:“是五音告诉你的?”

“不是,五音只说二十年前师父曾为卿相主理天枢,‘锁心楼’里的密函都是由师父整理保存的。天枢以星辰为名,各院以八卦分称,也的确像是师父所为。”

“所以,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娘后来嫁给了谁?五音说她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由着智氏抓走怀孕的妻子,他也死了吗?我阿爹也已经死了吗?‘锁心楼’里最早的几份帛书上都有残损,上面有我爹娘的消息吗?”

“那几块残破的布帛是叫洞鼠啃坏了,上面所载之事太过久远,也已没有修缮补全的必要。你阿娘虽与晋国范氏有关,但毕竟只是个外家女,她的事天枢怎会一一记录?”

“如果她是范氏族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那师父为何一直记着她?师父当初收我为徒,又为何屡次问起我娘的事?”

史墨一时语塞,他看着我,苍老的双眸里隐隐有波澜涌动。我有些发慌,却不愿退缩,只得让自己在他面前坐得更挺直些。

半晌,史墨垂下双手,一脸凝重地看着我道:“陈年旧事,既然你问了,为师也不再瞒你。你外祖曾是我年轻时的好友,天枢谷外的‘迷魂帐’就是我按他旧日留下的图稿所建。我这些年看着你长大,常常觉得你的聪慧机敏大半都承自他。他离世时,曾嘱托我要保你娘一世平安,可我却没能做到。那一年,你千里迢迢从秦国到我太史府,我见到你这双眼睛,就知道是上天把你又送到了我身边。天神是要再给我蔡墨一个机会,一个信守誓言的机会。我此生做了很多错事,辜负了很多人,可只有你,是我唯一可以弥补挽回的错误。我保不了你娘平安,却不能再让你陷入任何的危险。阿拾,你听师父的,不要留在晋国,回楚国去吧!无恤也不是你的良人,你和他终究不可能在一起。”

“师父要替我外祖,替我阿娘护我一世平安?”

“是。”

“而我绝不能留在晋国?”

“是。”

“所以……卿相当年根本就病不及死,对吗?你为了让我离开无恤,故意写信骗了我……对吗?”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底可怕的猜想。

“……你要明白为师的苦心。”

“这是真的?!”我瞪着史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从没有怀疑过他,从没有怀疑过那封信的真假。他告诉我赵鞅病重,赵氏临危,我就信了,我居然就信了……

“知徒莫若师,师父是早料定我读了你的信,就一定会离开无恤?”

“你自己知道,你待在晋国,百害而无一利。”

“宋太史子韦在商丘大街上救了我,也是师父的安排?我怎么会这么傻,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奴隶可以自赎其身。子韦肯交出丹图放我走,只因为我是你太史墨的徒弟!”

史墨紧闭双唇,我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站住——”史墨一贯清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停下脚步,只听他徐徐说道:“五音昨日已被卿相捆了双足,坠了巨石丢到浍水里去了。你要记得为师今日的话,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就是男人的恩爱。你留下来,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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