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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晋子乱秦


司乐坊一事后,公子利又来找过我好几次,但都被我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婉言推拒了。我现在知道有人要刺杀太子绱,但又不能告诉公子利,因为他很可能就是此事的幕后主使,毕竟瑶女与他有关,杀了太子绱,最大的获益者也是他。

瑶女其间也来找过我,依旧温柔如水。我如果不是当晚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会有勇气在太子府的夜宴上刺杀太子。

我回避了所有人,只把救了我的无邪安排在自己院子里,一边筹划着自己要做的事,一边教他说话、识字。

很快,半个月过去了。

这一日,我吃早食前托人给公子利送了一封信,他不到正午就出现在了将军府。

“你的病可好些了?那晚我被太子拖着饮了好些酒,等我出来时你已经不在了。”

“我料准太子会缠住你,就自己先回府了,只是没想到夜间露重受了点风寒,这两日已经全好了,公子莫要自责。”

“那就好,你前些日子一直避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恼我了,今日收到你的信,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阿拾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应允。”我屈身行礼。

“你说吧,我一定都答应你。”公子利双手轻轻一带将我扶了起来。

“阿拾听说,三日后太子寿宴请了郑女兰姬过府献艺,可是真的?”

“正是。”

“我想去看看,但是家主不在,就只能请公子带我去了。”

“你之前千方百计地避着太子,怎么这回又想去了?”公子利不解道。

“那日校场比箭后,太子临走前曾要将军带我一同赴宴。现在将军不在,如果我也不去,怕他又找机会怪罪。”我为自己找了个借口,见公子利还有些犹豫,接着又道,“况且,有你在,他也伤不了我,对吗?”

公子利随即点头应承:“那是自然。我三日之后来接你。”

“多谢公子。”

三日后,公子府的寺人早早地来到了将军府。这一次,他除了将一个黛青色的漆盒交给我之外,还为公子利传来了一条口信,大意是希望我能为今晚的宴席好好梳妆打扮。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漆盒,只见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套女服和一些相应的配饰。我心中一暖,心想,公子利果然是个细心体贴之人,这份礼物倒真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按礼制规定,贵族的衣饰从式样、质地到颜色,都必须与身份、场合相符,否则,轻者会受到大家的耻笑,重者甚至会因此丢了性命。

伍封虽然对外宣称我是伍氏族女,但却从未带我赴过公开的祭祀、宴席。因此,相关的衣饰自然也不曾准备,平日里的装扮也全都按我的喜好,以舒适方便为主。

公子利此次送来的女服,是一套士族女子赴宴所用的常服,宽锦缎绯色交领,青碧色满云纹曲裾深衣,腰间的帛带中央更是镶上了两片碧色刻云雷纹玉片。

瑶女看到这衣服时,大赞其华美精致、端庄大方,但我却担心这样鲜艳的颜色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贵女穿上这衣服,怕是会让今晚赴宴的其他女眷都失了颜色。”瑶女拿着梳篦跪在我身后梳理着我的长发,“这些年,家主实不该将贵女藏在府中。否则,伍氏阿拾的美名怕早就传遍雍城,传出秦国去了。”

“再美,还能美过那郑女兰姬?我听说前几日整个雍城的男人都为她着了迷。今日太子宴席上,连我都想多看她几眼呢!”说话间,我借着铜镜瞄了一眼身后的瑶女,只见她听到兰姬之名时眼神微微一滞,脸上亦有凄苦之色。

“舞伎怎能与贵女相比?虽然婢子未见过兰姬,但是贵女却是婢子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瑶女恢复神色,温柔说道。

看她刚才的反应,怕是早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与兰姬有染。难道她竟要为一个负心人送死不成?我耐不住心中的愤懑,转过身来抓住瑶女的手,沉声问道:“瑶女,你值得吗?”

瑶女一惊,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想提点她,却又不能揭穿她今晚的计划,因此只能装出一副羞涩模样:“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一个人,也许,在你还是晋国歌伎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等了。”

“贵女是如何知道的?”瑶女问。

“那日你唱歌时我便看出来了。你能和我说说你心里的那个人吗?”我一边说一边拿起公子利送来的镂空金雀发环交给瑶女。

瑶女没有回答我,只是径自把我的长发拢了拢,用发环在肩下一束,然后从身后搬出自己梳妆用的漆奁,说道:“贵女肤如凝脂,眉目如画,这粉黛都可以省了。只要再点上一点口脂就可以了。”

“瑶女……”

瑶女用指尖蘸了点茜草汁制成的口脂,轻轻地抹在我嘴唇上,柔声说道:“贵女这样问,可是有了心悦之人?”

我点了点头,她仿佛也松了一口气,渐渐陷入了回忆:“当年遇见他时,我正是贵女现在的年纪。那日,我在晋国智氏的宴席上闯下大祸,以为命不久矣,便跑到浍水河边去哭,不料,却遇见几个喝醉酒的游侠儿对我恣意调弄,一时悲愤交集之下,便欲投水自尽。”

“后来呢?”

“后来,他从河边的一棵桃树上跳了下来,救了我。”瑶女微笑着说道。

“能打退几个游侠儿,你的心上人定是个武艺精湛的勇士。”

瑶女目光迷离,低头娇羞,抿嘴笑道:“他当年哪里是那几个人的对手,虽有些力气,但也挨了好些重拳。后来是有人听到响声赶过来,才吓走了那几个醉酒的人。”

“那他今日的武艺可有些长进?不然如何能保护你?”

“他如今的剑术怕是难遇敌手。不过令我倾心相许的,还是当年那个为了救我,奋不顾身的他。”

我想起那日瑶女走后兽面男子与兰姬之间的亲昵,心中郁郁难平:“你离开晋国很久了吧?这么多年,你初心不变,岂知那人是否也与你一样?从小到大,阿拾只见过府中婢子深夜点灯抹泪,却从未见哪个侍卫仆从为女子掉过眼泪。你的良人既是那样的英雄,此刻怕早已群芳环绕,把你忘了。”说完我在心里又暗暗加了一句:他现在对你好,那也只是为了利用你!

“记得也好,忘了也好,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当年在浍水河畔的那棵桃树底下,我就已经对天神起誓:今生只要他还愿意看我一眼,我这条命便是他的。”

世间女子多痴傻,今天我怕是没办法劝她回头了。

“真情可贵,阿拾也希望有一天能明白姐姐的这份痴心。好了,你赶紧遣人去府门外看看公子府的马车到了没。”

“唯!”瑶女退到门外吩咐了小婢子去大门口守着。

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裙,走到门口,把瑶女的梳妆奁递到她手上:“好好收着吧,来日若是有机会再见到他,定要让他明白:你是这世上最值得他珍惜的女子。我走了。”我提起裙裾,慢慢地走下台阶。此刻,我多么希望她能开口叫住我,然后坦白地告诉我一切。

但是她没有。

待我走出去老远,耳边隐约传来瑶女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心中一痛,于是加快脚步向前厅跑去。

这个夜晚,是注定不会平静了。

等到天色渐黑的时候,仆人们来报,说是公子利的马车已经到了府门口。我交代了由僮几句便迎了出去。

深蓝色的天幕上,一轮新月刚刚升起,淡黄色的月光下,两个妙龄少女提着红色纱灯站在马车前,笑盈盈地看着我。马车旁,公子利金冠束发,玄衣玉带,右手按剑,正与侍卫符舒轻声交谈。

“阿拾见过公子,见过符舒先生。”我稍稍提起裙摆走至车前,抬手肃揖。

公子利伸手将我扶了起来:“今晚我会让符舒一直跟着你,你只管放心——”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心中了然,弯了弯嘴角笑道:“公子难道今日才知阿拾月下碧眸?”

他醒转过来,自嘲一笑:“是利失态了。早前就听伍将军说过,外面对你也有些传闻,只是今日才得一见。”

“那我可是吓着公子了?”

公子利失声笑道:“是啊,有美人兮,其华灼灼,其才佼佼。吾之祸兮?吾之福兮?”

“祸福相依,公子何须忧思?”我转头指了指马车,“穿着这身衣服,我可上不去。”

“我扶你。”公子利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上马车,两名少女也随符舒一起上了车。

“驾!”御人一拉马缰,一行人驱车前往太子府邸。

秦国太子府建在雍城北角,我坐在车里探出头去,远远就能看见他府中巍峨耸立的一座高台、三座高榭。不知这奢华府邸又花了多少公室的钱财,赔了多少苦命的劳力。

我感叹间,车子转眼已到了太子府前。

这个时候,太子府外已是车马云集、宾客如织,熙熙攘攘,无比热闹。公子利的马车一停下来,立即有太子府的寺人前来指引。公子利和符舒先行下了车,两名少女扶着我紧随其后。经过大门时,候在门口等待入府的宾客齐齐向我们看来,几个身着华服的贵女更是对着我毫不避讳地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我跟着公子利过了府门,一路行至高台。高台之上,灯烛高照,鼓乐齐鸣。太子绱半搂着一名红衣女子迎面走来。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心中一颤,是兰姬!

此时,兰姬也正好抬眼向我看来,疑惑、不善。难道她认出我了?

我原以为兰姬只会在宴席上献舞,届时宾客云集,她定然不会看到我,谁料这一入府就和她面对面撞上了。

我朝太子绱行过大礼后,乖巧地站在公子利身后,双目视地,尽量隐藏自己的存在。但可恶的太子绱却没有打算放过我,他笑着走到公子利面前,调笑道:“四弟姗姗来迟,原来是接了伍府的小美人。现在伍将军不在,你可越发逍遥了。”宴席还未开始,太子绱就已微醺,他绕着我转了一圈,笑着对怀里的兰姬说:“依我看,用不了两年,你兰姬的美名就要被这小儿抢走了。到时候,天下男子只知伍氏阿拾,却不知你郑国兰姬了。”

兰姬闻言右手轻轻一抬,掩唇娇笑道:“那忘得最快的那个,一定就是太子你了!”

太子绱听完哈哈大笑,抓起兰姬的手放在嘴边一吻,说道:“这小儿美则美矣,但是性子太差,无趣无趣,怎比得上兰姬你善解人意?”

“太子可真会哄人。”兰姬说完突然转头盯着我,用楚地方言问道,“贵女可是楚人?”

我心想,她果然是起了疑心,于是装出一脸迷惘的样子看着公子利。

“她是在问你是不是来自楚地。”公子利细心地替我解释,转头又对兰姬道:“兰姬莫怪,她不通楚语。”

“哦,是这样啊!伍氏原是楚国大家,怎么伍氏族女倒不通楚语了?好生奇怪。”

我欠身行了一礼,徐徐道:“小女自出生起便一直待在秦国,自视为秦人。当年楚平王无道,令伍氏一门几近灭族,所以就连将军也从不在府中说楚语。”

“是吗?贵女竟不是楚人。那……”兰姬红唇一抿,正欲再问,这时,太子绱把脸色一沉,叱问道:“兰姬之意,莫非是说这天下只有楚国能出美人,我秦国大好河山就养不出几个水灵的姑娘?”

“当然不是。”兰姬立马赔上笑脸,将整个身子朝太子绱身上靠了靠,“都是奴家的错,太子可千万莫怪。”

兰姬脸蛋儿娇艳,身段更是婀娜,她这一靠让太子绱飘然欲醉。公子利见机道:“长兄有美在侧,臣弟就不叨扰了。现下,想先带阿拾四处看看。”

“去吧,宴席开始的时候可要回来,我给你在身边留了好位子。”太子绱挥了挥手,我们便行礼退了下来。

三刻之后,大厅内的宾客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从他们的穿着和言谈来看,宴席上除了秦人之外,还有不少来自楚国、郑国、大荔国的人。在我们正前方甚至站了几个奇装异服的南方蛮人,但是唯独没有发现晋人。

我小声问公子利:“公子,前面那几个人看装束有些奇怪,难道太子与巴、蜀也有联系?”

“伍将军这几日不在,所以你不知道——秦国近来怕是要惹兵祸了。”公子利回头看了一眼在高处饮酒寻欢的太子绱叹声道。

“要打仗了?可是起了什么争端?”

“太子欲发兵攻晋,但君父不肯,太子便自作主张联络了巴、蜀两国国君,意欲借兵。”

“秦晋不合多年,但晋是强国,这天下原先只有齐、楚才敢与之抗衡。吴国攻楚之后,便连楚国也日渐衰弱;艾陵之战,齐国又失十万精兵。中原大地,以晋独强。秦国在此时与晋开战,实是下下之策。太子这般行事,莫非是受人挑唆,想学那吴王夫差一争天下霸主之位?”

我刚说完,公子利就沉下了脸色,极严厉道:“看来这秦国的军报进了将军府就到了你这小儿的手里。被我听到是无妨,若被有心人得知,伍将军恐难逃血光之灾!”

“公子恕罪!”作为一个女子来说,我知道的秘密的确太多了,伍封对我不加限制,却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会认同他这样出格的纵容。

公子利见我面生难色,便缓下脸来,徐徐道:“如你所知,吴王自战胜越国之后,又发兵助鲁攻齐。夫差此举可以说是将自己争霸天下的野心放在了各国诸侯的面前。艾陵一战,齐国大败,吴国下一个目标就是晋国。”公子利说着将我带出了鼓乐喧嚣的厅堂。高台之上,他与我并肩而立,遥望着东方的天空。此时夜冷风寒,但公子利的眼睛里却燃烧着炽烈的火焰,那是一个男人意欲称霸天下的野心。

秦穆公死了,秦国的霸主之位早已没入尘埃;阖闾死了,吴国的称霸之途中道阻绝。

如今,阖闾的儿子征战四方,为吴国夺回了他父亲在世时的尊荣;而秦国却依旧困于西陲,苦兮兮地依靠着楚国抵抗晋国的强权。太子绱想要与晋一战,扬名天下,公子利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他比太子绱更懂得审时度势,更懂得隐忍待发。

“吴国攻晋,晋国的兵力必会东移,秦军届时就可以趁机攻打晋国的西境。一旦得胜,不仅可以重伤晋国,还可以迫使中间的大荔臣服于秦。太子果然好主意。”

“怎么,你也同意太子攻晋?”公子利微微挑起眉毛。

“恰恰相反。太子绱此次如果擅自攻晋,秦国必会遭难。先不说吴王夫差与齐国一战之后是否还有能力攻晋,单与巴、蜀两国借兵之事,太子就已经大错特错。”

“哦?继续说下去!”公子利靠在围栏上,一脸正色地看着我。

“巴、蜀两国对秦国渭水南岸的肥沃之地一直虎视眈眈。借兵攻晋不是小事,太子这次很可能是拿了南面的几座城池与蛮人做了交易。但这样一来,到了来年秋天,巴、蜀两国借由渭水之地积攒了粮草,必定会向秦国开战。到时候,若晋人再趁机报复,后果不堪设想。”

“世人皆想藏拙,我看你倒是要藏慧了。太子若是听去你方才这番话,怕是更不会留你在我身边了。好了,咱们进去吧,宴席快开始了!”公子利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朝厅内走去。

周礼规定,女子七岁之后就不可再与男子同席而坐,同案而食,因此,我只能与其他士族贵女们一起跪坐在一面轻纱屏风之后。身前的小几上摆了不少吃食,我自斟了一杯清酒,一口饮尽,嘴里火辣辣的,身子渐渐地也暖和了起来。

“贵女,这是太子命奴呈上的‘炮豚’,最配这碧霄酒。”说话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奴,她此刻正托举着一小碟豚肉跪在我身边。

炮豚?

之前曾听府里的大头师傅说起过,说这炮豚乃是八珍之一,烹制的过程极其繁复:须先将小猪宰杀干净,在腹内填满枣子,用芦苇编成的席子把它裹起来,再在外面敷上湿泥烤干;取出后以米粉糊涂满小猪的全身,入油炸,油要没过小猪;再置小鼎于大镬之中水蒸三天三夜,取出后调以肉酱方成。其味之美,食之难忘。

大头师傅说起这炮豚时满脸兴奋,可那时的我只觉得无比讽刺,因为那年正逢饥荒,雍城外饿殍遍野,每天都会有人饿死,可城内贵族们的奢侈享受却从没有停止过。

“贵女?”小女奴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冲她笑了笑伸手接过。

太子绱此刻正举着酒樽斜卧在兰姬怀里,席上美酒佳肴,席间彩袖翻飞,宾客们个个纵情享乐,我的一颗心却一直悬在嗓子眼里。

今晚瑶女会来吗?太子绱会死吗?如果他死了,那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办?

酒过三巡之后,兰姬带着一众美人为宴会献舞。灯火闪烁间,她迷人的舞姿越发炫目,举手投足比起那日在乐坊的空灵跳脱又多了几分赤裸裸的挑逗。

席间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那些喝红了脸的宾客甚至耐不住心中火热,戏弄起身边的婢女。坐在下首的楼大夫甚至将手直接伸进了小婢子的衣领,在衣下肆意玩弄。那少女虽不情愿,但脸上还勉强挤着笑为他斟酒。

我无心欣赏歌舞,一心只想快点找到瑶女。但是,一众跳舞的伎人,除了兰姬之外,其余的都在脸上蒙了一层白纱。我隔着一层屏风,竟是怎么都看不清楚。

当乐师弹完最后一个琴音,舞伎们已经个个娇喘吁吁。

“善,大善!都有赏!”太子绱站起身来,大笑着从案几旁的青铜大盆里,抓起一把钱币向舞伎们撒去。

钱币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一枚甚至滚到了我脚边。那些舞伎看到漫天的钱币,哪里还顾及什么礼数,一下子全都跪在地上捡起钱来。其中有两人甚至为了一枚钱币争吵起来。见此景象,太子绱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更加高兴,他举杯大笑道:“如此美景,众人且与绱共饮此杯!”宾客们纷纷举杯相应。

但就在大家低头饮酒之时,跪在太子绱右侧的一个舞伎突然腾身而起,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匕,飞身向太子绱刺去。

她身手极快,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把抓住了太子绱的衣领,随即右手猛地往前一刺!

可就在这生死关头,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只酒爵,重重地打在了匕首上。那舞伎失手一偏,匕尖斜斜地擦过了太子绱的耳朵。

“啊——有刺客——”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那舞伎再次提匕来刺,却已经太迟了。

二十几个卫士一拥而上,瞬间把她压倒在地,粗鲁地扯下了她覆在面上的轻纱。

看到面纱下的那张脸,我的心里一片酸涩。瑶女,你终归还是来了……

太子绱的脸吓得一片惨白,他气急败坏地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大叫:“贱婢!快,快把她给我杀了!杀了!”

“慢!太子且慢!”一名长须老者从暗处走了出来,附在太子绱耳边说了些什么。

太子绱冷哼一声走过来狠狠地踹了瑶女几脚,才重新坐回主位,大声道:“把人给我带上来!把兰姬也给我带过来!”

瑶女被卫兵们推上前来,她此时衣衫凌乱,高耸的发髻也斜斜地散在一边,但她的脸色出奇地平静,仿佛接下来要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兰姬倒是装出一副惊恐模样,她颤抖着俯跪在地,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地喊道:“太子,这与奴家无关啊!奴家不认得此女啊!”

如果不是那晚亲眼见识过她的狠毒,我也许真的会被她此时的娇弱和眼泪打动。

“别哭了!你过去看看这刺客可是你的舞伎!”太子绱怒道。

兰姬颤巍巍地走过去看了瑶女一眼,回道:“太子,奴家真的不认识她。十天前的夜里,奴家寄宿的司乐坊起了一场大火,把我从楚国买来的三十个舞伎都烧死了。这些个人都是三天前奴家托人在秦地现找的,原都是一些贵人府里的舞伎和歌伎。”

烧死了?!

我心中大恸,那天夜里我情急之下假扮成了楚女,没想到却害得三十个如花少女莫名其妙地被烧死了。那兽面男子若是知道我还没死,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荒唐!你们倒是都给我来认认,这刺客到底是谁家的人,是谁那么想要我的命!”太子绱俯身一推,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都摔在了地上,底下的人吓得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禀兄长,这刺客原是我府上的歌伎,半年前送给了伍封将军。”公子利跪于太子面前,皱着眉头,沉声回道。

“哈哈,好啊,原来是你想要我的命!”太子绱想要自己站起来,可身子一歪又跌倒在座位上,两旁的寺人立马来扶,却都被他推开了。他走过来蹲在公子利面前笑道:“好弟弟,你我一母同胞,自幼就比旁人亲厚,可到了今天你却想要我的命。”

公子利抬起头来,扶着太子绱的手,恳言道:“兄长,利自幼就跟着你,从来没有半分逾越之心。此事,若是我主使,利刚刚就不会掷出酒爵救下兄长了。”

太子绱闻言一愣,立马就有人把那击开匕首的酒爵呈了上来。螭龙含珠青铜爵,这宴席上只有太子与公子利有资格使用。

太子绱看着公子利,一时说不出话来。楼大夫冒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声道:“禀太子,下臣以为这女刺客身份特殊,就算与四公子无关,也与上将军伍封脱不了干系,还请太子禀明国君审查之。”

太子绱站起身来,走到瑶女面前,用手狠狠地扯过她的头发,道:“说!是不是伍封派你来行刺的?”

瑶女把嘴闭得死紧,转过头去不说话。太子绱反手一个巴掌就把她掀翻在地:“嘴硬!等你尝过我太子府的刑具,看你还能硬到什么时候!来人啊,派人送信给伍封,让他即刻回雍。五日之内,若他没回来,我就剁了他府上的女娃做肉糜!”

剁了我做肉糜?!哼,这太子绱还真是看得起我。刺杀太子是死罪,伍封如果真是主使,岂会傻傻地回来送死?

不等太子绱派人抓我,我就大大方方地走出屏风来到瑶女身旁,俯身一跪,高声道:“太子在上,婢子有事上禀。”

“你有何事要禀?”太子绱冷冷道。

“此女入秦前曾是晋国智氏的歌伎。秦晋一直不合,这一次,她怕是受了晋人的指使要对太子不利。”

“贱婢一派胡言!如今秦晋之间相安无事,他们为何要大动干戈来刺杀我秦国太子?!”楼大夫冷哼一声还想继续责骂,却被太子绱拦了下来。

“你说,是晋人想杀我?”太子绱脸色僵硬,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小儿可有证据?”

“婢子曾无意之中在此女的梳妆奁里看到了一些物什。”

“什么物什?”太子绱走到我面前,急切道。

“禀太子,是几块碎了的黏土板,上面似乎刻了些晋地的文字。我原以为是她与家人之间互相往来的传书,就不曾细看,现在想想,也许会是太子要的凭证。”

我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太子绱和公子利沉默不语,瑶女转过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因为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在她的梳妆奁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黏土板。

“小儿,你可知骗我的下场?”太子绱捏着我的下巴威胁道。

“请太子明察,小女所言句句属实,派人到府一搜便知。”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来人,把她们三个都给我关起来!”太子绱一抬手,便有几个佩剑的卫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公子利拦下卫士,转头向太子绱求道:“兄长,伍将军为人光明磊落,深受君父器重,今日之事定然与他无关。你莫要中了晋人的奸计,平白伤了与将军的和气。况且,阿拾大病初愈,受不了地牢阴气,不如在府中另找一间屋子关押?”

太子绱龇牙咧嘴地接过寺人递上来的白丝绢,颤抖着手按住自己一直流血的耳朵:“四弟这就心疼了?只要找到这丫头说的东西,我自会放了她。现在,谁也不许给她求情!来人,带下去!”

后面的卫士领命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之前吹了冷风又喝了些热酒,一时没站稳,竟被推倒在地。

“阿拾——”公子利想来扶我,却被身后的符舒死死拽住。

“我没事。”我拍了拍擦破皮的手,勉力站了起来,冲身后的两名卫士厉声喝道:“我自己会走!”

太子绱看了焦急的公子利一眼,脸色微微一变,转头对身边的寺人道:“把她和那两个分开关押,多备几条被褥,再送些热水。”

被褥?热水?他不是最想我死的那个人吗?

太子绱迈了一步把脸凑了上来,恶狠狠地用指尖戳着我的鼻子道:“在伍封回来之前,你最好别给我病死!要是你死了,我照样把你剁成肉糜喂狗!”说完,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公子利脸色煞白,凑上来安慰了我几句,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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