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寒冬
127.最后一封信
乔婉杭身体恢复后,来公司上班,夏发赶来汇报说国内有家公司在做光刻机的替代品,乔婉杭让李琢去考察。从研发到出货,说不受影响是自欺欺人,媒体保持一种表面鼓励、实则唱衰的基调,继续跟踪着云威的发展。
两周后,有关云威泄露信息安全的调查结果出来,检察院出具了调查公告,证实云威从未出现任何信息泄露的情况。
这份官方证明,当天被各大网站刊登。
报纸也发表评论文章:守住底线才是企业壮大的基石。
即便如此,网上持怀疑态度的也大有人在,毕竟这封邮件来自云威前董事长,又涉及神秘机构,知乎上有关信息泄露的技术贴在业内掀起了讨论热潮。云威的加密技术工程师不得不亲自下场解释要突破云威的加密系统,有多难。
微博上还发起了有关云威信息泄露与否的投票。
没泄露:21000人。理由:看BIS的“实体清单”就知道,肯定没泄露。
泄露了:4900人。理由:至少当时泄露了。
云威没过分纠结于此,反而在此热点情况下,新推出一款名为“寒鸦”的芯片,作为试水之作,采用了新的架构,优势在于散热好,体积小,但性能不尽如人意,销量远比不上过去的“千窍”,不过借着国兴的渠道,还是卖出了不少。
云威关闭了部分研发线,自“寒鸦”发布到出货,历经三个月,国外权威机构在各大芯片公司的排名中,云威的名次从全球第三跌落到十一名,被挤出全球十大芯片厂商。
世界经济一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开放是发展的前提,除了云威受影响,其他国家也陷入了缺芯的境地。
几大科技公司都在发力,更多芯片制造厂商也频频突破芯片厚度的极限,7纳米的芯片即将问世。
赵正华的国兴在全球的订单没有减少,云威只要有产品,就有市场,因为多年的积累,活着不成问题,但是能活多久,众说纷纭,有说五年的,有说十年的,也有说百年的。
一个午后,程远来到了乔婉杭的办公室。
“你身体最近还好吧?”程远进来后,问道。
他难得表现出关心人的样子,乔婉杭神色微动,手撑着椅子扶手,抬头问道:“怎么了?亿盼有消息了?”
“没有。”程远的语气蓦然有些低落。
“哦,那有什么事?”乔婉杭问道,并抬手示意程远坐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程远坐下后,继续追问。
“没事了,都停药了。”
“检察院开始对徐浩然的公诉,有几封信是关键证据。”
“他发给你的?”
“他和……翟云忠的通信。”程远斟酌着说道。
“你不是说都是乱码吗?”
“嗯,那个时候,主要是你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也怕牵涉云威,不过这么久了,以云威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什么能让人起疑的。”程远顿了顿说道,“最后那封信,你还看吗?”
“……还值得看吗?”乔婉杭神色黯然。手术室出来那天,她有短暂的清醒,说想看翟云忠死后发出的信,她没有办法从徐浩然给她的那两封信里走出来,已经快被折磨死了,可还想要个结果。
可过了这么久,大病初愈后,她感到自己心境的变化,那点执念在一次次打击中逐渐褪去。
何苦呢?
住院那段时间,她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翟云忠既然没有给她留临终遗言,就是对她无话可说,她又何必苦苦追寻,最后自己看到的,除了让她伤心失望,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意义。
程远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说道:“你自己决定吧。”
程远说完站起身,离开了。
乔婉杭看着面前雪白的信封,打开信封,把叠好的信纸抽了出来,站了起来,沉思良久,转身将信纸插入身侧的碎纸机,她听着碎纸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是的,她痛恨那种情绪被无限攫取的无力感。
从那天开始,她对公司里很多事都表现得漠然,业绩增长、业绩下滑、战略联盟、线上流片系统……这些过去她努力试图感知的词汇,此刻又变得陌生起来。
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她和翟云忠距离最远的时候,她守着自己的家,百无聊赖,那时候她也不认识颜亿盼,没有人告诉她,这是一份很重要的事业。仿佛这三年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了以后,她心里空了。
她下午没待在办公室,来到公司旁边的一个美容院,她感觉这几年自己憔悴得厉害,于是办了一张最昂贵的会员卡。趴在美容床上,小姑娘按她的背,问她力道怎么样,说她最近肝火旺,又问她是不是在附近上班,说这附近最大的公司就是云威,她是不是里面的白领。
她迷迷糊糊地答了几句,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脑袋里却像是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美容院见到大财主一样,一个下午给她安排了三个项目,做完了以后,她只觉得自己比美容师还累,出来时迎面又见到一个故人:杨柳的夫人,就是那个不打不相识的麻友。
杨夫人看到她颇为惊喜,像是见到了故人,一定要约她再打麻将,说自己这三年来技艺精进,很想和她切磋。
“翟太,来吧,就在对面。”杨夫人拉着她的胳膊,朝着门口指了指。对面是座古风装潢的茶楼。
“好吧。”乔婉杭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答应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加了她的微信。
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从那次闹事以后,她并没有随着颜亿盼一同踏上征途,而是和杨夫人打了三年麻将,这更像她会做的事情。
她回到家后,把那个书房锁上了,她在里面度过了太多孤寂的时光,那里存放着她的所有念想,她曾在里面修复自己的伤痛,给自己穿上了盔甲,踏足黑夜,举刀向天。可现在,她不想再踏进这里,医生也说,对她情绪不好的地方,尽量不要待太久。
和孩子们吃完晚饭以后,她在女儿房间里辅导她的数学,她给女儿写解题步骤的时候,依稀听到门铃响了,然后听到阿姨出去开门,她拿笔的手一动不动,身体僵直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外面的回应,直到阿姨过来敲门,她怔了一下,才站起来缓缓走过去,轻声问道:“谁啊?”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
原来是助理,拿了几份要签的文件。她坐在会客室,把文件一一签完,助理离开后,她再回房间时,神色黯然,没什么精神,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女儿写公式。
书桌上有一个玻璃罐子,是她之前做玫瑰花酱留下来的,里面放着那天夜里收到的红色花朵,虽然已经干枯,但色泽却更红了。
阿青注意到她的眼神,问道:“妈妈,这是什么花?”
乔婉杭看着瓶子,眼睛里印着一抹鲜红:“彼岸花。”
“彼岸花?我从来都没见过。”
“这花一般生长在长江流域的山里,渡江的人远远地看到这花,红艳艳地开在对岸,所以就叫彼岸花。”
“哦,原来是这样。”阿青的手摩挲着玻璃罐,仔细看着这些花瓣。
颜亿盼已经到对岸了吗?
对岸是哪里呢?
为什么她却留在了原地,她等的船一直都没有来……乔婉杭这段时间去公司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有梁木颂把关,她操心的事情很少,基本上午过去处理一些文件,下午如约去和杨夫人打麻将。
那茶楼据说是民国时的戏园改建的,装修古朴,还收藏了民国时期的旗袍、翠玉耳环和戒指、香膏盒子什么的,只是不知道一百年前,这里是不是就有女人打麻将。
她和几个全职太太玩了几圈,偶尔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对面楼里上班的女性,她们在办公室里行色匆匆,或者下楼买咖啡,或是坐在咖啡店里和人谈论着什么。打麻将的人里除了她,大家都玩得格外用心。
但无奈姐纵横麻将桌多年,即便不走心,也能轻松赢了她们,即便连赢了几把大的,居然都没有一点快感。
旁边的三位女士却陷入了焦灼,有一位头发都要被自己抓爆了。
轮到乔婉杭抛骰子的时候,她们盯着骰子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乔婉杭的状态很奇怪,她手里揉了揉两颗骰子,像是觉得那个被她扔在火堆里的骰子又回到手里,摸起来的时候烫手。她猛地松手,两个骰子着火了一般胡乱地在绿色丝绒桌布上滚动着,几位漂亮的太太看她那个动作,还开玩笑说:“您在给骰子施咒语?”
乔婉杭把自己拿来的所有赌注,往桌上一推,大家以为要赌大的,都紧张地坐直了身子。乔婉杭突然说道:“请你们喝茶。”
“你不玩了吗?”杨夫人问道。
“不玩了。”乔婉杭说完站了起来,从旁边桌上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就往门口走了。
杨夫人扬着头,一脸斗志地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再约你?”
“哦,想起来了,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乔婉杭停下来,招手让杨夫人过去。
杨夫人看她一脸神秘,赶紧起身走了过去,乔婉杭从包里拿出一本古旧发黄的书,散发着陈年味道,交到杨夫人手里,沉声说道:“以后,中国麻将桌上的江湖,就靠你统一了。”
杨夫人低头一看,是一本出版于1929年的旧书,名为《雀神》,还是繁体字。
这是乔婉杭在美国唐人街集市淘来的。
杨夫人双手微微颤抖,郑重而感动,目光灼灼,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交给我了,你放心去吧。”
乔婉杭说完便转身离开,出门的时候,她的笑意完全散去,看着对面匆匆而行的人群,轻轻蹙了眉。
这里的街景明明近在眼前,却好像远在天边,她像是不小心进入了一个广角镜头里的路人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走位。
她无奈地发现了一件事,就是自己已经上了那艘船,只是带她上船的人到了一个岸口,先下去了,把她继续留在船上。可船既回不去,也无法抵达彼岸。她待在船上,心下一片茫然。
她没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来到研发中心,感觉待在那里比待在其他地方更安心些。
她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公司里并没有大事发生,偶尔会有领导或合作伙伴来参观,都是由她来接待。沟通部的人都组织得很好,袁州接替了颜亿盼的位置,成了总经理,笑容倒没有颜亿盼那么动人,但总是给人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感觉。Amy还在休产假,杨阳调到销售支持部做了经理。她的部门一直朝着良性方向发展。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圣诞,今年没有下雪,寒气和潮气夹杂着向行人涌来,公司楼下又出现了圣诞树装饰和为即将跨年准备的红灯笼,看着满眼的欢愉喜庆,她已经谈不上伤春悲秋,更多的是一种疏离,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想就这样停留在自己那艘顺水漂流的船上,隔离外界的一切,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想。
圣诞那天,她照常来上班,看到楼下花坛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束花,他放下花,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在默哀。她认出了那是刘江,一年不见,刘江变化不大,头发更短了,还是那件发旧的皮衣,裹着宽阔的肩膀。
她对这个举动有些好奇,让司机停了车,坐在车里注视着刘江,只见他对着花坛鞠了一躬,那是翟云忠坠落的地方。
128.宣判
冬日白光落在花坛周围,刘江拢了拢衣领,从花坛边的台阶下来时,乔婉杭喊了他:“刘江!”
刘江停下脚步,朝她看过来,然后挥了挥手,样子很是轻松。
“案子结了吗?”乔婉杭问道。
“还没有,两周后开庭审理。”刘江说道。
“还得多谢你给我们出的澄清公告,改天请你喝茶。”
“这么一家大公司的老板请一杯茶得多贵啊!”刘江说完抬头眯缝着眼睛凝视着云威大厦四个字,眼里有某种难以解读的情绪。
“你这么客气,我都有点不适应。”乔婉杭说道,她过来是想问他为什么送花,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开不了口,她似乎害怕听到刘江对翟云忠的评价。
刘江收回目光,看着她笑道:“我愿意押我一年的奖金赌云威十年内成为世界最顶尖的科技公司。”
“真的吗?”乔婉杭虽然听过很多人盛赞云威,但是从刘江口里说出来,她还是很惊讶,毕竟刘江在过去三年里都是以审视和怀疑的态度对待云威。
“真的,也许这话你不愿意听……”刘江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花坛,“从翟云忠的死开始,就注定了你们未来的辉煌,他值得所有人的尊重。”
乔婉杭听到这里怔住了,刘江没解释,而是冲她微微一弯腰,便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乔婉杭朝着工程院走去,上楼的时候,程远正在和工程师们开技术会议。
她从后门进去,听他们讨论新一代产品的改进思路,大家的积极性很高,讨论得热火朝天,她现在能听懂他们讨论的每一个细节。
会议结束后,她上前低声问程远,能不能再给她看一下那封信。
“你没看?”程远眉头一拧,很是诧异。
“我找不到了……”乔婉杭找了个借口。
程远歪着头,显然不信,问她:“你这么脆弱吗?”
“呃……”乔婉杭有些尴尬,“还有吗?”
“你等一下,”程远赶紧转身,喊了一句:“小尹!”
小尹回头跑了过来,手里还夹着笔记本电脑,问道:“怎么了?”
“你把THE里面那几封邮件调出来给大乔看看。”程远说完,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尹的肩膀。
小尹神色颇有些紧张,半张着嘴,看了一眼乔婉杭,又垂眸点了点头,指着旁边的办公室问:“在这里?”
“行。”乔婉杭说完,带着小尹进了旁边的会议室。
小尹迅速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一个文件夹,很快推给了乔婉杭,说道:“里面有六封信,Danial_Xu发给翟总工的三封信,还有翟总工给他的回信。”
小尹给她电脑后,就一直坐在她旁边,也不看电脑,椅子冲着外面的窗户,把一个本子放在窗台上,两手撑在窗台,低头写写画画,他的头发很久没有剪了,都遮住了他的眼睛。
乔婉杭拖动了一下鼠标,看着邮件格式存储的信件,每一封邮件都显示了日期和时间。
啪嗒一声,她点开了第一封信。
徐浩然的第一封信:
2019年11月23日 上午11︰03 旧金山以下是你上周电话里说想看的资料。
由此可见,的确是翟云忠听到风声以后,找到徐浩然询问最详细可靠的情况。
信件中是在国情咨文中挑选的片段和解读,全部围绕对中国芯片产业的封锁计划,其中提到名字的有五家,云威是其中一家。
接下来是一组数据,包括云威芯片设计产品中X86架构的占比之高,云威产业链中涉及的国外知识产权,以及云威采用新架构的芯片销量和其他几家芯片巨头的柱形对比图,那张图就像是蚂蚁和大象。
附件中是一篇论文,内容探讨的是芯片领域最高难度的FPGA芯片,云威和全球领先技术的差距。
没有任何主观评价,邮件最后一行只有一句话。
十年了,改变了吗?
翟云忠的第一次回复:
2019年11月24日 凌晨3︰20 北京时间……
的确是徐浩然曾给他看过的那封,没有任何修改,字里行间是极度的绝望和不甘。
乔婉杭看到这两封信,抵抗力变强了,她明白,徐浩然在试图摧毁翟云忠对技术的信念。当时的翟云忠刚投入资宁科技园,资金链极为紧张,加上产品研发陷入僵局,他带着一冲上天的豪气,在巅峰中小心行走,但还是被现实推入谷底,他整个人处在崩溃边缘。
乔婉杭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往下点开邮件。
徐浩然的第二封信:
2019年12月6日 下午2︰21 旧金山你还有一个机会,挽救你的投资和你的研发线,请查收附件的案例。
相对于云威,这一切更简单,不需要任何汇报和协议,只需要一组代码。
请别多虑,只是技术授权方需要确保技术的使用范围,不是用在军工领域。
我们都是技术出身,只有一个终极目标,就是让科研冲到世界的顶尖水平。
如果不同意,无须回复,但也确定,你将脱离这条赛道,沦为尘埃。
附件中是某国芯片公司签订的协议,答应提供公司内部的所有交易数据,以此换取技术授权。
这封邮件,徐浩然总算透露出来些许情绪,他优雅克制的背后是极端的骄傲,甚至自负。十年前,翟云忠挫败了他的骄傲。他用了十年,来证明翟云忠选错了路。
翟云忠的第二次回复:
2019年12月16日 上午9︰12 北京时间我要进入这个赛道里,我将站在世界之巅。
下面是一组代码。
他经历了一周的挣扎,最后发出了这封邮件,这是绝望后的求饶,是被重重包围以后,渴望能有人给他一条活路。
乔婉杭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了旁边的小尹:“邮件你看过?”
“看过。”小尹也不回头,他今天的状态有些失常。
“那组代码最后植入进去了吗?”乔婉杭问道。
“不能算是植入,这是一组含有密钥的代码,能起到防护功能,但如果给厉害的黑客看到,他经过分析,会知道怎么不受拦截地入侵系统,获取信息。”
“那当时被入侵了?”
“我们没有看到任何入侵痕迹,”小尹声音有些发抖,“这个漏洞存在了大概八分钟,我们就修改了那组代码,堵死了他们的路,翟总工还……”
“他还怎么?”
“您看完最后一封邮件,我跟您说。”小尹低着头,头发遮着双眼,脸通红,声音低得像个蚊子。
徐浩然的第三封信:
2019年12月15 下午5︰22 洛杉矶 (翟云忠发出邮件的八分钟以后)???
接下来是一幅古典画,里面的女人跪在地上,面前是个打开的盒子。
潘多拉的魔盒刚开了一个缝隙,就被阖上,放出来的是“罪恶”,而藏在盒子最下面的“希望”却被永远关在了黑暗里。
还有一句话:你以为这就结束了?
三个问号,应该就是如小尹所说,翟云忠给了他们入侵的通道,但不到十分钟后,程序员又把它堵死了。THE无法进入。
联想到徐浩然威胁过他们要公布翟云忠的第二封邮件,乔婉杭的眼睛布满血丝,她用力握拳,然后再松开,点开了翟云忠最后那封邮件。
翟云忠的最后一次回复:
2019年12月25日 上午8︰00 北京时间(和徐浩然的邮件相隔十天,在他死后半小时)
我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
这是我对自己的裁决。
我深知,未来哪怕我有一丝一毫的退缩,都将会是毁灭性的灾难。
我愧对和我一起拼搏的同事,更不知将以何种面目面对我的家人和我的孩子,我不再值得他们的信任和尊重。
所有罪恶,我一人承担,希望不在盒子里,不在我身上,更不在你身上,至于在哪里,由后来人回答吧。
——翟云忠
乔婉杭看到这里,眼泪就这么流下来,他对自己竟如此残忍,因为打开城门的八分钟,他用死亡来惩戒自己,可怕而决绝的自我裁决。
最后一封邮件,是一种陷入绝境的无力感,自责、愤恨、迷茫。
乔婉杭沉浸在难以自拔的悲痛中,低着头,用力握拳,直至自己手不再发抖,回头时,突然发现小尹站在她身边,低着头,弯着腰,她赶紧站起来,她看到小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男孩晶莹的泪水落在灰色地毯上。
“我不知道那组代码背后有这些事,那天夜里程总工和翟总工吵架的原因我总算知道了,因为,因为翟总工发现自己的那条路走不通,我想是我,是我堵住了翟总工的路……”小尹哭泣着说道,“我,对不起您,我不知道怎么办……那是一条活路,对吗?”
“抬起头来!”乔婉杭站了起来,突然有些生气,小尹吓得抬头,嘴巴张着,看着乔婉杭。
“对不起……我,我太蠢了。”小尹哭道。
“不许道歉,你一点都没错!”颜亿盼两手紧抓着男孩颤抖的胳膊。
“那不是活路,小尹,我告诉你,那不是活路,那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应该是他要谢谢你,你没有错,你把他拉回来了,真的,你把他拉回来了。”乔婉杭认真地对他说道。
小尹还是没说话,一直流泪,说不出话来。
乔婉杭看着他,是的,就是眼前这个年轻的不起眼的男孩,拉了他一把。
“那天,那天我看到这组代码,就修改了,还在他面前显摆,我说,谁一个不小心……大家就白干了,”小尹断断续续地说着,泪水一直顺着下巴往下流,“看吧,有我在,世界最牛的黑客都进不来。我好蠢啊,他还表扬我了,我记得,他表扬了我,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说真话啊!”
“你值得表扬啊。”乔婉杭无比真诚地说道。
“你别说了。”小尹的声音变得尖利,大声喊道,手捂着头和耳朵,不知道该怎么办,翟云忠最后给他竖起的大拇指和笑容,一直铭刻在他脑海。
他边哭,边摇头。
乔婉杭掰开小尹捂着耳朵的双手,看着他,轻声说道:“谢谢你,小尹。”
小尹呆呆地愣在那里,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混沌状态。
“谢谢你,真的,你让他醒了过来,打败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让他死,而是让他沦为附庸。”乔婉杭紧紧抓着他的手说道,“你救了他,不然你们这么长时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小尹说不出话来,口里无声说道:“我吗?”
乔婉杭用力点了点头,替他擦干了眼泪,也不再说话。
小尹也呆坐在原处。
乔婉杭合上了小尹的电脑,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小尹看着电脑,自己明明已经是个了不起的架构师,此刻趴在电脑上哭得像个孩子。
乔婉杭出来后,注意到工位上工程师们神色的异样,会议室内是毛玻璃,虽然看不清里面的画面,但应该能听到一些动静。
每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乔婉杭匆忙离开了这层楼,出门的时候,她身体有些晃荡,她扶着玻璃门时,听到身后有人说了一句:“大乔……”
乔婉杭没有回头,只是抬了一下右手,示意别跟过来,然后匆忙走向电梯口。
关于小尹和乔婉杭的对话,这层楼的工程师们大差不差地了解了一些,整个下午,都没有人开口议论此事,甚至都没人说话。小尹一直默默地埋头在工位上。整个氛围很压抑。
晚餐过后,花坛旁边多了很多束花,来自工程院各个人,寒风凛冽,花朵盛情绽放。
入夜时分,工程院里一群工程师站了起来。
“我一定要让他们尝到欺负人的代价!我要让他们尝到被压制的痛苦!”厚皮吼道,“从今以后,除了吃饭,我只编程,FPGA攻克不了,我就天天想,夜夜想!”
“是,天天想,夜夜想!”
一群程序员宣誓般吼了起来。
旁边突然传来鼓掌声,在这豪强万丈中显得漫不经心,众人回头,看到程远站在门口,刚刚收起自己鼓掌的手,他过去也会鼓舞士气,这次居然很平静。
“快八点了,早点回去吧,不在一时。”程远一抬手,让大家散了。
“老大,这次您不说几句?”罗洛在旁边低声说道,一脸期待。
“说什么?最没用的就是受辱以后扬言报复,复仇的雄心烧了一夜,快马加鞭好几天,然后就精疲力竭,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状态。真正的强者从来不是陡然爆发,而是持续努力、平衡心态,是细水长流、劳逸结合,你们心里要存的是理想,那才是天上永不落的星辰,不是怒火,燃烧了自己,然后被现实轻易地浇灭。”程远长吁了口气,接着说道,“明早继续做regression(回归),继续检查布局布线有没有时序问题,继续讨论问题,修改漏洞,优化设计,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听到没有?”
“听到了。”有人回答,其他人也跟着说。
“听到了。”
“听到了,老大……”小尹也抬起头,低声呢喃道,“老大,你听到了吗?”
“各位领导,各位潜力股们,明天见。”程远笑了笑,抬手冲大家挥了挥,便转身回办公室。
“明天见!”
在这里,他们相见的每个明天,就是这个领域最扎实最有希望的未来。
129.泣血而啼
天气回暖了,过年放假前,公司举办了年会。
这一年乔婉杭抽了几个大奖。
沈美珍、夏发前来参加。沈美珍给她送来了搭载最新款芯片的主板样品,不忘认真地告诉她:“乔董,你给了我希望,成全了我。”
“互相成全。”乔婉杭坦然笑道。
“三年时间,你们完成了转型,乔董,我敬你。”旁边的夏发举着杯子,真诚地说道,“有机会我想请教您,你们怎么能将研发这项附加业务,做成了核心业务?”
她垂眸看着酒杯,酒精的香味熏得她眼角发酸,言语变得迟缓,半天不知道怎么接话。
“哎呀,这种事,肯定是靠人才嘛!”沈美珍拍了拍夏发,大声说道。
乔婉杭一时愕然,公司的转型怎么完成的,她没有办法来概括,如果另一个人在这里,她应该能清楚地回答这种问题。
“我只是选择了相信。”乔婉杭低声说道。
三人举杯相碰。
今年负责颁奖的是梁木颂,杰出贡献奖颁发给了一个研发中心的智能数据团队——智慧城市项目中,新款芯片的数据运算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梁木颂和前任廖森的风格完全不同,在台上没什么架子,还和一群人把领带捆在头顶,一起跳加油舞,自己玩得比员工还欢快。但他的研发思路非常清晰,来云威将近一年时间,实现了云威和国兴两个研发团队的无缝衔接,延伸的几条研发线也都管理得井井有条。
台上Lisa和袁州带着电视台特有的笑容和语调进行播报:“本季度‘寒鸦’第二代量产,订货量在稳步上升。接下来请欣赏民族舞蹈《寒鸦戏水》。”
乔婉杭看着台上欢腾,也跟着笑了起来,高管们也都围着她,给她敬了几轮酒。她好不容易抽了空,一个人出来透口气。
刚关上身后的大门,就感到那种喧闹和热情陡然抽离。酒店后门的停车场冷清无比。
程远正在外面抽烟,见她出来,说了一句:“你也是出来躲酒的?”他看上去被灌了不少酒,眼睛旁边绯红一片。
“嗯,是啊。”乔婉杭吁了口气。
两人又没话了,看着前面的停车场,路灯下车身都发出冷冷的光。
“哦,有件事要跟你请示一下,”程远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我下个月打算去资宁科技园办公,会带一部分工程院和冥思的研发组过去,梁博士同意了。”
“怎么突然去那边?我记得那边主要是集成组的。”
“那里很安静,封闭状态下效率高。”程远吸了口烟,又说,“资宁在一个乡村做科技农场试验田,工程院也派了团队给它们做智能系统。”
“哦,好。”乔婉杭点头同意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四五月的时候,省里的领导也会去视察,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我问问亿……袁州,”乔婉杭抿了抿唇,酒让她的脑子有些飘忽,“看看行程,再说。”
程远愣了一下,两人又都莫名地沉默起来。
程远用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了出来,“下周三徐浩然的案件审理,我会作为证人提交一部分证据。”
“行。”乔婉杭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良久说道,“我能去旁听吗?”
“因为涉及商业机密,不公开审理。”程远眼睛眯缝了一下,“你想见徐浩然?”
乔婉杭不知道怎么回答,徐浩然对翟云忠的种种做法和影响,导致的那些结果,包括翟云忠最后那封信,她都无法释怀。徐浩然收到这些信以后又做何感想,她也想知道。
种种复杂的情绪萦绕脑海,她缓了几秒,问道:“可以吗?”
“我帮你问问刘江。”程远用力把烟在旁边的柱子上摁灭了,扔进烟灰缸,“我进去了,梁博士说一会儿找我喝酒。”
庭审当天,刘江说,或许在庭审休庭时或合议庭合议时能让她见徐浩然一面,但最终,她还是被拒之门外。
律师和法院办事员给她的解释是:一是徐浩然不想见她,二是本身也不合规。
说白了,就是乔婉杭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与徐浩然见面,她既不是证人,也不是受害者,对徐浩然的所有公诉中并不包含害死翟云忠。
换句话说,她本人和这起案件毫无关系,她甚至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乔婉杭只能坐在法庭外等待对徐浩然的宣判,作为翟云忠的未亡人,代他见证这个和他缠斗十年的人的结局。
她一个人坐在长长的椅子上,看着空空的过道和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看到翟云忠信时的情绪失控,再到现在的失重感,她恍若迷失在岁月长河里。
漫长的审讯过后,经过合议庭合议,徐浩然被判十年监禁。
乔婉杭通过刘江了解到这个消息,站起来准备离开,正在这时,徐浩然被警察带了出来,他脸色很平静,眼神只黯然地看了乔婉杭一眼,姿态依然优雅。
乔婉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近。
“你以为是我害死了他?”徐浩然站在乔婉杭面前,停下脚步,看着她。
“不是吗?”乔婉杭抬眼看着他,尽量保持克制。
刘江站在旁边,并没有阻止二人交流。
“他的死,是他玩的最后一局,也是最好的一局。他一死,对方觉得云威难成气候,再加上廖森引入外资混淆视听,于是松了套在他们脖颈上的绞绳。他的死让云威赢得时间壮大,保住了工程院这张王牌,所有人,程远、亿盼、廖森都在其中,唯独你,他没算到你会参与进来。”徐浩然波澜不惊地说着,露出了老气横秋的笑,然后被带走了。
此刻,乔婉杭真正明白自己被拒之门外的原因:她其实一直都是局外人。
程远这个时候也出来了,两人一起走出法院,气氛很沉闷。
“你能想象吗,”乔婉杭侧过脸,说道,“过去他是辅佐云忠的元老。”
“他也是改变颜亿盼命运的人生导师。”程远冷冷说道。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或许一直没有变,他对技术和体制有着盲目崇拜,又或许曾是意气风发,却在现实的恐吓中消磨殆尽,与其说他相信世界不变,不如说他失去了改变现实的勇气。”程远评价他时,有一丝惋惜。
“为什么你依然还有意气?”乔婉杭侧过脸看着程远,她的目光黯然,像是真的不解这种坚持。
程远笑了笑,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东西似乎是镌刻在骨子里的,他反问道:“你没有了吗?”
“我不知道……”乔婉杭低头看着台阶,觉得那场手术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心气,“我不知道还剩多少,也不知道人是不是随着年龄增长,都会和徐浩然一样,故步自封,没了前行的意气。”
程远看着她,大病初愈,她确实有些变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最后从文件袋里拿出那份翟云忠最后签名修改代码的日志,说道:“这张日志原件留给你吧,它至少证明老翟离开前最后的意气。”
这也是证明云威信息未被泄露的关键性证据。
乔婉杭木然接过,眼睛发红,没再多说什么。
月色清冷,乔婉杭家的书房又打开了,一盏落地灯立在书桌边上。
那份研发日志的原件,被她放在了这里。
这是一份云威的Butterfly(蝶影,一款软件)研发日志,其中记录了一项程序修改需求单。
《20191216》是名称,也是日期,日志记录了一个需求单。
系统优化需求:防护代码修改
优化理由:增强加密系统,确保数据安全。
原代码:(一组和翟云忠邮件一致的编程代码)修改为:(另一组新的程序)
修改测试:运行良好,增加了三层密钥。
修改人:尹小键(签字)
修改批复:A+类修改,翟云忠(签字)“A+类修改的意思是最佳修改,”程远在提交这一证据时,向审判长解释了这日志的作用,“意味着翟云忠最终对此事的肯定,和对自己之前选择的否定。”
乔婉杭看着这张纸,不知心里应该恨谁。
她这段时间又回到了书房里,她现在白天尽量让自己脱离情绪的控制,晚上再回到这里,书房里的书也都看完了,但还有很多思绪无法抽离。
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她理解他的选择,却依然没有办法原谅他的选择。
若是要追究,在他死前,两人的感情还剩下多少,她没有答案。如果说没剩多少,为什么她现在无法解脱;如果说还有很多,那为什么抵不过他内心的荣誉感。
自杀而不留遗书,是最为残酷的死法,它拥有一种永恒不灭的力量,把所有的遗憾、猜测和悲伤都留给了生者。
他们从结婚到死别,这十二年里,有恩爱、有平淡,也有争吵和冷淡,翟云忠到死之前,是怎么看待这桩婚姻的?
从最后那封给外人的信来看,他或许在乎妻子对他的看法,“我的家人”里面应该包括她吧,这个小小的期许,让她觉得格外委屈。
她以为会和他携手走过年年岁岁,可所有的期待在翟云忠的纵身离世戛然而止。
她知道他最后那一刻想过跟她道别,但最终只是留下一声叹息。
这就是他们关系的终点,一声叹息。
“是我不对,”乔婉杭内心常常会哭泣,在黑夜,在无人时,甚至在人群中,那种悲伤会突然涌来,“我明明可以去找你,也明明可以告诉你:没关系,有我在。”
可那时的她无法在他冷淡的态度下,说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那时的她怎么懂这些呢?
她总是任性地要求他来迎合她,但最终也没等到他回到她身边。等来的是他对自己残酷的惩罚,这明明也是对她的惩罚啊,惩罚她的自私,惩罚她对他的疏远和不理解。
他或许认为,她最终只会将手里的股票卖了。他绝不会想到,她用了三年走他没走完的路,也体会到他热切的期盼和深度的绝望。
可终究还是晚了。
这三年来,翟云忠连一次都没进入过她的梦境,一点念想不给,一点余地不留。
你为荣耀而死,可我呢?那种入骨的疼痛,要我如何缓解。
转眼又是元旦,春节……没完没了。
这些和她的关系不太大,在他死后,她被剥夺了家人团聚欢庆的能力。
翟家的聚会,她本想拒绝,她不是缺乏勇气,而是缺乏反复疗伤的能力。
初三那天,翟云鸿再次打来电话:“我们来接你和孩子吧,就是吃个饭,没别的事,让几个孩子一起玩玩。”
乔婉杭犹豫,看着站在身边的孩子们,他们都很懂事,但期待的眼神让她心疼。
去年有颜亿盼陪,今天不行了。她不能总等着人来陪自己,陪自己踏过清冷岁月,陪自己熬过无尽长夜。
她还是带着孩子去参加翟家的聚会了。没有了利益纠葛,再加上她去年的手术,大家都对她很客气,翟云孝和翟绪纲刻意和她保持距离,筵席散了之后,父子二人破天荒地一起去后山看望老爷子。
今年无雪,山里青松傲立冷风中,直立白云间,显得更绿更高了,层层包裹着庙宇。
翟云鸿看着远山,问了乔婉杭一句:“要不要去给二哥烧炷香啊?”
她觉得自己总是要放下的,于是跟着他们上去了。
山间还未回暖,路边的荒草爬满整条路,她低着头跟他们上山,思绪飘飘浮浮没有落脚处。
点香的时候,翟云鸿的妻子一直在旁边念叨:“二哥在那边好好休息,不用操心这边,这里都很好,嫂子很好,孩子也很好。”
小松学着大人的样子跪拜着,阿青则在旁边把自己在路边折下来的一大把青松放在墓碑边上。
翟云鸿的妻子给了她三炷香,翟云鸿点燃打火机,她拿着香最后也没有点,只是弯下腰,把香放在墓碑前,她只是觉得没有话要借着这个来对他说。
她蹲下了身子,抚摸了一下翟云忠照片上那张年轻的笑脸,凄然一笑,兀自说了一句:“你好狠啊。”
寺庙的钟声远远传来。
墓碑旁边的家人们都沉默了。
一行人下了山。
外面陡然起风了,风吹着她的衣角,猎猎作响,她站在半山腰,脚下是青石板铺成的路,两边的青苔草藤爬满静穆的庙宇,往下走是愈见宽广的路,远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忙碌的人们奔波向前。在这座星罗棋布的楼宇城中,有一座高耸明亮的大厦,她的余生将会独守于此。
130.妖魔面具
四月的时候,资宁那个传说中的快乐农场接待省委领导视察,作为技术支持方,云威也应邀出席,袁州和Amy过来和乔婉杭对流程。
“我听小张说,那里可漂亮了,种花的、种草的,养羊、养兔子的……”Amy 笑眯眯地说道,乔婉杭并没有确定是不是出席,她很卖力地推销着。
“怎么还有种草的?”袁州问道。
“药材吧,中医药大学和农业大学的试验田也在那里,现在是网红景点,大乔,您可以带着孩子去。”Amy给乔婉杭用PPT展示流程,她产假结束后,还在哺乳期,脸圆乎乎的,和袁州站在一起,并称为沟通部的两根圆柱。
“以后吧,到时候肯定忙得很。”乔婉杭眼神放空一般看着图片。
“没事,我替您照顾着,我现在带孩子可有经验了。”Amy笑眯眯地说道。
“Amy你是带婴儿,少年儿童你还是差点吧,我行,我当过志愿者。”袁州乜了Amy一眼说道。
“你看哪个妈妈学育儿只是学新生儿,肯定儿童、少年都要学着带呀!”Amy 反驳道。
“我打算和Lisa建议,在‘员工周末游’里加个‘快乐农场’,您去体验以后,可以给她提意见,您说话,她肯定听。”袁州说道。云威的员工福利里,有员工公费旅游,是个组合福利,其中包括一次国内游,还有各种周末游,类似采摘、牧场或者游乐场什么的,人事部会提供各种选项让员工勾选,很受员工欢迎。
“行,那我就当替员工考察了。”乔婉杭淡然笑道。
活动当天,乔婉杭跟在视察的领导旁边,程远跟在后面,他们先来到实验室,云威研发中心的一个技术人员介绍这里的科学养殖和科学灌溉系统,以及检测农产品品质的流程。
农科院技术专家还让他们观察显微镜下不同品种的细胞情况,每个环节,乔婉杭都象征性地参与一下,旁边还有人不停地拍照。
这里的工作环境虽比不上市区方便,但好在没有干扰,空气也很清新。
之后,一群人下了农场。村主任是个实在人,也没什么口才,站在领导旁边,就拿手指着眼前的土地,说道:“土地被划分成好几块,黄的是油菜花,是农大的实验品种;红色的是玫瑰,七月会有人来收,要做成玫瑰花酱和玫瑰花饼干出口的;喏,那绿色的是稻田,稻田下面养了螃蟹,这螃蟹可好吃了,肉都是甜的,国庆的时候你们过来尝尝,都是供给上海的。山上种了茶叶和橘子树,那橘子是从外面引进了一个实验室调试出来的,那甜度刚刚好,去年我们自己吃了一波,送了一波,今年订单就满了,带你们去后山看看,那里还养了山羊和鸡。”
“你们这个搞了多久了?”一位领导问道。
“其实吧,这些之前差不多也有,但因为销路不太好,总是变来变去,有的地就荒了,去年开始有了规划,找了外面一个懂行的来当农场主,她在这儿待了快一年,考察加游说,反正差不多弄成这样,那片还有没开垦的。”村主任介绍道。
乔婉杭渐渐脱离了视察队伍,落在后头,小路泥泞,并不好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她才仰着头,眯缝着看着天空,明明是碧蓝的天,从哪飘来的细雨?
原来今天正是谷雨时节,山里的雨说下就下,Amy急忙让下属去跟村民借伞,有的人给领导备了伞,撑开的时候,发现这雨被风吹得肆意飘散,伞下人的脸上也蒙上了雨雾。
脚边的水稻被风吹得掀起绿色的波浪,带刺的叶刃刮在乔婉杭裸露的脚踝上,细白的皮肤上能看到血印子,倒也没什么刺痛感,她便懒得躲了。
大家往回赶的时候,乔婉杭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一个村民从她身后快步走了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棕色的斗笠和斗篷,村民身后还有几个人,手里都拿着斗笠和斗篷,大家看这朴拙的东西觉得很有趣,都接了过来,按照指导一一穿戴上了。
一行人穿着蓑衣跟着村主任穿梭在农田阡陌中。
“别说,这行头比伞管用。”领导的助理笑眯眯说道。
“农场主让送过来的,这人常下田,比较有经验。”村民说道。
“农场主来没来?”领导问道,回头向人群中看去。
乔婉杭斗笠下淡色的眸子也跟着在人群中寻找着。
“就一个农民,出去在外头见了世面还是觉得当农民好,成天就窝在那个红砖房里。”村主任说完,指了指半山腰一个简陋红砖房。
众人也都看了过去,有不少红砖房,都隐藏在山间大树下,大家虽然不知道村主任具体指的是哪栋房子,但也都跟着点点头,然后又转到旁边的油菜花田里了。
“你见过吗?”乔婉杭低声问旁边的程远。
“见过,一脸横肉,可丑了,一周泡在田里都不带洗澡的,我和她核对设备情况,可痛苦了,”程远瞥了她一眼,“你有兴趣认识?要不……”
“那就不打搅了。”乔婉杭立刻抬手否决。
旁边的山村炊烟袅袅,雨停了,雾气从山顶升起来,这座曾经闭塞的山村里春意盎然,大块的黄色、绿色和红色铺满山间和田野,水塘里倒映着青色的天幕,泥泞的土地上踩着深深浅浅的脚印,正在山里采摘的茶农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大家本来还计划要去山里看看散养的羊和鸡,因为下雨,路不好走,于是也就都回酒店了。
这个农场与乔婉杭的青松温泉度假酒店和资宁科技园还有几公里的距离,她坐车回去以后也没有参加他们在酒店的聚餐。
夜空幽深,春夜的寒意没有散去。
乔婉杭一人拿着酒上了顶层的露台,白天下了雨,露台边缘还有些雨水,扶手的地方也湿漉漉的,天上没有星星,她喝了几口酒,想着如果在那个农场里,有人夜晚拿着激光笔再介绍一下,或许她还有兴趣再听听。
夜风拂面,空气骤寒,寒气从鼻腔一直灌入胸口,她仰着头把酒喝得一滴不剩,酒精的味道迅速填满整个胸腔。
科技园里工厂和实验室的灯渐次熄灭了,忙碌的人们都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中。
科技园外围的一个晒谷场,又出现了熟悉的一幕,村民们围在一个路灯下面,点着篝火,跳起了傩舞。
那一片的火光鲜明,让周围的万家灯火成了点缀。地方虽远,但依稀传来了村民击鼓和歌唱的声音。这声音,让整个科技园显得尤为岑寂。
她坐电梯下去,走入夜幕中,朝着那个热烈的光点走去。
晒谷场白天经过了雨水的洗涤,凹进去的地方泛着莹莹水光,映照着跳跃的火把,村民们光着脚,戴着面具,围着火把跳舞。
抬脚,落脚,轻轻跳跃,转圈……扭动一下,再往前走……简单的动作,清晰的节奏。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旁边一个小男孩把手里的面具递给她。
她轻车熟路地戴上了面具,脱了脚上的高跟鞋,打着赤脚,脚踝上还有几道白天被草划得浅浅的血印子,她把过膝的长裙往上拉了拉,在腰间系了一个小花结,然后跟上了队伍一起跳着,圆圈的另一端有个男人穿着黑色灯笼裤,手里敲着鼓,动作潇洒而恣意。身边的男男女女围成圈,按照鼓点抬脚,踢腿,脚踏在水洼处,溅起的水滴四下飞散,好不欢腾。
村民口里很有节奏地念着当地的土话,据说是祈福的语言。
保佑五谷丰登,保佑安居乐业,保佑你我平安顺遂。
不知跳了多久,已至深夜,终曲结束后,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灼热的空气还没消散,夜风的寒冷被驱逐。
有一个穿着红色褶皱绣花长裙的村姑没有走,她站在火把旁边,戴着一个妖怪的面具,和乔婉杭脸上戴的魔鬼面具一样,外观恐怖吓人,妖的眼睛魅惑,魔的眼睛红彤彤地直瞪着人。
火被风吹着发出呼呼的响声,火苗会突然上蹿,面具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希望你余生不要活在愧疚中,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你每个节日都可以过,而且要快乐地过。元旦快乐、新年快乐、春节快乐、中秋快乐……你不必走他留给你的路,更不必考虑对不对得起谁,你只要想,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要怕,往前走。你走的路一定是鲜花满地,众人追随。”
那声音温柔而坚定,在这黑夜中,让人心潮上涌。
乔婉杭站在那人对面,低下头,肩膀因抽泣而颤抖,抽泣声湮灭在旁边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她走上前,没有掀开妖怪面具,而是用力抱紧了她。
没有人知道,这一妖一魔的面具下面,有着怎样美丽温柔的脸。
火焰在夜色中燃烧,二人站在一起,仿若永不凋谢的花朵。
131.浴火重生
翟云忠去世五年后,云威在全球发布自主研发芯片“凤凰678”,取代了上一代的“寒鸦”,意指“烧死的是乌鸦,烧不死的都是凤凰”。
在直播中,“凤凰678”与Xtone的“蛟龙221”现场评测,各个指标的条形状随着测试的开始不断上升,评测结果高出同期Xtone的蛟龙18%。
但没有人为此庆幸。
德国杂志称中国芯片自主研发还有很多技术难关要突破,云威自入围这个高科技圈以来,战绩显赫而又惨烈,以后的每一步,都会被世人关注,也将会面对更多障碍。
发布会后,乔婉杭面向公众,接受国内外媒体的采访。
有人问道:“Winter is coming, are you ready?”(寒冬来临,你准备好了吗?)乔婉杭答道:“不是寒冬来临,我们一直身在寒冬中。我们永远年轻,永远面对死亡。”
是的,在寒冬中,总是有人迎着风雪前行,他们中有人独行,也有人抱团,有人离开,也有人加入,但无论如何,这个队伍都没有中断过,他们一直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去。
冷硬残酷的高科技战场外,总是有美好的世间桃源。
农场主颜亿盼在资宁的“快乐农场”规模已成。
该农场采用了云威智慧系统,种植和喂养都有准确的数据监控,销售体系也通过线上搭建完成。该系统由程远院长亲自监督完成,还亲自下乡指导检测。
有人问过程院长,他为什么会来支持这么一个项目,他都会低调地说:“我们做应用开发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吗?让大家生活更好点儿。”
当然,他不可能跟人说,为了找自己老婆,他一张老脸都不要了,喝醉酒,非要跑到农妇家里,敲门大喊:“我的一颗芯,是不是在你那里呀,是不是呀!你干吗把我的芯拿走?!”
这土味情话,里面那见过世面的农妇都招架不住了。
“那可贵了!比钻石还贵,还给我!”敲门声不绝入耳。旁边的村民都拉亮了自家的灯,再喊下去,整座山的村民都会亮灯了。
里面的农妇不得不开门,把他接进来。
然后因为二人的配合,成就了这个科技农场。
科技农场效率、品质之高受到老百姓的追捧和业内人士的盛赞,成了全国示范项目。学校里的孩子经常会来农场跟着农学院的大学生学习,农民们对这种先进的东西接纳起来很快,田野里充满了汗水、笑声和希望。
这个农场曾登上过国际科技杂志,至于农场主则一直处于神隐状态,有人说是个皮肤黝黑的泼妇,有人说是返乡的大学生,还有人说是个漂亮的村姑。但当地人都说,农场主除了有农场,还有个平层红砖房,是她一个朋友送的,里面的设备是她老公手底下团队给设计的,从她醒来开始,里面的东西都围着她转,那个屋子像有脑子似的,忠诚而聪明地服务主人。
又据知情人士透露,旁边那家客源不断的青松度假酒店的温泉房,都比不上农场主浴室的先进功能,夜晚她通常都会泡在自家的温泉浴池里,在纯天然的星空吊顶下,喝着农场果汁,低头看着汩汩流动的温水,发出感叹:逝者如斯夫,科技改变生活啊!
每年,快乐农场的股东之一乔婉杭女士会来验收投资成果,表面上是视察,实际上也就是带着孩子来游玩。
旁边的资宁村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正在上晚自习,他们月底期末考以后将去隔壁的市区上学,老师跟这个毕业班的三十四个学生们说,有个叫大乔的人晚上会给他们一个小惊喜,每个人都有。
孩子们兴奋地问:“是什么啊?”
“是吃的吗?”
老师笑而不答。
还有孩子们依然好奇:“是玩的吗?”
懂事一点的孩子说:“都说是惊喜了,别问了。”
老师说:“老师只知道,这是学校惯例,每届毕业班都会有。”
可到了下课,也没看到惊喜,孩子们只能出了教室,连奔带跑地出了校园,学校周围的农场静谧无比,孩子们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忽然一阵亮光闪来,嘭的一声,夜空中绽放出璀璨烟花,一群回家的孩子都抬头仰望天空。
欢呼声随之而起。
那烟花就在头顶肆意的绽放,像火箭发射,又像星河旋转,花火绵延不断,四周亮如白昼,无论是阡陌小道,还是良田万顷,或是围绕农场的远山,都蓦然呈现于眼前。
有的孩子站在田间,有的孩子正在村口,有的孩子刚跨过栅栏……曾当过某全球五百强企业对外发言人的颜亿盼第一次用了村头的大喇叭说话:“这里一共三十四发烟花,是送给你们每一个人的,不管以后你们经历怎样的人生,一定要记住,有个人曾经在黑夜里送了你们满天的烟花,无论你们以后的路有多难走,或许看不到光,或许没有人陪伴,但都一定要记得这个夜空,这些光曾经照亮过你们不平的道路。
“孩子们啊,请在强压下保持勇气和决心,请永远心存希望,当你踏向理想的那一刻,是我站在你们身后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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