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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老母探监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时间不快也不慢,从羁押在看守所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经过梅雨季节的省城监狱,威严的国徽之下,厚重的铁门已经生起了锈斑,粉刷的工人正在重新刷上深红色的油漆。

七月的省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省城监狱也是一派热火朝天景象,在监狱陶瓷加工厂,服刑人员正在操作着机械,生产着销往日本和南非的日用瓷;而在手工制作的厂房内,被我培训的服刑人员,正在按着明确的分工,手工制作瓷器。有的练泥、拉坯;有的利坯、画坯;有的施釉、烧窑,井井有序。

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车间内辅导,对操作不规范或者不合理的地方,教导指正。乐天通过一年多的画坯和雕刻,对各种瓷器的纹饰熟记于心,尤其是仿古瓷的花纹,一看见纹饰特征,就能推测出年代与窑口,算是在我教导的“学生”中最有天赋,最有出息的。

在上海浦东一幢会所的董事长办公室内,上海老板莫大盛,正斜躺在黑色的长条沙发上,回看着电视访谈节目《陶瓷与艺术》。莫老板一边品着上好的浮梁绿茶,一边眼盯着电视屏幕,跟着摄制组去探寻御窑。

节目主持人齐妙,简约知性,时尚好看。齐耳的短发,化着通透的裸装,白色的修身西服,白色的九分裤,闪粉面料的法式细高跟鞋,戴着无线领夹麦克风,知性中透露出高贵和柔雅。齐妙和一般的主持人不一样,她对瓷器的熟悉程度,让她与被采访的陶瓷大师之间的对话,在专业和轻松中游刃有余地自由切换,这种知识型的主持人,正是莫大盛十分看重的。

莫大盛可不是省油的灯,投资电视访谈栏目,有他自己的私心:一来笼络一批泰斗级的陶瓷艺术家,以后为其所用;二来通过摄制组拍摄,获得大量一手的御窑周边和内部的素材,以及平日里很难一见的御窑陶瓷珍品,从而为他下一步的计划做好铺垫。

莫大盛首选计划仍是寻找将军罐,《陶瓷与艺术》正是莫大盛的变通伎俩,既然我不知道斗彩将军罐在哪,一定有其它人知道;而高桥也正想通过这档节目,寻遍制瓷和修复高手,来修复被日本黑帮头目摔碎的斗彩将军罐,两方各怀鬼胎,一拍即合,殊路同归。

而狱中的我,正在等待母亲来探监。我锒铛入狱,母亲操碎了心,今年母亲刚好六十岁。六十岁的母亲,灰白的头发间,又多了几捋白发,额头和眼角爬满了皱纹。

我的母亲袁野,年轻时是长山群岛的大美女,追求她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她偏偏看上了父亲曹三宝。如果不是父亲赌博输了彩礼,我此刻也不会在狱中,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劫吧。慧明和尚算到我去西北方向有一劫,拿了钱,却没能为我逢凶化吉。

母亲探监时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母亲知道我喜欢吃藜蒿炒腊肉,探监时给我带了满满的一大罐,母亲担心闷馊了,还在罐子的周围放了一些冰袋。

“少宝,你在里面没受什么委屈吧?”

“妈,我好着呢。”

母亲一见到我就眼泪汪汪的,生怕我在牢里被人欺负,她那一米八健壮的儿子能受什么欺负。倒是她自己,两年多时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腿上的伤,全好了吗?”

“全好了,走路没什么影响。”

“那我就放心了,藜蒿炒腊肉,我自己炒的,泊阳湖的藜蒿,自己家养的猪。”

“养什么猪,养多累啊。”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在中山南路,租了一间门面,开了间餐馆,就是烧些农家菜,一些剩饭剩菜,刚好能喂猪。”

“餐馆开了多久了?生意怎么样?”

“开张有大半个月了,生意还好,你那几个朋友,八斤、陆军他们还来过几次,都挺照顾我生意的。”

我既惊讶母亲一个人开起了餐馆,又担心母亲一大把年纪了还折腾,别把手头仅有的钱打水漂了。

“那就好,你年纪也大了,我怕你起早贪黑的,身体吃不消。”

“也太小瞧你妈了,这点活还累不到我,店面不大,四张桌子,做些家常小炒,价格实惠,八斤、陆军他们还帮我宣传,介绍客人呢。”

“那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母亲手里的这些钱再雇个帮手肯定是不够的,店面再小,一个人做菜,招呼客人打扫卫生,怎么忙得过来。

“生意不算太忙,来的都是附近开店和上班的人,万事开头难,慢慢来吧,急也急不得。”

我见母亲讲这些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但眼角更深的纹路,出卖了她的疲惫和艰辛。六十岁的人了,起早贪黑开餐馆,身为儿子的我什么也帮不上,内心十分地愧疚。

“别太辛苦了,实在忙不过来就别做早餐。只要能抵上房租,吃饱肚子,就行了。等我出来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听到这哽咽了一下,我特别想抱抱母亲,她瘦弱的肩膀承受了太多,但玻璃和不锈钢柱子的割断,让近在眼前的亲人,也无法相拥;自由在此刻,早已胜过一切。

“没事,过段时间生意如果再好点,我就雇个人。等你出来,也别要做瓷器,搞什么仿古了,跟妈一起开餐馆,咱们把楼上的房间也盘下来做夜宵,晚上吃夜宵的人可多了!”

我被母亲的乐观坚强感染到了。

“你倒是眼睛灵光。”

“你还笑的出来。”

毫无预兆地,母亲就变得一脸哭相,声泪俱下地说道。

“你在这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啊,造孽啊!”

“我没事,妈——”

“没事,什么没事?一想到你每天和小偷强盗杀人犯呆在一起,吃饭睡觉,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啊!”

我见母亲这番情绪不受控制,连忙安慰道:

“妈,你多虑了,监狱里有管教,到处都有监控,在里面绝对安全的。”

“是啊,有管教,管教民警把你当犯人看,我看电视里都用棍子打犯人,不让吃饭,关禁闭。”

“妈,那都是假的,民警不是流氓,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打犯人。”

对于母亲的担忧,我哭笑不得。

“总之你放心,我在这里好得很,唯一不好的,就是见不到你。以前我每天参加劳动,现在,我在里面当老师。”

“当老师?当老师好啊,你都教些什么?”

“教他们画画,画瓷器,都是我擅长的,你就安心的等我出来,别胡思乱想了!”

母亲擦了擦眼泪,想起父亲的近况,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你爸又在不务正业,欠了一屁股债。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对,这婚要是不离,咱们都要被他拖累死!我现开餐馆,起码能养活自己,他呢?又在瞎胡闹!”

“妈,我爸到底又在搞什么?还去赌博?”

听到母亲说这些,原本已经放下的怨恨,又被提了起来。如果不是当年父亲输光了彩礼,我也不会去泊阳湖,也就不会坐牢。

“他跟一些狐朋狗友,销售什么安防器材,什么都不懂,反正我们已经分了,他欠的债休想让我还一分。”

“是的,你不要理他,他胡闹让他胡闹!”

与我不同的是,母亲除了恨父亲,还恨透了齐家,如果不是齐家索要高昂的彩礼,我就不会去泊阳湖冒险。

“少宝,齐家是我们的冤家,你要记住。”母亲怨气还未消。

“妈,不是早就退婚了吗?都过去了,不要因为这个生闷气。”

“过去?你过的去,我过不去的!”母亲情绪激动,说着说就哭出了声。

“说好的退彩礼,只退了一半。”

“为什么只退了一半?”

“我跑去他们家要彩礼,他们不给,我砸了他们的瓷器,他们就耍无赖,要我赔他们瓷器,你说他们是不是欺人太甚?欺负我们家没人。”

彩礼的最终结果,齐妙母亲告诉齐妙,彩礼已经全退给了曹家;其实齐妙母亲只退了一半,也就是三十万,还有三十万没退,说是摔了齐妙的瓷器,要折价。因为这,我的母亲一直耿耿于怀。

“妈,等我出去,看谁敢欺负你。瓷器你也砸了,彩礼他们也退了一半,这事就算了。”

“不行,齐妙当老师,每个月有工资拿;还主持什么电视节目,还有钱拿,他们日子过的不要太好。还有一半彩礼,她们必须退回来。齐妙现在和陶院的老师搞在一起,心里早就没有了你。齐雅辉比较讲道理,我明天去找他,他如果不退还彩礼,我就找彭律师帮我写诉状,我去法院告他们,齐雅辉是陶院的教授,如果不退彩礼,我看他的脸皮往哪里搁。”

我入狱后,齐妙被高桥搂着腰的照片还登了报纸,母亲看过这份报纸不甘心,哪有送出的彩礼要不回的道理。母亲这份执着和倔强,是生活的艰辛所逼迫,三十万,就按她现在开餐馆来算,得五六年才能赚到。望着母亲的白发,我安慰道:

“我出去之后,好好工作,这点钱,我很快就能赚回来。”

“你怎么那么傻,还在为她说话。”

齐妙和高桥走近,我很嫉妒,也很难过。虽然这是外面的风言风语,有待确认;但这些传言,的确伤害了我的母亲。

“你的账上,我充了五千,想吃什么,就去买,不要舍不得。”

“妈——”

想到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居然还靠满头白发的母亲来养,我愧疚难当,嗓子哽噎了。

像我们这样的犯人,钱不是想花就能花的。监狱为了防止犯人在狱内攀比消费,特意把犯人的账户分成了A账户和B账户。A账户就是存放家属寄过来的钱,这些钱一般只能用来购买基本的生活用品;B账户是犯人在监狱陶瓷加工厂获得的报酬,一般没什么限制,可购买生活日用品和食品。

省城监狱设有“分管等级”制度,按照一到五级来划分:一级宽管级,二级从宽级,三级普管级,四级从严级,五级严管级。一般初进监狱的犯人,分管等级都是三级,通过每个月的考核结果,升级或降级。

根据分管等级的不同,犯人每个月的消费金额也是不一样的,大部分犯人每个月的额度只有三百。我的分管级别是二级从宽级,每个月可以打两个亲情电话,写两封信,每个月可以消费四百。

半小时的亲情会见,时间很快就到了,我被狱警带走时,母亲还不忘叮嘱我:

“腊肉多放几天没关系,藜蒿先吃,不然会坏掉的。”

“妈,你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出来的,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太累了,你健康平安,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母亲听我这么一说,眼泪哗哗地流下,我强忍着心酸和内疚,被带回了监牢。

藜蒿炒腊肉,我分了一半给乐天,我记得去年乐天生日时,他曾撕了一半鸡腿分给我,这份情意,我永远不会忘记。

母亲走后,我的日子照常过,要么在手工厂房内巡视辅导,要么给新来的服刑人员讲“陶瓷制作”课。我在监狱的表现还不错,获得了六个月的减刑假释,相信很快就能出狱。

初秋的午后放风,阳光不辣,微风不燥,湛蓝的天空中,飘着洁白的云朵。远处的山岚下的湿地松树林,有些农户在割着树皮,采集树脂,琥珀般的树脂,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树脂就像松树的眼睛,我仿佛就像被割的松树,流着眼泪,面向阳光。

乐天走到我身边,脸上挂着激动和忐忑,故作镇定地对我说:

“曹哥,我过几天就出狱了。”

我望着黑眼圈加重的乐天,伸手握着他的胳膊:

“看得出来,要和家人团聚,你心里很激动。”

“是啊,盼了三年多,我好像闻到了自由的空气。”

我和乐天相处的两年多时间,一起历经了许多难忘的事,他曾教过我监狱的游戏规则;我也教过他如何绘画,如何制作陶瓷。

“出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是学医的,看看能不能进医院;如果进不了,再看看陶瓷行业有没有机会。”

“你肯定没问题的,你妈来接你?”

“我没有告诉她,她在浙江路开了一家茶叶店,最近生意比较忙。”

“那正好,你出去先帮你妈一段时间。”

“嗯,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家里人吗?”

“我妈在中山南路开了家土菜馆,你出去后,如果有时间帮我稍微照料她一下,我怕她一个人有点什么头疼脑热,或者有人找麻烦都应付不过来。”

“我懂!你放心,出去后我一定帮你照应她。”

“多谢兄弟!”

乐天、将军、豁牙子相继出狱。时间以不紧不慢的节奏,向前滚动着。乐天出狱前,送给我一本杨绛的书,书中有这么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

无论人生上到哪一层台阶,阶下有人在仰望你,阶上亦有人在俯视你,你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乐天还告诫我,不要去感谢那些曾伤害你的人,说什么是他们让你成长,这对那些爱你的人一点也不公平。要记住!让你成长的是你的努力,而支持你努力下去的,是身边那些爱你的人。

乐天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当年那个头脑发热,醉酒驾车肇事的大学生,已经脱胎换骨。

人生,总是始料未及,匆匆地来,匆匆地去,相逢与离别,拿起和放下。有时我安慰自己,我们看到的都只是过去,只是这个过去,离我们很近很近而已,现在的我和未来的我,未必是锦瑟年华,但也不至于零落成烟沙。

时间很快,乐天已经出狱两个多月,我也即将迎来出狱的日子。八百多个浸满回家的日子,外面的世界变得怎样,我一无所知,是事过境迁,是物是人非,还是黑暗走向黎明?

当自由之门即将打开,我盼望着相聚,又害怕起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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