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十七
一行人回到云织县衙时已入夜,汤县丞提前接到消息准备好饭食,然后布置好后衙几间厢房,按惯例安排宜连县的七名人员住宿。
贺今行除了早晚进出自己的卧房,后衙其他地方都没来得及看过,更别提打理。
汤县丞走时,他特意道谢。对方笑得十分慈祥,不以为意,反倒让他早些歇着。
夏青稞特意留下来和他一起,看着汤县丞的背影若有所思:“听说你才到任不久,但我看汤县丞和刘班头都很尊敬你,衙役们也很听话。能这么快掌控一个县衙,厉害。”
“他们本就不是庸吏,也愿意做事,所以合得来。嗯,我运气不比你差。”贺今行去后厨提了最后一桶热水,把布巾递给他,“你先?”
夏青稞也不客气,端盆倒水,感慨道:“云织别的都还好,就是容易缺水,你能习惯?”
“嗯?”贺今行却敏锐地反问:“你们不缺?”
“当然。”
“可我记得宜连也在天河边上,还更上游,这个时候河道都已经冻上了吧?”
“冻啊,但冻不完,上面是冰,下面还是水。”
“你们有取水的办法?”
夏青稞顿住,然后说:“我们有很多蓄水池,还有很多地下井,遍布全县,由暗渠连成水网。夏蓄冬放,泽被全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出过问题。”
“蓄水池,地下井……”贺今行尝试构想他所说的这套水网,无果,直接问:“怎么修、怎么运转?”
“你想修?”夏青稞看他一眼,把帕子丢进水盆里,“我不知道你的前任县令们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但至今没有实际的水利出现,那就说明肯定存在什么困难。毕竟地理不同,不可能一模一样地复制。”
“只要有一半的可能,就值得试一试。”他将手浸入盆中,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点点被温水包围。
夏青稞笑了:“你胆子很大啊。”
贺今行也笑:“这不就是我们站在这里的意义吗?”
两人对视片刻,夏青稞正色道:“你说得对,因为我也有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
“我想修条路。”
“从哪里到哪里?”
“……你没去过,我不太好跟你形容。”夏青稞看着他往盆里加热水,起了新的想法:“要不你到我们那儿去一趟?”
第二日,云织县衙又如往常一般开衙运转。
虽然周碾不在,但清晨主动来跟着贺今行练武的衙役却只多不少。待到天明,他了解了县里这几日的情况,将马匪事件的起始写成布告让人在城门刊出,然后和刘班头一起带人去处理了马匪尸体,又前往胡刘两村探望此前受惊吓的村民,顺道告知胡大等人在净州的情况。
刘二接待他,除了最开始高兴了一会儿,之后一直都蔫蔫的,被问到后说:“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什么都没捞到。唉,只庆幸大伙儿人都还在,没少哪个。”
贺今行说:“但你们一开始不是为了杉杉谷的地么?地没跑,还能种。”
刘二“哎”一声,脑筋忽地转了弯:“也是啊。这马上就要下雪了,得去杉杉谷挖几个储雪窖才行。”说着就要喊人。
“等等,你别急。”贺今行拦住他,认真地问:“如果官府想修暗渠连通每一片田地,取水浇水走几步路就行,你们愿意应征劳役一起开挖吗?”
“挖渠?真的?这是好事儿啊,只要不耽误下地,咱当然愿意了。”刘二反应很快,搓了搓手,“县尊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贺今行摇头:“目前还只是个想法。”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盘旋了一整天,回去之后,就把刚陪同夏青稞一行人采买回来的汤县丞和朱教谕召集过来一起商议。
众人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快速地进入了状态,最后一致认为可以一试。
用刘班头的话说:“反正我们也没多少事儿可做,真修成了,不止用水方便,说不定还能上县志。”
“夏兄说过他们宜连县有一套比较完善的灌溉水利,我认为我们或许可以参照,所以想亲自去看看。”贺今行下定决心,“另外我们县里有擅长勘察地理水文和修浚营造的能人么?我想请他们一起。”
“呃。”汤县丞尴尬地摇头,“余大人也有过修水利的想法,就是一直没找到懂行的人。”
既然本县没有,贺今行把夏青稞请过来,请他帮忙。
夏青稞爽快道:“我们可以出人,但不能白出。”
贺今行:“我们自会付出适当的酬劳。”
“我们不需要财物。”夏青稞撑着桌案道:“我不是说我们想修条路吗?路段就在我们宜连到你们云织中间,可能从下往上,也需要你们帮忙。”
“互惠互利,怎么样?”
贺今行与汤县丞三人互相对过眼神,最后道:“要确认过才能谈合作。”
“你们好谨慎。”夏青稞虽这么说,但也没反对,“那就确定了能动土再谈。”
又过两日,最后一回赶集结束。当日周碾从净州护送一个村民回来,听说县尊要去宜连,到下衙时分仍在大堂晃荡。
贺今行把他叫到跟前,让他有事直说。
周碾纠结了一会儿,直接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想跟县尊一起去宜连县。”
那郑重的模样倒把贺今行惊了一惊,“就这事儿?可以啊。”
“……县尊就这么同意了?之前您还不让我跟着您的。”周碾比他还意外。
“嗯?”贺今行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解释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不需要人打下手,带着你也是让你白跑。但这回是需要人手的,你要是不怕上高原,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多谢县尊!属下不怕苦!”周碾站起来一抱拳,随即转身大步出了县衙。
贺今行目送对方朝气蓬勃的背影,不由露出笑来。
“贺大人年齿几何?”身后传来疑问。
“十七,怎么了?”他回头答,笑容还挂在脸上。
夏青稞抱着双臂认真道:“怪不得你能做‘父母官’。”
贺今行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推着他往后衙走,“少来打趣我,不如继续给我讲讲你们那套井渠。”
交谈声随脚步走远,夜色转浓又转淡。贺今行带着周碾与汤县丞道别,准备前往宜连县。
云织县与宜连县相邻,两座县城相距不到三百里,然而一个在错金山下,一个在天河高原上,高高隆起的山脉大大地阻隔了两地的交通。
刘班头套车送他们,经过砂岭,到了陡然拔起的错金山脚下,也就是县界,再不好往前。
一行人下了车,背着行李,牵着载满货物的牦牛,拄着杖开始往山上行。
在县城遥遥看到群山轮廓,与门前山包似乎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到了山脚下,脖子仰得酸痛,才悚然惊觉其体量之大、脉络之远。
蓝天遥迢,褐土深邃,满目山岩与砂砾,不见星点青绿。
贺今行望着方圆不知多少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色,压着声气说:“不会迷路吗?”
“神山就是我们的母亲,在母亲的怀里怎么会迷路呢?”夏青稞拍了拍牵着的一头牦牛,“就算我们迷路了,它们也会记得怎么回家。”
然后看向前者,“这里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贺今行扫过沉默向前的牲畜们,不再开口以节省体力;因为越往高处走,速度就越慢,疲惫累加却越快。
直到天色将晚,翻过第一座山头,一行人决定在背风的山坳里扎营过夜。
夏青稞给初来的两人打气,举起手臂说:“我们县城就在那片山左侧的河谷,天气好,再走个三四天,就能到了。”
他的手指穿过了两座相互遮掩的山峰,指向后头矗立着的一座更高的山。
云雾如湍流缭绕山巅,倾天一般泻出源源不断的白雪,为高原神峰披上圣洁的白衣。
天地如此辽阔,晚霞却像是浮于头顶,在四周降下绚丽的光芒,被笼罩其中的人们忘记了赶路的疲惫与余途的遥远,“好漂亮。”
“我说过我的家乡很美,不是骗你。”夏青稞依旧伸着手臂,只有嘴唇翕动:“但是我们要出去,只能用脚一座山一座山地翻。哪怕只是走到云织,一趟就要四五天,太久了。如果能修出一条近些的,能让车轮滚起来的路,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
他走到凸出的山岩边缘,看向下面蜿蜒的沟谷,“但我知道修路没有那么容易,所以想请你们县的人帮忙。”
贺今行看着美丽如画的景象,没有开口。
周碾被霞光照耀得有些晕眩,走到山岩边,吹着山风才觉得好些。他很累,但一直憋着一口气,硬撑着不肯喊累。他看着这看了一天也没什么变化的景色,喘着气说:“夏大人,如果每回出行都要在这条路上走四五天,每天所见都是一样的景色,再美,也会看得乏味吧?”
夏青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永远爱这里,也不会离开这里。但我希望有更多的族人可以更加容易地走出去,走到错金山外面,去那些拥挤的热闹的繁华的地方看看。我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城市,包括宣京,但我们那里绝大多数人只见过雪山和天河,从来没有出去过。”
哪怕他们对此并无所觉,更没有怨言,他依然因此深感遗憾。
周碾听了他的话,不由地想,宣京,宣京是什么模样?
他期待着听到更多的描述,但这里不适合说太多的话,夏青稞显然也不打算再说。
太阳即将落下,大家都钻进帐篷,把自己裹进厚厚的皮毛里,挨挤在一起睡去。
第四天正午,一行人终于到达宜连,一座位于高原河谷里的没有城墙的小城。
冰川从天而降半道凝滞,五彩经幡飘在高高的山坡,石头上刻着浓重暗淡的经文,宽阔的河流呈现出冷玉一样的颜色。戴着平顶无沿帽的老县令伸出揣在袍子里的手,本为迎接难得来访的客人,却接住了一把从天而降的雪花。
夏青稞将带回的物品送往一梯一梯的民居,最后剩下一袋糖果,分给了拥上来的一群小孩。贺今行和周碾跟着来到县衙也就是老县令的家里,持家的妇人燃起大盆的炭火,架上铁罐,招呼众人围火而坐。
夏青稞先是用天河高原上的语言和老县令夫妇交流,贺今行与周碾听不懂,就安静地烤火,欣赏四面屋墙上富丽堂皇的彩绘。
好一会儿,夏青稞才换官话对贺今行说:“爷爷同意了,下午我们就去看蓄水池。开始下雪了,明天一早你们就得回去。”
“好。”贺今行点头,没有在意夏青稞透露出的先斩后奏意味。因为地理的突变,西州与西北其他州治在风俗语言包括信仰上都有很大的区别,而朝廷为维持管辖,也放出了极其大的权利。就像宜连,说是县,其实更像是古老的大宗族,而县令就像族长。
老县令老得就像堆在一起的羊皮,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十分清澈,贺今行与他对视,发自内心地绽开笑容:“我们愿意互相帮助。”
夏青稞把他的话翻译过去,老县令听完,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着盘腿的姿势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鞠躬。
夏青稞说:“没有木头支不起帐房,没有邻居过不好日子。爷爷很感激你们。”
“我们亦不胜感激。”贺今行作揖还礼,用和以往不同的方式履行公务。
吃过热腾腾的食物,夏青稞先带着两位邻居去找县里专门维护井渠的水户,“他叫夏满。”
贺今行神情一动。
夏青稞笑道:“我知道汉人很注重姓氏,但我和这位叔没有亲缘关系,只是他让我帮忙起个汉人名字,我就取了同一个姓。”他说完,又解释自己的名字:“我喜欢夏天和青稞酒。”
贺今行想到什么,低头敛回目光,说:“原来如此。”
他们一起顺着天河去察看数量众多的蓄水池与地下沟渠。
白雪簌簌地落,所有人都戴上了绒帽,一路上遇到不少赶着羊群回家的牧民。
夏青稞亲昵地同他们打招呼,从白云一般的羊群里穿过,不时摸一把那些羊肥壮的身体,对贺今行说:“秋膘贴够了,冬天才能扛过去。”
如果羊的肥膘贴得不够,那么到了寒冷的深冬,羊群就会成片成片地冻死。羊群一死,冬去春来,下一个该死的就是牧民。
贺今行知道这是牧民的生活规律,颔首道:“所以你想修路。只有与高原外的联系紧密了,才有改变生活方式的可能。”
夏青稞说:“没有人不喜欢安稳的生活,但能种植青稞的地方与时间都太少了。”
山野间有好几处十余丈见方的水池,可蓄雨雪,此时表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水户带他们进水门看水闸和渠口,夏青稞下到渠边舀了一瓢水,“这就是暗渠,除了地脉里渗出的活水,冰层下没有冻结的水也可以在其间流动。由一条主渠横穿县里,其余支渠则连通田地。”
“你们那儿距离天河干流不算远,主渠不会超过二十里,地方又平,要挖池子沟渠,说不定比我们还要容易。”
他们又爬到最高的山冈上,向下看去,天河两岸的山野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蓄水池,将那座暗色的小城围在其间。
“其实不止我们这里,我曾听西凉的商人说,西凉好几个大的聚居地也是用的这样的井渠。”夏青稞环顾道。
“西凉的商人?你在哪里遇到的?”大宣准许本朝商人与西凉在互市上买卖交换,但并不准许西凉商人进入关内,贺今行因此一问,又道:“另外据我所知,仙慈关外并未见西凉人营造任何水利?”
“就在我们州里。”夏青稞回答,“我当时没看出他是西凉人,后来出去见识多了,才发觉不对,现在想想这人多半是偷渡进来的吧。”
他走向山冈另一边,同时说:“我读过一些大宣的历史。□□立国之初,四方不稳,尤以西北最甚。于是□□御驾远征数千里,征服了沿路所有戈壁、沙漠和草原,一度将西凉人赶到了淙河西岸。然而两百多年过去,宣人从婆罗山一退再退,直退到了仙慈关内。我猜他们的井渠修在婆罗山一带,仙慈关外肯定见不到。”
婆罗山,是仙慈关西去近两千里的巨大山脉,也是西凉国都所在。
贺今行听完解释,沉默片刻,“开疆容易,守土太难。先帝想要重现□□时期的辉煌,准备多年,南征北战,到最后仍不过是惨淡收场。”
夏青稞听到这个说法,觉得有趣,于是笑了笑。
随行的水户听不懂官话,周碾则震撼于所见的一切,没有人开口,山冈上安静下来,只有夹雪的风吼。
众人默契地转身预备回去,夏青稞忽然问:“今行,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是状元,可以去中原的很多地方。”
“啊。”贺今行应了声,一时难以回神。
站在太高的地方,所有忧虑都被卸下,思绪也变得稀薄。这里只是西州的边缘,已然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可以想见其他地方。
这里的山川落日是这样的美,美得除了这种美本身以外,什么都没有。这种旷荡、单纯、真实的美的背后,藏着的未必不是闭塞、蒙昧与贫穷。而除了这里,整个大宣版图上还有许许多多相似的地方。
“我来是想,或许是想看看,我能够改变多少。不管是改变自己,还是别的。”
他这样说着,却难免想起江南水患的结果,想起净州知州的话,语气因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我能够改变吗?
改变会是好事吗?
他心里没有底,他不确定他所做的一切是否是对的,但他不能停下来,必须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
夏青稞偏过身打量他,目光锐利如隼视,几乎像审视一般。
最后他微微向后仰身,披着从远处山尖斜过来的天光,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心智,说:“你好像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能够认出你。我常说自己幸运,因为我可能会把一般坏的人想得非常坏,但从来不会看错好人,而好人都很厉害。今行,你想要改变,就一定会有收获的。”
“真的吗?”贺今行认真地问,但他不需要回答,转而豁达地笑了一下,真心道:“谢谢。”
他们回去之后,安顿在老县令的家里。两边围着火盆确定了两县合作的事宜,心情都很迫切,若非冬雪阻碍,甚至想要明天就开始落实。
夏青稞想了想,和老县令商量之后,提着灯跑出门,好一阵才回来,跟贺今行说:“我和水户跟着你们一起回去吧,你们那儿冬天至少可以出门活动。趁冬天勘测好挖渠路线,开春就动工。”
贺今行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这场雪应当没有下太久,一夜过后,路面只覆盖着浅浅地一层白。
贺今行二人同老县令告别,老县令送给他们一人一张氆氇和一壶青稞酒,又拉着夏青稞和夏满连声叮嘱后,才让大家趁着太阳赶路。
普通的山坡下去总比上来容易,但在起伏的高原雪山上,山路总是曲折的,下山与上山要同样小心。
一行四人怕下一场大雪不知何时到来,除了夜间休整,白日里片刻不敢歇地抓紧赶路。终于翻过最后一座山,看到前面再没有山峰拦路才放慢脚步。
贺今行靠着山石歇口气,而他正对着的西北方向有一段如巨龙脊背一般的山脊,向底端一路下陷到最低之处,有一个豆子大小的黑点。
夏青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那里就是神救口,离你们云织很近。”
“嗯。神救口是西北边防线上最窄的关口,外面是非常陡峭的斜坡,人需攀爬,马匹则完全不能上。相对来说,也是最安全的一座关口。”贺今行简单介绍了一下。
西北防线上的关口并不多,每一座人造的关口都借了山川地势,因为错金山与业余山本就是筑在大宣与西凉之间最牢固的铜墙铁壁。
□□征服了婆罗山却并未在山下的草原上设置路州,一则因为这片地域距离宣京太远,朝廷难以实现有效地统治;二则是错金山到婆罗山之间大漠连草原,几乎是一马平川,无天险可依,大军难以驻防。而退守仙慈关,则能事半功倍地抵御西凉人。
夏青稞抬手将那段山脊描摹了一遍,“只要翻过那座山,就能到西凉境内。不过我没去过,不知道关外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周碾当即嫌恶地说:“西凉有什么好去的?西凉人没一个好的,都是恶鬼的种。”
夏青稞道:“大约三十多年前,西凉与宣朝就互相关闭了国门,两边的普通百姓不再有任何往来。以你的年纪和身份,应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西凉人,又怎么知道所有西凉人是好是坏?”
周碾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很快气愤道:“我爹就死在西凉人手里,我娘独自把我拉扯大,不到四十岁就满头白发,我怎么不能说他们不好?要不是贺帅争的抚恤丰厚,每年还派人来过问我们,我和我娘甚至不定能活到现在。别说现在骂两句西凉人,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杀了他们呢!”
夏青稞脸上显出刹那的茫然,随即变成惊讶,再接着反应极快地作揖赔礼:“抱歉。”
战火从未蔓延到天河高原上,令他一时忘记了大宣与西凉停战不过十五年。而战火连天流离失所的记忆,与对异族残杀亲族同胞的仇恨,尚没有完全从这片大地上消失。
周碾本对神秘的西州充满兴趣,现在却完全不想与这些高原人为伍,扭过头不愿接话。
贺今行抬手落在他肩膀上,安慰道:“令尊忠义之魂,必定长存。”
周碾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下脸。
“但我还是要说,战争并非一方挑起,征成丁入伍,送他们上战场战死的是朝廷。”夏青稞却接着道:“西凉人固然残暴,但我们的皇帝想要开疆拓土、四处征战而不顾劳民伤财,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
“皇帝陛下怎么会有错?”周碾愤怒化作惊吓:“夏大人,你不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夏青稞没有被吓到,反而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大逆不道?西州是大宣的西州,谋逆对我和我的家乡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只是在讨论战争。”
他又问贺今行:“宣人崇儒,孔孟都说要以至仁伐至不仁,若是仁义之师,又怎么会血流漂杵,如此惨烈?”
贺今行一直安静地旁听,闻言沉吟片刻,轻轻摇头:“过去的事,我知之不多说不清楚,但打仗总是残酷的,受到最多伤害的也总是黎民百姓。仁义之师的构想自然是好,但古往今来,史书里有所记载的仁义之师太少了。”
他把自己那份行李背起来,“我们下山吧。”
周碾立刻站到他身边,做出跟他一起走的姿态。
夏青稞再次眺望向神救口,似乎又有了新的思考。夏满不知道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但出于对夏青稞的了解,就念叨他不要总是有太多想法。
“人活着就应该思考呀,先有想法,而后才能把想法付诸实践。”他露出一排白牙,拉着夏满跟上贺今行一起下山。
轻盈的雪花随着天色渐渐变得沉重,四人再次憋着一口气加快速度,终于赶在大雪埋脚之前回到了云织县。
汤县丞这些天一直在衙门待到很晚,见他们跟“雪人”似的,立刻把人都架到大堂,烧起炭火,打来热水,让他们把僵硬的手脚泡软,再吃些汤饭。
贺今行没和他们坐到一起去,在温暖的屋子里活动一会儿,见夏青稞他们舒缓过来,就把行李扛回自己卧房。汤县丞叫人照看着,出来跟他一道,轻声细语地汇报县里的近况。
西北的冬天正式开始了,百姓们都待在家中减少外出,不碰头也就难以产生磨擦。衙门运转一切都好,陆陆续续从银州的医馆里接回了几个人,只剩三四个伤筋动骨的还得再待一段日子。
贺今行赞他辛苦,又道:“今年大雪来得早,那些鳏寡孤独困难的人户不知道做好过冬的准备没有。明日要是没落雪,我们就下去看看。”
汤县丞猜测着他的意思说:“每家每户都去?”
“嗯,若是缺衣少食,也好早些帮他们想办法。衙门里多的被褥衣裳都可以找出来,明天一起带着。”
“是。”汤县丞应道,转身要走时忽然想起来,“对了,县尊,前两天有一位自称是您亲戚的人找上县衙来了。中年男子,挎着药箱,像是个郎中,属下将他安置在东厢了。”
“郎中?”贺今行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路上慢行,别滑了。”
“您也早些歇着。”汤县丞拱手告退。
贺今行放了行李,再回头,贺冬背着手站在门口。
虽有预料,他仍欣喜地快步过去抱住对方,“冬叔,感觉好久没有见您了。”
“我也好久没有看到咱们小主子啦。”贺冬拍拍他的背,“你这是越来越瘦。”
“没有呀。”他看看自己,棉袄外面还裹了件皮袍子,就像个球;再看看贺冬,只有一件棉长袍,就像一张面片片。他把皮袍子脱下来,一抖开披到贺冬身上,“您穿着吧。我先去看看我的朋友们,安排好他们再回来。”
“哎!”这小子跑得飞快,贺冬欲追他,一动身上的皮袍就往下掉,只得赶忙站住脚拉住袍子。
大堂里,夏青稞和夏满还在一块泡脚,用他们的方言说话;而周碾坐得远远的,同留下来帮忙的衙役侃谈,也用的自己这边的方言。
贺今行一眼收尽当下情形,先去找周碾。后者也看到他,先是一喜,再看到他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心慌。
贺今行伸手试了试他脚盆里的水温,然后提起一旁裹了厚布的铜壶,“小心脚。”
周碾下意识提起双脚,反应过来后就低下头。
贺今行不急不缓地倾斜壶身添倒热水,同时用官话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可以理解。但夏大人他们两位是来帮我们县里勘测井渠路线的,官府、也就是我们衙门上下的人自然该礼待他们,你可以理解吗?”
周碾看他一眼,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是要你强迫自己改观,只要不因此耽误公务就行。另外你既和母亲相依为命,就更应该顾及自身,没必要因为这些影响到自己。”他叹了口气,放下铜壶,“我记得你家住得比较远,夜深雪大,不如就留在县衙歇着。”
周碾手指扭了一下,半晌才慢慢抬头,小声说:“我要回去看我娘。”最终还是和同僚一起回了家。
贺今行把两名衙役送走,再回来,夏青稞已经收拾好盆壶,对他说:“今行,我并不在乎你的下属怎么看我们,我只需要将你们云织和我们宜连的合作落实到底。”
他也注视着对方,说出这些时日在他脑海里想了很久的话:“宜连的百姓也好,我们县里的百姓也好,包括你我,都是大宣的子民,在我眼里没有分别。我们都是一样的,这也是我一见到贵县令,就提出两县合作的原因。所以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们的隔阂不要越来越深,哪怕你们之后可能不会再有交集。”
“一样的吗?”夏青稞咬着这几个字重复了两回,两手垂在身侧做出沉思的模样,“我会好好想想。”
贺今行也不多说,将他们领到厢房住下,他才回去。
贺冬却不在正房和先前歇的屋里,他四下找了找,人竟在后头的厨房。
“大小是个县衙,连个使唤做杂事的人都没有,只能我来给你做这碗面了。”贺冬往烧开的水里下面疙瘩,厨房里只有这个。
“好啊。”贺今行也挽了挽袖子,打出两碗简单的佐料。
贺冬给他端回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十七岁,冬叔还是那个希望,希望你好好长大。”
贺今行捧在手里,感受着慢慢变得灼热的温度,漾起浅浅的温和的笑,“谢谢冬叔。”
两人对坐着吃完,贺今行找了个空炭盆,摆到门外屋檐下。
贺冬搬了板凳出来,还有他随身带着的药箱。箱子里今日没有装药材,只有一沓厚厚的黄纸。
贺今行取了一叠,抖松了用火折子引燃,然后慢慢放到盆里。
贺冬不声不响地照做。
到最后所有黄纸都放到了盆里,贺今行站起来,飞身攀上屋顶。
贺冬没动,用目光守着他。
天上的雪扑通坠落,炭盆里的火狂乱燃烧。
庆他的生,哀她们的死。
贺今行凝望没有终点的夜色深处,觉得好安静,又好热闹。
他的生辰,是他两位至亲之人的忌日。她们一个的衣冠埋在宣京城外的怀王山,一个的遗体葬在遥陵镇外的如星谷,与他此时所站立之处互相连接,就像一个三角,圈住了大宣的泰半山河。
仿佛在印证他娘说给他的话——
阿已,在我故后,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你的亲人。goΠъorg
翌日一早,县衙院子里积起厚厚一层雪,周碾和一帮兄弟依旧早早赶到。
贺今行却没带着他们练武,而是一人发一把铲子,一起铲雪。到天亮开衙,县衙内外的积雪铲得七七八八,一干衙役也累得倒仰,看着如常行动的县尊感叹自己果然差得太远。
见天清气朗,太阳有升起的苗头,贺今行让他们在衙里值守,和刘班头带着剩下的人,收拾好物资,一起去走访县城周边村落。
冬季白日短,一行人走了两个村子便不得不打道回府。
距离县城两三里,贺今行忽然看到天空中飞来一只苍鹰,他便说自己想跑跑马,让其他人先回。
城门已近,一干下属对他的身手毫不担心,遵命先回。
贺今行驱马跟着苍鹰去和它的主人汇合。
距离剿灭那一小撮马匪已经有十来日,足够神仙营的快马从云织到仙慈关一个来回,但这一次来的只有两个人。
一见面,星央便从怀里摸出一沓东西递给他。
银票?贺今行粗略一数,大约有五六万两,顿时明白是先前杉杉谷里的财宝变卖所得,又递了回去。
“那些财宝本就是你们曾经被榨取的血汗,被匪首卷走之后,也是你们夺回来的。怎么处理看你们自己的,不必给我。”
星央不肯接,固执地说:“神仙营的一切,都是将军的。”
桑纯眼巴巴地看着那叠银票,“我就说将军不会要,可大哥就是不肯信我。”他跳下马背,抓着贺今行的手臂撒娇,“将军,我们今年还没换过马蹄铁呢。还有啊,大遂滩的马就要出栏了,我们还想换几十匹马。”
看样子这小孩儿是都计划好了,贺今行拍拍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他从银里抽了一张面额小的出来,然后重又递回去:“我拿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拿着。就像桑纯说的,怎么计划的就怎么用,如果我在仙慈关,也会这么做。只是我现下不在关里,所以把银票交给你们,你们用和我用,没有什么区别。拿着好不好?”
星央沉默地接过去。
贺今行露出笑容:“天就要黑了,跟我一起进城吧,明日再回去。”他打马在前带路。
桑纯看他走出好几丈,爬到星央的马上,锤了一下星央的背,“大哥你好笨,你难道没发现吗,将军有了新的身份,不会再回仙慈关了。”
星央没有反应,他又抓着人晃了晃,“你看将军今天的意思,他不能带我们一辈子,我们得自立。大哥你明不明白?”
桑纯是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从小就鬼头鬼脑,主意最多。星央没有还手,把他从自己的马背上提溜起来,放下地,然后催马追上去。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跟着将军。”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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