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水一方1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黄泉路上游走,所以这一生的所有细节都清晰无比地在脑里回放。她一直以为走到尽头,就可以与家人团聚。谁知,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只因为太长了,才令人觉得恍惚。
床帏里的融融烛光恬淡而温暖,耳畔萦绕着箫音,那个调子又温柔又凄凉。上官嫃动了动,发觉自己的手被攥得紧紧的,手心手背尽是汗。垂眸一看,伏在她手边的容颜憔悴不堪,眉头拧成一团,毫无素日里的落拓与阳刚。
箫音忽然止了,满室静谧时才能听见窗外落着小雨,淅淅沙沙好似春雨。上官嫃抬眸望,司马轶坐在帷幔之外,离她不到一丈。他的神情很复杂,似是惊喜、又似悲悯,最终化作敦厚的一笑:“你醒了便好。”
上官嫃无力开口,只眨了眨眼。
司马轶抚着手中的玉箫,迟疑问:“要用膳么?”
上官嫃微微摇头,努力张口说了一个字:“累。”
司马轶脉脉望着她,不再说什么,复又举起玉箫吹了起来。
睡得太久,恍若隔世。又一次经历了生死,又一次把世事都看淡了。上官嫃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黑猫蜷在她腿上,鸽子习惯性围着她飞起落下。她太过虚弱,终日坐着或者躺着,懒懒的不愿开口说话。
厚底靴踏在枯草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步子不急不缓。上官嫃知是谁来了,眼也不抬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司马轶一怔,继续走近她,温和道:“你都知道了。”
“枉我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你却还是举手投降。”上官嫃深吸口气,轻轻道,“我死了多好,一了百了,她再没什么筹码可要挟你。你怎么如此……没出息。”
司马轶伫足在她身边,垂首望着她道:“生死一线,你仍旧选择了与我并肩,若我置你于不顾,叫我情何以堪?”
上官嫃疲倦阖眼,苦笑道:“还是那句话,我没有选择谁,面对大是大非,怎能任由她胡作非为?你是皇帝,怎么就拿不出点帝王的气魄来?”
司马轶置之一笑,“我不是皇帝了,是凉王,如今我们一同被软禁在章阳宫,共度余生,岂非人生快事?”
“你父王筹谋了多年,全都败在了你手上。大褚出了个女皇帝,恐怕要天下大乱了,你却想着儿女情长,没有丝毫悔意和愧疚。”
“我父王是死于你精心安排的五福烧全羊和仙果,羊肉与仙果大量同食会引起中毒,若三刻钟之内不解毒便会毒发身亡。说到底,是你被大长公主利用,亲手断送了江山,并不是我。”
上官嫃语带嘲讽:“你真是习惯于把一切都推得一干二净么?为何不把我也推干净?平息这场动乱,你就能名垂千古。”
司马轶定定看着她淡漠而决绝的神情,喃喃道:“这么说,你宁愿死,也不愿接受我。”
上官嫃直言道:“我没有心力再与谁纠缠了。”
秋季清冷干燥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毫无生气。司马轶负手而立,迟迟没有出声,两人便静默着。
元珊从殿内匆匆跑出来,喊道:“娘娘,査将军下朝来了。”
上官嫃并无任何反应,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叹气自司马轶嘴角逸出,之后是他离去的脚步。
査元赫进殿的时候,恰好汤药呈上,他便截住药碗令宫婢退下,亲自端了进去。上官嫃似乎特别畏寒,披着熊皮大氅,嘴唇依旧没有血色。査元赫一面朝药碗吹着气,一面在她身边坐下,轻声细语唯恐惊吓了她。“还是乏力么?太医说你伤势见好,但气血不足,今后可有更多的药送来,苦口良药,好好养身子。”
上官嫃冷冷淡淡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将碗还给他,问:“今日上朝去了两个时辰?”
査元赫见她主动开口说话了,格外高兴,眉开眼笑答:“是啊!所以才来迟了,可是想我了?”
上官嫃睨了他半晌,问:“皇帝哥哥呢?”
査元赫眸中的欣喜一瞬又黯淡了,喏喏答:“暂时安置在冰窖里,不知会不会下葬。”
“他一定很冷。”上官嫃自顾自说,“被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放过他。”
査元赫搁下碗,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我知道我娘所做的一切都无法弥补,不如我们走罢?远走高飞,这里对你对我都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上官嫃虚弱地垂着双眸,淡淡一笑,“我已经死过三回了,这世上都再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査元赫疑心自己听错了,反问一声:“什么?”
上官嫃抚着他虎口上的茧子,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口慢慢割着,柔声说:“我累了,就让我这样孤独地活着,像行尸走肉一般,直到寿终正寝。”
査元赫几乎有点发抖,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你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如果是皇帝舅舅,我不介意你心里还有他。难道是司马轶?你仍然为了他舍弃我?”
“不是的,你还不明白吗?”上官嫃急促喘起来,挣开他的手,“我与你永远都是对立的,我们之间就好比隔着汪洋,隔着惊涛骇浪……”
“借口!”査元赫愠怒打断她,拽起她的手臂,“我轻易就抓住你了,哪里有汪洋、哪里有惊涛骇浪?全都是你心里的郁结!我是我,我娘是我娘,你若真是非分明,不能将我娘所做的一切都与我扯上关系!”
“元赫……”上官嫃万般无奈,几乎是央求的目光楚楚望着他,“她害了我娘,害了皇帝哥哥,害了李尚宫,如今篡位自封为女帝,我真不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又如何释怀?你既然有你的妻儿,就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査元赫向来是不讲道理的,任她说得言之凿凿也听不进去,把心一横捧起她的脸,唇就贴了上去。上官嫃体力不济,像一只病弱的羔羊任人宰割。査元赫自知不了解她繁琐的心事,亦不知如何去开解,却只晓得这一招是管用的。
上官嫃被他按在怀里强吻,想说说不出,想推推不开,只能扭来扭去。査元赫更加搂紧了她,松了口道:“当心你的伤。”
上官嫃气恼道:“你若还当心我的伤,就放开我。”
“我舍不得放开。”査元赫扣住她的后脑往自己胸口按,呢喃道,“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这一生还有很长,我们还有好日子在后头呢……还记得大漠里的日子吗?那时候你天天都对我笑,你很开心,我更开心,如果能在那过一辈子,当野人我都愿意。”
上官嫃贴在他滚热的胸口转了转头,闷声道:“我才不要当野人。”
査元赫灿烂一笑,又垂首下去吻她,心里美滋滋的,这一招果然不错,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上官嫃的气息逐渐灼热,脸上也有了血色,望着她迷离的眸光,査元赫高傲韧长的脖颈渐渐蔓上一片绯红,更加情难自禁。
大氅散落,上官嫃原本丰润的身子瘦了许多,细细一条被査元赫怜惜地搂在怀里。一番唇舌纠缠,两人都察觉到异样,不由停下愣愣瞧着对方,两人鼻口腮边都是血迹,乍看之下十分吓人。査元赫发觉血是从上官嫃鼻孔里淌出来的,胡乱寻了块帕子给她捂住,惊慌道:“怎么?你鼻子受伤了?”
上官嫃摇摇头,一面捂着鼻子一面含糊不清嗡嗡道:“太医说是肺燥体虚,肝火旺盛,没有大碍。”她仰着头,眼睛睁得很大,脸上花花的,样子狼狈又可爱,査元赫嘿嘿笑了起来。上官嫃蹙眉,鼻子里嗯嗯哼哼:“你还笑?笑什么?”
査元赫朝窗台上懒懒的黑猫努努嘴,笑道:“你就像只小花猫。”
上官嫃睨着他顽劣的笑容,想起第一次他从树上跳下落在她面前的样子,也笑话他:“你就像只大花猫,跟小元一样淘气顽劣!”
査元赫凑到她面前眨眨眼,问:“那小环愿意跟小元私奔么?”
上官嫃松开满是血迹的帕子,发觉鼻血已经止住了,抿唇一笑,朝黑猫努努嘴:“那你去问它啊……”
査元赫像哄孩子一样抚摸她的头,接着问:“若小环愿意跟小元私奔,小娘子愿意随我走么?”
上官嫃垂头望着血迹斑驳的手帕,心底不知为何一阵阵发慌,搪塞道:“不如你先找到小元再说。”
査元赫托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小元就在这里,你摸摸看。”
强健有力的心跳,在她掌心散发着蓬勃的生机,仿佛渐渐带动了她的脉搏,烘热了她的掌心。这样昭然的热烈,不同于司马棣的外冷内热,不同于司马轶的不温不火……窗外忽然传来元珊的声音,原来是午膳到了。上官嫃倏然抽回手,忙说:“我去叫元珊打水进来给你擦擦脸。”
厚厚的帘子被掀开,带着沉沉秋意的凉风一丝丝侵入内殿,仿佛一瞬间激跑了所有暧昧和不安。上官嫃拾起大氅重新披上,怔怔走出去。
渐渐入了冬,身子反倒日复一日好了起来,上官嫃忽然觉得自己很健壮,否则怎会三番四次都死里逃生。被软禁在章阳宫的日子很悠闲,每日喂喂鸽子,逗鸟玩猫,用完膳后司马轶总会吹几首温柔的曲子,令她昏昏欲睡。那玉箫真是神奇之物,仿佛带着灵性,不论持箫的人是父亲还是司马轶,不论幼年还是如今,但凡听见箫声,她便心如止水,觉得十分安宁。
上官嫃斜斜倚在矮榻上,身下依旧是那张油黑的熊皮。她似乎在做梦,不安分地拨开盖在身上的锦衾,口中发出一声嘤咛。司马轶在矮榻前写字,听见动静未免有些诧异,转身替她掖了掖被角。上官嫃的睡相一向极好的,此刻却拧眉,唇间不安分地念着什么。司马轶附耳去听,依稀听见“元赫”两个字。他浑身僵住了,看着她鼻尖涔出的汗珠子,看着她泛起潮红的双颊,拳头一紧,便俯身吻住她微启的唇。
与她尽情拥吻,司马轶心底涌上莫名的悸动,仿若第一次在水中的意乱情迷。她的唇仍旧像最初那么香甜温软,只可惜,第一次她口里喊着皇帝哥哥,这一次,她却念着元赫。从始至终,她心里没有他一点踪迹。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怒吼如霹雳似的炸开,査元赫暴跳如雷闯了进来。元珊拼命拦也拦不住,还险些被推倒。
上官嫃陡然间惊醒,惊魂未定望着覆在自己身上的司马轶,下一刻,便眼睁睁看着司马轶被査元赫拎了起来,二人似乎毫不犹豫便拳脚相向。待上官嫃反应过来,司马轶已经挨了两拳,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元珊一面惊叫一面扑上去拉扯査元赫,呼道:“别动手呀!査将军,不能对王爷如此粗暴!”
上官嫃昏昏沉沉坐起来,急急唤道:“别打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先说你们在做什么?”査元赫盛怒之下将矛头转向上官嫃,冲过去拽住她的胳膊,目光灼灼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女人,是我的!”
上官嫃浑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梦里的片段,脑里混乱不堪。元珊搀着司马轶站在另一方,方才还异常火爆的气氛渐渐僵持,司马轶懵了许久,才轻轻问:“你说什么?”
査元赫复又转头对他说:“她是我的女人,是你表嫂!”
司马轶干笑了两声,望着上官嫃闪避的神色,只觉得心在下坠,下坠得极快,且永远触不到底。元珊担忧唤道:“王爷,眼角受伤了,奴婢为你上药罢。”说罢,便搀着魂不守舍的司马轶往外走,临了不断回头冲上官嫃使眼色。
査元赫怨愤地瞪着司马轶的背影,额上青筋尽显,拳头仍旧握得铁紧。上官嫃拉了拉他的衣袖,板着脸说:“坐吧。”
“你不打算与我解释么?”査元赫仍旧站着,话语中带着浓浓的鼻音。
上官嫃颇为无奈瞥了他一眼,道:“你应当先听解释,而不是一无所知就动手打人。”
査元赫拖着她走到矮榻边,义愤填膺道:“亲眼所见,你们就躺在此处……”后面那半句话死活说不出口。
上官嫃幽幽叹口气:“方才我睡着了,并不清楚都发生了什么。若真是司马轶欲对我不轨,我应当能察觉。”
“何止是察觉!”査元赫气恼无比,咚一声坐在矮榻上,“不是他对你不轨,明明是你主动投怀送抱,我都看见了,原来你们早有奸情!”
“你……”上官嫃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干瞪眼。接着又猝不及防被査元赫一把拉下去生生按倒在榻上。看着他哀恸至极的眼神,上官嫃情急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睡着了在做梦,我以为是你,我只是在做梦而已。”
“做梦?”査元赫浓眉紧蹙,好似迷惑不解想了许久,“你梦见什么了?”
“呃……”上官嫃一时窘迫,颔着螓首。査元赫见她眸光流转出点点羞情,怦然心动,用鼻尖轻蹭她的脸颊,低声问:“梦见我在做什么?”
上官嫃抿唇不语,往后闪躲,却敌不住査元赫欺身压下来。他吻着她颈侧的脉搏,戏谑道:“究竟有没有奸情,可要让我好好检查一番。”
北风夹杂着雪花抽在窗纸之上嗒嗒作响,地炕烘着殿内滚热,偶有雪花沾在窗纸上渐渐化了,留下一些湿漉漉的痕迹。他逮着她检查了一番又一番,似乎总也不能尽兴。这般抵死缠绵下来,上官嫃早已筋疲力尽,懒懒睡去。査元赫自她身后拥住她,用手指捋着她的秀发,嗅着他们身上互相混杂的味道,脸上的笑意就像阴谋得逞一样满足。
上官嫃本来睡得香甜,忽然觉着胸房发痒发胀,蹙了眉嘤咛道:“不要了……”
査元赫的手指仍然不停在她胸口尖端挑拨,一口咬住她的耳珠含糊道:“你若不答应随我离开,我便不罢休。”果然是言必行,上官嫃被他扰得无法安睡,扭身怒视他,“我说不要了!”
“那你答应随我离开么?”査元赫捧住她饱满的双颊一阵揉捏,笑道,“我想好了,岁末祭天,你会陪我娘一道去浮椿观,届时我备好马在那小院里等你,我们沿着山脉往南跑,去梁州躲上一阵子,待事情淡了之后,我们可以去大漠,去西域,天大地大,海阔天空。”
上官嫃见他如此认真的神情,动情地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胸前喃喃道:“你带我走,家中妻儿如何是好?我不想陷你于不仁不义。”
“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母子有我娘照顾定会过得很好,而我如今只想要你过得好。”査元赫俯首蹭蹭她的额,“今生与我拜堂的第一个女人是你,是你。”
上官嫃似乎头脑发热,抱他越来越紧,最终难违心意应道:“好,我跟你走。”
査元赫欣喜若狂,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除了咧着嘴笑便不知该如何用话语表达。上官嫃撇撇嘴,翻了个身:“我可以睡了吧?”
査元赫傻呵呵笑着将她搂住,仿若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不停念叨:“记住哦,祭天那日去道观后面的小院,要记住……”
月上中天,清明的光辉将大地映得雪亮一片。风雪都停了,只积了薄薄一层雪,那薄薄一层却足够冰封了一切生机。司马轶坐于案前,案上暖了一壶酒,脚边已然歪斜了几只酒罐子。元珊在一旁照拂着,唯恐他醉得厉害了会容易受寒。
酒暖好了,元珊便提出来,又放了一壶进去。
就着朦胧的光晕,司马轶痴痴看着她,觉出几分上官嫃的影子。他端酒杯的手僵在半空,醉醺醺问:“你随皇太后多少年了?”
元珊不安地瞟了他一眼,恭敬答:“已有十四年。”
“难怪那么像……”司马轶自顾自嘟喃了一阵,又问她,“你可知査元赫说的是真是假?她真是我表嫂么?”
元珊为难地想了会,说:“名份上来说,是王爷的婶婶,但实际上太后与先皇并无夫妻之实……”接着,她便不敢说下去了。
“婶婶,表嫂……她勾引我、利用我,如今弃我如敝屐。”司马轶笑了笑,忽然拉起元珊的手呼喇撩起她的衣袖,怔怔望着她小臂上醒目的守宫砂,“既然她已非处子,为何还有守宫砂?”
元珊抿了抿唇,鼓起勇气答:“是后来点上去的。王爷,娘娘这样做有她的苦衷。”
司马轶几欲将酒杯捏碎,声音颤颤巍巍:“为何?我比他差在何处?”
“并不是王爷差,只是娘娘与査将军感情深厚。”元珊恐他弄伤自己,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巧妙接下杯子,岂料被司马轶反手钳住了手腕,一个趔趄跌入他怀里。耳边柔和的气息夹杂着热辣的酒味,他一向温厚的嗓音此刻备显薄凉,“我知你一向对我有心,不如今日就成全了你罢。”
他的唇迫不及待覆下来,元珊惊愕,却只是一瞬,便微微抬起尖削的下颌,仰面承受了这份本不属于她的恩宠。烛光摇摇,他们各自流连于错以为是的欢爱中,不可自拔。
晨曦洋洋洒洒透过窗纸照进来,夜里余下的暧昧仿佛在光影中四处流散。已过了用早膳的时间,上官嫃披衣起床,直觉得腰背酸痛不堪,垂首望了望腿上残留的痕迹,脸颊一阵发烧,忙唤元珊。
不料进来的是丽璇,支支吾吾了一阵,才说:“娘娘,方才……李公公来说,元珊不会回来了,王爷不日便会来向太后交代。”
上官嫃心底一沉,仿佛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什一样难受,默默思忖了片刻,才叫丽璇去命人烧水,伺候沐浴。她忧心忡忡到镜台前取出那盒朱砂,自己小心翼翼点上,望着镜中白皙的面容,渐渐泪眼模糊。早已承诺要为元珊寻一户好人家,如今却令她和自己一样身陷牢笼。她如何不知道,司马轶如此工于心计,只是在报复她而已。可为何偏偏利用她的元珊来报复她……
日出日落一晃而过,上官嫃裹着厚重的夹袄在殿里坐立不安,来回游荡,始终没等来司马轶来给她一两句交代。将近晚膳时分,却出人意料地等来了司马银凤。上官嫃细细打量她,带着一丝睥睨,道:“一代女帝,果然不同凡响。”
“朕无暇与你兜圈子。”司马银凤挥手屏退了左右,傲然的神情中带了几分恨意,“你别想拐走元赫,这辈子都别想!”
上官嫃淡淡一笑:“是他要拐走我。”
“哼!”司马银凤慢慢走近她,神情不屑一顾,“总之你们都走不了。这几日元赫偷偷典当财物购置良驹,一定是打算于祭天那日趁机带你逃走。”
“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们想必是走不了的,不过元赫对你的怨恨又要重几分了呢。”上官嫃转身坐下,把玩着手里滚热的小熏笼。
“你最好给我安分守己。”司马银凤一掌拍在案上,俯身伏在上官嫃耳旁道,“本来实在不想让你知道,可如今不得不说,其实,你那孩子并未夭折。”
上官嫃一失手,熏笼“嗵”地一声落地,滚出好远。
司马银凤得意笑起来,又说:“你若与他逃走了,置孩儿于何地?可怜啊,才满一岁,爹娘就要狠心弃他而去。”
上官嫃无端端觉得冷,牙关都在打颤,缓缓回头问:“莫非你又要给我一具尸首?”
司马银凤手掌离案,变戏法似的,案上竟多了一只荷囊,她不多解释,只道:“你若不信,大可不理会。那虎头虎脑的孩子生得真可爱,是元赫的血脉,我断然不会亏待他。只是可怜要成为一个孤儿……”上官嫃怔怔地呆坐在案前,直到听见她走远了,才拾起荷囊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一缕柔柔细细的头发,仿佛带着亲密无比的乳香,上官嫃心底一颤,便是热泪盈眶,将这胎发紧紧握在手心。她一面都未曾见过的孩子,若再见是否能认出来?就算司马银凤拿别人的孩子来骗她,她都无法分辨。可即便如此,她也宁可信其有,甘愿被要挟。
丽璇掀开帘幔轻声通传:“娘娘,王爷求见。”
上官嫃强压住哽咽,平静道:“传膳罢,哀家要款待凉王。”
丽璇望着镜台前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又说:“元珊也来了。”
“那就好。”上官嫃似乎松了口气,却仍旧纹丝不动坐着。丽璇虽然也跟了太后许多年,但自知不如元珊,便不再说什么悄然退了出去。
晚膳时分,偏厅里因才生了地炕不久,有些凉意,于是又加了两个炭盆,那炭烧得如红宝石一般。偌大的圆桌上呈着简洁的几个菜式,但都是上等佳肴,另备了两壶酒。圆桌周边一圈紫檀刻金,被灯火映得有些晃目。
宫婢捧了酒壶,注满三只青玉杯。上官嫃平日里都与元珊坐一旁,对面坐着司马轶,如今她身边的圆凳挪到了司马轶身边。
元珊换了身艳丽的宫装,衣领边镶着寸许长的白狐毛簇拥着尖尖的下颌,衬着一张标致的脸蛋越发讨喜。她自请安后便一直垂着头,似乎十分忐忑。上官嫃望着她,口中苦涩,便抬手饮了杯酒。
“太后怎么独饮呢?”司马轶含笑举起酒杯,一手碰了碰元珊,“来,我们敬太后的成全。”
元珊听话地举起酒杯,颔首,大气不敢出。司马轶睨着她,又看了看对面的上官嫃,带着几分嘲意问:“莫非太后舍不得割爱?”
上官嫃面无表情盯着他,说:“既然要了她,便要好好待她。”
“那是自然。”司马轶握了握元珊的手,“本王一向都懂得怜香惜玉。”
元珊红着脸,头越发低垂。
上官嫃深吸口气,低声道:“元珊,你若是受了委屈,大可与我说?”
“没有。”元珊微微侧目望着司马轶,眼波如春水般温柔,“奴婢仰慕王爷已久,王爷肯要奴婢,是奴婢的福气。”
司马轶修长白净的手指托起她的下颌,温和道:“我说过,在这宫里你再不必自称奴婢。”
“是。”元珊惶惶扭开了头,忐忑瞥了眼对面的上官嫃,又赶紧垂眸。
上官嫃拾起筷子,温柔笑道:“如今举步维艰,条件简陋,我也送不出什么好东西,这一顿,算是把你嫁出去了。吃罢。”
元珊鼻子一酸,捧起碗小口地扒着饭。司马轶为她夹了些菜,好似漫不经心说:“近日外藩频频作乱,西南和北方边境都起了战事。”
上官嫃疑心问:“你如何得知?”
司马轶双眸依然晶亮,含着些许狡黠道:“多亏了你的鸽子。”
“你利用我的鸽子送信?”上官嫃将声音压得极低,蹙眉道,“若是被发现了,司马银凤不会再留你性命。”
“因这几年的连番变故,国体动荡,天灾人祸不断,外藩作乱是难免的。只不过从前是小小滋事,如今是虎视眈眈。我试着联络了各地亲王,现在朝野上下对女皇极为不满,但因査家的兵力敢怒不敢言。如今各路亲王准备发兵举事,但需要内应。”
上官嫃默默听着,想起自己的骨肉还在司马银凤手里,满怀皆是辛酸。她只能强咽下怨气,任由她摆布。这十几年,她就像个皮影人儿,被人操控演一场惊心动魄的荣华大戏。或许这戏完全落幕之后,她的一生也结束了。
司马轶接着说:“今日她来找过你,一定是还有忌惮你的地方,谁都不是铁壁铜墙、一定有致命之伤,你了解她,可知如何牵制她?我的兵马虽然已经被迫退回凉州,但已联合各路亲兵,预备从水路偷袭。我们集合所有兵力比査家军还多出十几万,内忧外患之际,只要有办法令司马银凤和査德高自乱阵脚,悄无声息潜入金陵并非难事。”
上官嫃攥紧了玉骨筷,屏息静气,最终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道:“我有办法令她分心。岁末祭天,她出城,査德高势必随行,你们趁机在宫里设伏,待她回宫,瓮中捉鳖。”
司马轶点点头,道:“你自己要当心。”
祭天的日子迫近,上官嫃接连写了许多封信送出宫去,但査元赫始终没再出现。漫天飞雪,冻得人直打哆嗦,牙关磕磕碰碰。上官嫃怀里揣着一只小包袱沿着太液池往西华门走,一身宫婢的衣裳,又是风雪大作的夜里,并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但还是被巡夜的黑甲兵捉住了。
司马银凤的寝殿极尽奢华,地炕日夜不息地烧着,几只鼎炉焚着西域进贡的极品檀香。上官嫃的鞋袜已经被雪水浸湿,冻得脚失了知觉。她紧紧抱住小包袱,站在殿中央瑟瑟发抖。殿里并没有伺候的宫婢,只有几名侍卫。
司马银凤斜卧在暖玉床上,见她那样子不由发笑:“堂堂太后,竟然想跑出宫跟人私奔?你置皇家威严于何处?”
上官嫃抬起冻得发白的脸,声音发颤:“是你逼的。”
司马银凤抽起案上一摞信件,悉数扔进了鼎炉,冷笑道:“想告诉元赫你们还有个孩子?想怂恿他来反我?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怎么你从小到大都这样执拗?毫无自知之明!以前皇上刻意躲避你,你每日每日去请他,就是不罢休。如今你这样一封一封信写出去,毫无音信,竟然想逃出宫去找他?元赫不会理你的!他如今在家中与妻儿共聚天伦!”
“你不让我见他,不把儿子还给我,我就死在这里,让元赫一辈子都记恨你!”上官嫃烈性大发,拔下一根发簪便往自己咽喉刺去,司马银凤大惊失色,幸而一名侍卫三两下打掉了发簪将她制服。
“你真是疯了!”司马银凤咬牙切齿,虽然恨她至极,却真不敢动她。司马银凤不是没见过査元赫悲痛欲绝的模样,想起了也后怕。她猛地伸手掐住上官嫃的脖子,“这几日别妄想走出我的寝殿一步,祭天你就更别想去了!”
接着上官嫃被她推了一把,结结实实摔倒在地,痛得整条胳膊都麻木了。
“关起来,好好看着她,朕政务繁忙,无暇再理会这个疯女人!”司马银凤烦躁难安,极怨愤瞪了上官嫃一眼,扭头朝御书房去了。
“你别走!把儿子还给我!”上官嫃扑过去拖住她的腿,声嘶力竭哭嚷着,胸口被司马银凤踹了两脚,疼得钻心,她便放开嗓子哀嚎。司马银凤厉声喝道:“用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的把戏,你真是有失身份!来人,太后疯了,把她绑起来!”
侍卫们不假思索,依令将上官嫃五花大绑。司马银凤紧紧蹙着一双蛾眉,冷冷对上官嫃说:“朕乏了,先就寝,明日再来解决你这疯女人。”
上官嫃晃了晃脑袋,孱弱一笑,“你解决我啊,来解决我,元赫会恨你入骨。”
司马银凤不予理会,一面揉了揉太阳穴,一面步履蹒跚朝内殿走去。
连着好几天,上官嫃没日没夜地闹。司马银凤用尽各种方法威胁她,始终没能令她消停,反倒自己先筋疲力尽了。直到祭天的前一日,司马银凤颇为无奈问她:“究竟你如何才肯放过我和元赫?”
上官嫃奄奄一息,却极快答道:“把我儿子还给我。”
“如果你听话,祭天之后,我会把他带来给你看一眼,如何?”
上官嫃一时怔住了,“真的?”
司马银凤颔首道:“祭天仪式极为重要,若顺利的话,就让你见儿子一面。如何?”
“好,那你快回来。”上官嫃像个孩子一样笑了,咧着嘴,眼睛弯弯眯起像一轮月牙儿。她被绑着,手脚都浮肿了,胸口的旧伤钻心地疼,但这一刻她十分得意,笑着笑着,渐渐昏睡过去。
因浮椿山积雪封路,査德高这几日都率众军士在浮椿山清除积雪,为祭天仪式开路。每日将近半夜才回宫,有时索性住在城外了。査德高带着一身风雪气息走进寝殿,见司马银凤命人给睡着的上官嫃松绑,无奈摇摇头,叹道:“这个皇太后……真是让你受累了。”
司马银凤回头盯着他:“都安排好了?”
査德高笃定道:“放心罢,浮椿山方圆三十里都在我们的控制中,不会出任何意外。祭天之后,你便真正成为了大褚开国以来第一位女皇帝。”
司马银凤欣然含笑道:“你果然信守承诺,用帝位来弥补我。”
“银凤……”査德高遥遥望着她,满心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酸楚,苦苦一笑,“来生,我不要再爱上你。”
司马银凤挑眉,眸子里尽是不屑一顾的嘲讽,不再说什么。
嘹亮而浑厚的乐声在浮椿山顶旋绕,静谧雪林间一行鸟雀受了惊扑棱乱飞。査元赫牵了匹马站在桂树下,时不时有絮状的雪团簌簌落下,落满了他的双肩。他焦急而欣喜翘首张望着,听着远处震耳的鼓声,心里也如有面大鼓在擂动。繁琐而浩大的祭天仪式已经结束了,听动静正要起驾回宫,可仍然不见上官嫃。査元赫拍了拍结实的马背,紧张的心绪难以言喻。
车辘滚滚,碾过粗粝的山路,仪仗随着銮驾逶迤而行,因动静过大,震得林间沙沙作响,积雪纷纷而落。査元赫一动不动,唯恐眨眨眼便会错过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刺得他双眼发花,视线渐渐模糊,好像连思绪都跟着混沌了。这一等,便黑了天,月光映着雪地煞白,天寒地冻中,手足依稀没了知觉,好似听见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只余下寂寞的风声。半夜里雪又下了起来,很大,冷冽的寒风割着他的脸颊,仿佛裂了无数口子,渐渐疼得麻木了。
这一夜不长,也不短,于一片雪霁风停的冉冉晨曦中,査元赫绝望地闭着双眼,使出全身力气抬起被深埋的脚,踏上回城的路。他想她是遇到了阻碍,或许正在遭受什么?于是上马疾驰,一路冲进了城。本想径直往皇宫里去,孰料途经帅府见一片混乱,门前一行禁军似乎在捉拿什么人。他忙勒住马,一跃而下。被禁军擒住的大管家瞪大双目,指着査元赫大叫:“在那!査将军在那!”
为首的将领毅然挥手下令,査元赫顷刻间被持剑的兵众围住了。
“发生何事?”査元赫神情严肃问道。
“昔大长公主迫害宪帝、诬陷忠良,作恶多端,且不顾纲常妄自封女帝,扰得天下大乱,边境频起战祸。其夫査德高助纣为虐,以天下兵马维护她的荒谬行径。如今群臣愤慨,亲王纷纷发兵援助皇上,于昨日傍晚将他二人围剿在正阳宫,如今我等奉命捉拿余孽回去审问,望査将军配合,勿要反抗。”
周遭全是哭喊、叫骂声,家仆、亲族一个个被绑上囚车,査元赫望着被摘下的帅府牌匾,默不作声,只觉得一股日薄西山的苍凉从背后腾然升起。家破人亡,他终于和上官嫃一样了。忽然有名被押出来的丫鬟惊慌失措呼道:“公子、公子!救救小少爷!”
査元赫回过神来,大惊之下不顾禁军的阻拦大步冲过去问:“他怎么了?”
丫鬟将怀中病怏怏的婴儿交给他,哭哭啼啼说:“昨夜府里大乱,少夫人就不知所踪,小少爷哭嚷了一夜,大概是病了。”
査元赫小心翼翼搂住孩子,无奈苦笑:“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连孩子都不要了。”他捏了捏婴孩滚热的脸蛋,心疼无比,转身对那首领说:“我随你们走,只是我儿子颇为无辜,请……容许我亲手将他交给皇太后照料。”事已至此,一朝沦为阶下囚,重则杀头、轻则流放,他好似并无计较,余愿也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禁军首领稍作思索,答:“皇太后如今昏迷不醒,不如先随我们回宫,当面向皇上请求。”
“昏迷不醒?”査元赫心底一沉,方才还万念俱灰的心陡然间又跳得无比猛烈,“皇太后如何受伤了?”
那人也不十分清楚,含糊道:“被大长公主捆起来折磨了好几日,滴水未进,加上旧疾复发,昏迷还算轻了。”说完,他招了招手命人将査元赫押起来,“皇上交代,对査将军要以礼相待,你们先送将军回宫!”
査元赫懵懵呆呆地抱着孩子上了马车,那含含糊糊的话语犹如千斤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一想起她这几日遭受的折磨,他双眼通红,心中连连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无法赴约,竟是被他连累了!
皇宫里驻扎了各路兵马,禁苑之外被重重包围,兵将无不是铁盔明甲、刀枪鲜亮。仿佛昨夜是一场恶战,那些兵器在护城河里洗尽了血腥,把把锃亮,徒留一池暗红腥臭的死水。
査元赫被关进了章阳宫一间殿所,接着听见身后关门和锁链的声音。司马轶应了他会请人照看孩子便好,至于自己究竟如何,他实在是不关心了。方才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及各族亲王都劝谏皇上全力诛灭査家,但司马轶却另有打算,他说使功不如使过,如今西南连丢了七座城池,北方的蛮夷也不断滋事,不如叫査家麾下的得力干将领兵出征,戴罪立功。
当时殿中央停放着两口棺木,査元赫注视着那两具鲜血淋漓的尸骸,原以为波澜不惊的心竟是一阵绞痛。再多的恨也罢,那终归是他的至亲。于是他毫不犹豫向司马轶请求带兵出征平乱,只希望能将安葬双亲。
他已经一日一夜没合眼,一倒在榻上便睡着了。
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鸾凤帐暖,上官嫃披着一袭白绸睡袍斜靠在床头仰着面,胸襟前点点猩红。司马轶匆匆进殿来不及脱去大氅,一面搓着冰凉的双手,一面冲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元珊手忙脚乱一时顾不上礼节,焦急道:“什么太医,不就是肺燥体虚么?调理了许久还不见好!”
上官嫃一面仰着头,一面拿眼角余光瞥司马轶,因鼻子被堵得严实,嗓子里咕咕喃喃:“找到他了么?”
“找到了。”司马轶盯着上官嫃皓腕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心神恍惚道,“我违反了众卿家的意思,命他领兵出征戴罪立功。”
上官嫃闭目道:“也好。他如今在何处?”
“暂且在书房后边的殿里关着。”司马轶忍不住去握她的手,轻声问,“没擦药么?”
上官嫃飞快抽开手,睨着他问:“没将他与司马银凤关押在一起?”
司马轶沉吟道:“司马银凤被乱箭射死了,你不知道么?”
上官嫃仿若受了极大的惊吓弹了起来,也不顾鼻血淌得到处都是,绝望地瞪着元珊:“她死了?怎么可以……她还没还给我……”
元珊猜出了几分意思,不由紧张起来,忙扶住上官嫃的双肩将她按下去,一面给她止血一面劝道:“娘娘,别多想,养好身子最重要。”
司马轶心生疑惑,正想问,忽然从隔壁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上官嫃精神屏息听了许久,恍惚道:“是元赫的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丽璇去抱了孩子来,小心翼翼放在上官嫃身边,笑道:“生病了才哭闹的,太医说已经吃过药,过两天便好了。虎头虎脑的真可爱。”
上官嫃痴痴看着襁褓中那张哭得涨红的小脸蛋,不禁用指尖蹭了蹭,那肌肤如缎子般滑嫩,她爱不释手,便抱起他来。司马轶见她喜欢得紧,舒心一笑:“不如孩子就先放在你这照看着,他出征之后还不定几年才回。”
上官嫃不由一怔,怀里的小家伙突然也不哭了,瞪着大眼一眨不眨看着她。她以为经历了许多之后会越来越坚强,但其实是反的,她的心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是神情麻木了,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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