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想去冬州看雪
禁忌冷酷无情,一旦触犯就逃不掉惩罚。
因为杨阿喜的头发化作大米,人群发生了小范围骚动,一些胆子小的急匆匆离开,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触犯禁忌。
出生在这个女子地位低下的时代,谁没骂过娘?口头禅难改,即便很多人知道骂女人会口舌生疮,也只是降低骂的频率罢了。
拂去落在肩头的大米,杨阿喜的心跳得很快。她脸色发白,嘴唇紧紧闭着,不敢说一句话。
米缸被她失手摔在地上,它当然没有摔碎,缸口仍有少量米涌出。
宋飞燕也有点慌,招手唤来两个人:“把她带去休息。”
在论坛里陈述事故发生的经过,她严厉地强调道:“控制不住嘴巴舌头的成员,千万不要来占米缸的便宜,你占不起。骂人的时候不要不动脑,不要骂得太快,宁可少拿米,也别讲不该讲的话。”
“依我看,禁忌就是禁忌,不应该接近!”
论坛里出现反对利用禁忌的声音。
“我绝不会吃禁忌米缸的大米,天知道吃了会发生什么!万一我死了之后连灵魂都没有,我得后悔死!”
“种水稻得到谷子,把谷子碾成大米,这比禁忌米缸安全多了,虽然很辛苦,可是我不怕累。”
“劝你们长点心,不要听这里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禁忌害死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你们也敢占禁忌的便宜,真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死)……”
学堂前,带着空口袋离开的人更多了。
命仅有一条,岂能拿来冒险?
攥紧空荡荡的大口袋,邓峰左看看右看看,想走,又舍不得白花花的米。
她种过地,不,从会走路到现在,她每一年都下田种稻子。一粒谷子从发芽到长出金色的稻穗,再从谷粒变成米粒,她这农妇必须付出大量的汗水、时间、精力。
有时她冒雨处理稻田里的杂草,生怕它们在雨后长得比禾苗更强壮,有时她顶着毒辣的太阳巡逻稻田,生怕水稻在生长的关键阶段缺水。
到了水稻成熟时,她低头弯腰割稻子,脸和胳膊时常被水稻叶子割伤,累得直不起腰是常有的事。才打的稻谷要晾晒,若是天气不好,刮风下雨,稻谷干不了,会发霉长芽……
但晒干稻谷并不是结束,邓峰家的水田不肥沃,收获一百斤粮食要交二十五斤税。她租借地主的田地耕种,一百斤粮食要交五六十斤作佃租。
饶是南州一年能种两季稻谷,忙活一年下来,邓峰也吃不饱。
她渴望粮食,厌恶重复的繁重劳动。
骂几句男人就有大米,无需劳动,哪怕给她大米的是禁忌,哪怕吃了禁忌的大米她有可能投不了胎,她……
她也愿意冒险。
杨阿喜的想法估计和她差不多。
一边看论坛成员总结的骂言,邓峰一边琢磨着怎么骂,加入领取大米的队伍。
有人走,有人来,米缸前的队伍没有缩短。
排在邓峰前面的也是个中年女人,邓峰认识她,说:“如宝她娘,你不是住在镇上吗?咋来得这么快?”
刘如宝的娘原名李引姐,刘如宝说这名难听,给她更名李仁。她高兴地接受了,逢人便说自家女儿有学问,给她改了个好名。
听得邓峰问话,李仁转过头,目光里流露出少许不屑:“是你?我家如宝今儿生日,我特地杀了一只老母鸡炖汤,送来给她补身子。”
把头扭回去,她嘟囔:“我家如宝是宝,我得好好地对她。小芸也挺好的,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遇到个不喜欢女儿的娘?
无需细听邓峰也猜得到李仁在嘟囔什么,她的脸色变得不好看,满肚子怨言:“小芸挺好,那我跟你换个女儿?哼,你根本不知道小芸是什么人!”
李仁又转过头来,鄙夷的表情不再刻意掩饰:“谁不知道你刻薄小芸?梁雅是你亲女儿,被你逼走,当心小芸也不要你!”
“是啊!”排在邓峰身后的邻居说,“小芸那样好的女儿,你还挑三拣四,温和点吧!如果小芸是我女儿,我晚上做梦都得笑醒。”
吱吱喳喳的声音,都是说小芸如何好,让她不要苛刻小芸。
邓峰有口难言,气得脸都红了。
怎么大家的眼睛都是瞎的,没有一个人看得透小芸的真面目?还说小芸做女儿好,真遇到小芸,晚上不做噩梦才怪!
忽然,李仁对她说:“不是我看低你,小芸她娘,你时常苛刻小芸,当心被米缸听到你讲了不该讲的话。”
“杨阿喜也是运气好,头发才会变成米。要是她倒霉,眼睛耳朵随便哪个没了,下半辈子怎么过哦!”
“咱们甭说小芸,小芸她娘,你还记得你的儿子吧?拿刀砍死你男人,要不是你命大,你也会被你儿子砍死。”
“骂他肯定没错的……瞧瞧你身上的伤疤,我看到了都替你疼……”
被勾起不愿回想的记忆,邓峰不耐烦:“别说了!你们吵得我头疼!”
人们哈哈笑。
李仁好声好气地:“你别跟小芸过不去了,她再差,也比你那脑袋被砍了的儿子好。毕竟她不会三更半夜爬起来,拿刀砍你。”
别人说:“那会儿我见到儿子我就怕他砍我……”
话讲得好像有点道理,邓峰想起小芸。
虽然小芸习武,可小芸不会打她,顶多吓唬一下她……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插进来:“女儿哪能跟儿子比?女生外向,你老了,女儿可不会给你养老。”
对!邓峰一下子反应过来。
小芸不能跟她的儿子张平安比,哪怕张平安好险没砍死她。
小芸应该和刘如宝比!
人家刘如宝跟母亲李仁的感情不知有多好,让李仁种菜卖给学堂,赚到不少钱。小芸只会欺负她、吓唬她,根本不听话!
“儿子难道能养老?隔壁村有人生了四个儿子,都不想给爹娘养老,简直笑死人。”
“我儿子孝顺!”
“孝顺儿子敢娶老婆吗?当心禁忌砍头。”
“你咒我!……”
两个人在邓峰旁边吵了起来,她觉得她们烦。
李仁也嫌烦:“别吵了!”
吵架的当没听到。
李仁扬声说道:“这儿有禁忌!你们不怕死,尽管吵!”
两人悻悻地闭上嘴,眼神仍在斗。
邓峰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距离米缸越来越近。
她心焦,忍不住打开学习论坛。
小芸还是没有看到她的消息,她在自救版听别人说话,听到远方的一则新闻。
一个辛苦养大了三个孩子的老太太,去投奔女儿,被拒之门外。
听起来女儿很不孝顺,可是老太太有两个儿子,他们嫌老太太干不动活,对她不闻不问。
听完新闻,邓峰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想法。
梁雅是她的女儿,见了她就像见到陌生人一样冷淡,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梁雅都不愿意认她做娘了。
论坛里的人说老太太活该,不疼爱女儿还想让女儿养老,异想天开。
也有人说老太太命苦,不是她故意苛刻女儿,而是所有人都这样对女儿,总之老太太没有错,错的是天下。
同样有人指责老太太的女儿,幻想禁忌严惩不孝子女,结果被人嘲笑:“女生外向,养老是儿子的事情,真有严惩不孝的禁忌,倒大霉的绝对是儿子孙子!”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邓峰不知谁对谁错。
在她看来,论坛里的人只要能发言,就比她厉害。
毕竟她无法发言。
置身于论坛中,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像地上爬过的蚂蚁。
不多时,宋飞燕说:“轮到你了。”
李仁把得到的一袋大米扎紧袋口,眼睛打量她,想知道她能拿多少大米。邓峰不想被李仁小瞧,更怕触犯禁忌,对着空荡荡的米缸骂道:“不孝子!作孽的张平安!”
米缸里出现一小把大米。
邓峰听到李仁发出的笑声,很是刺耳。
骂了一会儿,邓峰得到四五斤大米,少得填不满大口袋的底部。
她什么也不说,抓着袋子气呼呼地回家,后悔去排队。
太丢脸了!
才得到四五斤大米,能吃多久?
枉她那么怕禁忌!禁忌连便宜都不给她多占一点!
更堵心的是小芸通过论坛联系她:“听说你在禁忌米缸里拿到四斤米?要不是你当年运气好,早就被张平安砍死了。你居然不恨他,贱不贱啊?”
邓峰能想象她的冷笑,以及她尖刻的挖苦声:“嘻嘻,你贱到骨子里了。”
小芸憎恨她。
因为她将小芸送去陈家做陈方济的童养媳。
因为她疼爱张平安,不疼爱小芸。
“我也贱。”小芸在论坛里对她说,“你卖掉我,我还叫你娘,跟你母女情深,我果然是你的女儿。”
邓峰不知如何回复她。
“过来,带上布袋,我也在米缸里领了大米。”小芸的声音变得平静,“我没有你那么贱,我恨你男人,我恨张平安,米缸给了我三百斤大米。我还能拿更多。”
小芸将三百斤大米中的一百斤给了邓峰,让她扛回家。
余下的两百斤,小芸送给学堂,得到人们的夸赞。
劝说邓峰善待小芸的人更多。
突然之间,邓峰看透了小芸的手段,笑着许诺:“是是是,我不会苛刻小芸了。”
诧异地看她一眼,小芸保持笑容,澄清道:“我娘从来没有苛待我,你们不要误会。”
大家不相信。
看在小芸的面子上,她们没有说什么。
白得的一百斤大米邓峰打算留着慢慢吃,小芸要求她做成米糕:“我们这儿的人,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难免想吃点精细的东西。你照着我给的方子做十斤米糕,明天拿到市场上卖卖看。”
“亏了呢?”邓峰对未知的未来怀着莫名的恐惧。
“种地未必风调雨顺,你种地干嘛?”小芸语气不佳,“亏了就当买个教训,你亏得起,不怕亏。人人都在米缸里拿了米,今年的大米不值钱,你按照我说的做,亏不到哪里去。”
女儿的判断素来比自己准,邓峰依言照做,心里憋着一股气。
她是娘,凭什么要听女儿的?
学堂门口的米缸在三四天后悄悄离去,论坛里的成员都在寻找它。
邓峰连续做了两天米糕,拿去学堂附近的市场,轻松卖掉。小芸让她多做几斤,又让她给米糕换花样,她赚得更多了。
“有空了就在论坛里读书识字,别老是跟别人吹牛。”小芸说,“姑婆年纪那么大了,还在学堂里做老师。你也就三十来岁,别连个老太太都不如。”
“我又不想当老师!”邓峰讨厌被小芸安排。
“看看宋飞燕,你当初和她差不多,现在她风风光光的,你够不上她的一根手指。”小芸嘲弄地道,“杨阿喜那人比你更不讨喜,钩星见了她都嫌弃,她照样比你强。”
邓峰绷着脸:“我就不读书!”
小芸:“呵,随你。对了,你在论坛里读书认字,能拿积分。论坛商城里的东西你有看过吗?无论是大米、面粉,还是猪肉、羊肉、鱼,亦或棉花、布匹,有积分就能买。”
……邓峰没看过商城。
她念了商城二字,进入论坛商城,登时被各种各样的商品惊呆。
加入论坛就有积分,积分在论坛能当钱花?
既然积分是钱,为什么那么多人舍得花费积分说话?她们不知道积分是钱吗?
看中论坛里物美价廉的棉布,邓峰买了几尺。
转眼间崭新的棉布就出现在手里,神奇得不得了。
捧着棉布,反复摸了许久,邓峰贪婪地看着商城中的商品,什么都想要。
她把积分花完,立刻进论坛书房学习。
生活好像变得匆忙紧迫,邓峰不仅要耕田种地,还要卖米糕,有空就读书。论坛管理者说,月初会进行考试,取得优秀的成绩,就能获取丰厚的奖励。
这样的好事,谁甘心错过呢?
只是论坛不许成员废寝忘食地学习,持续学习三刻钟,就得停下休息。
邓峰退出书房后,在自救版听大家聊天:
米缸禁忌跑到冬州了,那是一个夏天短暂的地方,春秋冬结冰下雪。
邓峰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荔枝城,她从未见过下雪。
善于作画的冬州成员将皑皑雪景画给大家看,勾动了邓峰的心。
冰天雪地很美,她想去冬州欣赏。
“一级成员随便找一家启明女子书铺,只要使用二十积分,眨眨眼就能来到冬州。”住在冬州的成员说,“这里不适合居住,但你可以打雪仗。”
“我想走遍全天下。”有人说,“我还要写游记,告诉所有人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好喝的。”
“今天你继承家业了吗?今天你赚到钱了吗?今天你在发愁吃穿住吗?你活在现实中,游历天下必须从钱开始,与其幻想美景美食,不如让你爹娘分你家产。”
真是煞风景。
抱怨一句,邓峰心想,女儿嫁出去,哪能分家产?
一条公告响起,打断她的思绪:“恭喜宋飞燕分得爹娘的家产……”
什、什么?宋飞燕嫁人十几年了,她爹娘给她家产做什么?
邓峰怀疑自己的耳朵。
宋飞燕在论坛里说:“我是爹娘的亲女儿,一文钱家产也没有。我回家问爹娘要,他们不给,还操起扫帚赶我,我把他们告到衙门。前几天,县令责令我爹娘分我家产。刚才我把家产拿到手,尽管不多,有却好过没有。”
批评和赞许的声音一起涌向她。
这个宋飞燕真是不孝女。
爹娘的家产是爹娘的,爹娘爱给谁给谁,哪能开口问爹娘要?
邓峰瞧不起宋飞燕。
现实中,她每次见到宋飞燕,心里总会啐一口。
然而宋飞燕依然风风光光,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论坛。
资质寻常的邓峰,并没有在月考中出头。表现最好的一次,她得到三十积分。
不过她观想星空图达到第一阶段,等级提升到一,可以使用二十积分去冬州看雪了。一去一回要四十积分,她不太舍得,又想逃离一成不变的沉闷生活。
她默默地关注冬州成员的发言,收集冬州的一切信息,时常旁观论坛成员之间的交流,见识日渐增长。
夜里,邓峰睡不着觉,翻来覆去许久,过去的记忆屡次浮上心头。
爹娘讨厌她,就像她讨厌两个女儿;爹娘偏心她的兄弟,就像她偏心张平安;兄弟欺负她,就像张平安欺负梁雅……
她鼻子酸,眼眶被泪水湿润,心特别难受。
过去的她没有人心疼过,没有人在乎过,那些委屈的经历被她淡忘了。她以为它们随着岁月逝去,今时今日方知它们从未远离她,始终在折磨她。
邓峰睁着眼睛,蜷成一团。
不知为何,她特别想去冬州看雪,现在去最好。
大概是她的渴求不曾得到满足,她想满足自己一次,弥补从小到大的无数种遗憾:
想出去玩耍,爹娘要她干活;想要新衣服,爹娘骂她一顿;想吃街市上小贩卖的山楂糕,爹娘说没钱;想打扮漂亮,爹娘嘲笑她思春;经血弄脏裤子,她害怕,想要安慰,结果被爹娘羞辱……
她嫁的男人不疼她,她生的三个孩子也不孝顺她。
她比不上老太太,也比不上宋飞燕和杨阿喜。
张平安差点把她砍死,梁雅无视她,小芸三番四次蔑视她。
回顾自己记忆中的一切,邓峰找不到多少美好的事物,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她下床,点亮油灯,把最厚的衣服找出来,又把鞋子袜子牙刷等东西打包,踏着夜色走向启明女子学堂。
路边挂着一盏盏彻夜照明的灯,不烧油,天黑了就会亮。邓峰想过偷灯,此时此刻她仍旧想偷,可是偷灯贼被逮住的下场很糟,听闻路灯还和妖魔鬼怪有关系。
听着黑夜中自己的脚步声,邓峰看着地上的影子随着接近路灯缩短,又随着远离路灯而延长,恍惚间有种做梦的虚幻感。
从前的她不会想象到今夜的独行,不会知道天下原来有九州。
假使她“梦醒”,男人躺在身边呼呼大睡,张平安、大丫和二丫都在家里……
晃了晃头,邓峰不想回忆过去。
尽管老公儿子死了,可她现在挺好的。
学堂门口的亭子亮着灯,有人值守,邓峰跟那人聊了两句,进到学堂。
启明女子书铺在学堂里面,学堂里的路也彻夜亮着灯,冷冷清清,几只莽撞的飞蛾在灯光下飞来飞去,蝙蝠倏地掠过,将邓峰吓了一跳。
书铺的门敞开着,她远远地看着,心开始加速跳动。来到门前,她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才敲门:“有人吗?”
“有。”这是熟悉的声音。
邓峰迈不动脚,想转身回家。
窸窣声传来,长成少女的小芸从书铺内走出。
她穿着浅色长袖上衣、深色长裤,及肩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个子比邓峰高,胳膊比邓峰粗,随身带着刀,不再是过去那个胆怯的瘦弱女孩。
身为她的母亲,邓峰已经掌控不了她,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今夜轮到我当值。”小芸说,“你想去哪?我给你开门。”
“冬、冬州。”邓峰低下头。
“冬州哪个地方?”小芸将她领到书铺内的一扇门前,没喊娘。
仿佛邓峰是个陌生人,她的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
邓峰说出一个地名,小芸推开门:“去吧。”
跨过门槛,邓峰来到位于冬州的书铺。
这里也有人,三十来岁,十分热情:“哇,大半夜的还有人来!你是哪里的?累不累?困不困?饿不饿?”
南腔北调难交流,幸在有论坛,邓峰不怕被骗,结结巴巴地和她说话。
两人围着火炉喝茶吃点心,聊了很久天,竟然不觉得困。
转眼间大半夜过去,邓峰被拉着出门,外面寒风肆虐,冻得她浑身打哆嗦。
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塞到她怀里,接待她的女人说:“太阳要升起来了,这里的日出特别好看!要是你上个月来,你昼夜都能见到太阳挂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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