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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围猎


7.猎物哪里逃?

颜亿盼没有急于接触乔婉杭,比她急的人有的是。

她在第二天大清早就见到了她。

公司大楼的后门,出入的人极少。

李欧正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车门开着,他弯着腰,空抬着右手,想迎请董事长夫人出来,像很多饭店门口的一座迎来送往的雕像,扯着个笑脸,右手僵举着直到发抖,乔婉杭还是没有动。

廖森此举要么是不想大张旗鼓让很多人见到乔婉杭,要么就是故意让乔婉杭难堪,总之,从后门接人,绝不是要迎接一个接班人的态度。

僵持了很长时间,李欧终于放下右手,弯腰关上门。

司机绕到前门。

门童开门,乔婉杭出来,大步穿过玻璃门。

她刚跨入大堂,眼神有些恍然,抬眼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地方。

公司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只有一两个人往里走,保洁在打扫卫生,前台没人。

她疏离高贵的气质和现代化玻璃钢筋的大厦格格不入。她甚至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保安和助理分至两边,一直把她送到贵宾电梯,那里倒是有几个股东和廖森的亲信迎接她,大家都弯着腰,向她表达节哀的问候。

她一袭黑裙,身上别了一朵极小的白花,头发简单地绾了一个小髻在颈后,耳朵上戴了一对绿莹莹的翡翠耳环,衬得人脸透白、冰冷。

颜亿盼在另一边等电梯,乔婉杭似乎注意到她的眼神,侧脸看了她一眼,颜亿盼朝她微微弯腰致敬,乔婉杭顿了一下,点头回应,但显然并不知道和她打招呼的人是谁。

然后,乔婉杭问李欧:“厕所在哪儿?”

李欧愣了一下,回道:“一层有,顶层也有……您是要?”

她直接就往旁边走去。李欧赶紧跟上给她带路……上厕所。

李欧脚步急切地像宫女迈小碎步,乔婉杭倒是不急不慌,不知是心力损耗过大,还是本来就对此次会面无所谓,她步伐散漫随意,眼皮都不怎么抬,目光冷淡,完全不似这里白领的意气风发,像是故意要膈应人一般。

总之那些公司权贵们都候在电梯口抹汗皱眉。

颜亿盼无心观赏这出戏,坐电梯上了楼。

她刚进办公区域,就看到一个穿着棕色外套的男人,是来找她的。他的外套的款式中规中矩,中山领显得格外老气,脸上的年岁却不大,颜亿盼认出他来,是资宁县政府的办事员小张。半年前,她在云威买地建工厂的签字仪式上见过他。

二人寒暄几句,小张拿出资宁县政府的红头文件,递给颜亿盼。

小张的普通话夹杂着口音:“颜总,你们也知道,因为云威这样的大公司去我们那儿开工厂,市里很重视,报告都打到省里了,我们县长和你们董事长也签订了协议,现在已经半年了,第一笔资金到账以后,就冒得(没有)动静了。我们县长这段时间急得病都犯了。睡不卓(着)觉啊!”

颜亿盼让小张坐下,小张不坐,颜亿盼便也站着翻看文件,是催款的文件。

小张继续说着:“颜总,你们公司这么大,我也不认识啥人,就认识您了,签约仪式上,我们那边的人都议论了好久,说您气度非凡,肯定说了算。”

“小张啊,这件事情我会找公司负责投融资的人沟通。”颜亿盼把文件拿在手里。

“颜总,县长说如果要不到款,我就别回去。”

颜亿盼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大老远过来,我让同事陪你在林隐寺走走,你上次不是说想去许愿吗?回去后你再和县里领导说,我们公司这么大,不会赖账,资金可能会晚点到。”

颜亿盼把袁州叫了进来。

“晚点是什么时候啰。”

“我明天给你电话,告诉你时间。”

小张推脱:“不用,你能今天下午吗,我还是想回去。”

颜亿盼:“行,那让袁州带你去吃个饭,出去逛逛,拿到交差的消息,就送你上高铁。”

小张:“哦,那阔以(可以)的,这里我真的不熟,麻烦颜总了。这件事情,我们也不好办,上面压力蛮大的……”

她拿着文件来到投融资部总监庄耀辉的办公室,里面大门紧闭。他手底下的专员说,里面都是银行贷款经理,在催款。

颜亿盼拿着文件又回来了。从乔婉杭出现的阵仗来看,廖森应该是想和她谈股权转让的事宜,因为外资如果进来,廖森首先要砍掉的就是大量的研发投入,所以,资宁科技园区的晶圆工厂、代工厂也不可能再迁入,否则这几年会是大投入,面对资宁政府,他很可能选择赔款,而不是支付尾款。

乔婉杭什么态度,她不得而知,翟云忠有没有给她什么临终遗言,也不得而知。现在公司的确是火烧眉毛的状态。

一句话:缺钱啊!

而此刻,各位猎手都饥肠辘辘地盯着这只母鹿。

狩猎场里,她还能往哪里逃?

乔婉杭总算上了顶层。廖森在电梯门口接待,亲切地慰问着她此刻的身体和心情,表示了自己的悲痛。其他人跟在后面,众人径直进入总裁办公室。

茶喝了三杯,股东还没有来齐。乔婉杭靠在椅子上,问旁边的助理:“一共多少人会参加这个会议?”

助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廖森。

“加您,一共十五位股东。”廖森低声回答,“他们有些人喜欢拿搪(摆架子),不参加这种会议。”

“1、2、3、4、5……”乔婉杭轻声数着,还直接上手点数,细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很轻地点着,如同羽毛落在每个人脸上,而他们的感受就像被老师点名的差生,担心着受罚。她接着道:“还缺八人。就算我们达成一致也不过半。”

廖森立刻说道:“先由我们首席财务官汤跃给您介绍一下这次会议的议题。”

乔婉杭什么也没说就站了起来,廖森立刻腾地起立,想阻拦她离开,才发现她只是拉椅子,椅子拖地发出摩擦的声音。她慢吞吞地寻找着一个观感好一些的位置,缓缓坐定后,她抱胸靠着椅子,调整了一下椅子的高度,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斜了一眼汤跃,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CFO汤跃上前,滔滔不绝,说起永盛和云威牵手的好处。

乔婉杭并没有用心听,她瞳孔颜色本就偏淡,不聚焦的时候给人目下无尘、极难接近之感,此时,她环视这一圈空荡荡的座位,红木会议桌上放着的一份份资料夹孤零零地摞在那儿。在这里,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应对。

从看到的与会情况来判断,这部分董事会成员分裂得厉害,来的六人就是廖森以及廖森的拥护者了,不到一半。当初把廖森拉入董事会也有他们的功劳,其实这道命题对他们而言很简单,引入外资虽然手中的股份占比会下降,但股价大概率会上涨,对公司对他们都有好处。他们和廖森一样,是坚定的务实派,问心无愧。

剩余的自然是问心有愧:他们多半是翟家元老,受翟家恩惠多年,没有勇气在老二死后不到一个月,放下脸面逼迫遗孀让位。谁都不想当这个恶人,所以干脆避而不见。

总裁会议室里,汤跃的热情讲解在紧张又活泼的表情中结束了。

乔婉杭放下茶杯,语气平和:“就是说,永盛来了以后我的股份就下降到20%。”

廖森的面部表情放松下来,看来,这个女人关注的只是她手里的资金。

“但是资金不会缩水,外资进入,股金肯定会上涨。两年后您可以择机抛售,肯定比现在的收益多。”汤跃说道。这个时候,这些董事会的高管要压抑自己热切的希望,小心翼翼地让乔婉杭签订外资入股的同意书,实现企业的平稳过渡。

“是吗?想什么时候抛都可以?”乔婉杭手中空空的茶杯无人续水,她抬眼看着在座的各位。

“抛售前要提前半年通知证监会。”汤跃补充道。

乔婉杭一副了然的模样。

廖森身体放松地靠在老板椅上,看来这件事情很好办。

李欧拿起茶壶准备给乔婉杭续水,被廖森接了过来,准备亲自把茶满上,乔婉杭把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前面的杯托上,终止了这次喝茶。廖森停止了动作,放下茶壶。

“翟太是否同意这次与永盛的合作?这是协议……”汤跃小心地问道,拿出了笔,乔婉杭没有接,他继续说道,“毕竟这是对公司有利的决策,相信廖总和在座的各位都不会辜负前董事长的期许。”

“情况我知道了,说多了,我也未必听得懂。”乔婉杭打断了他,说道,“容我考虑几天。”

乔婉杭这次是真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其他人束手无策。

廖森的怒火无法控制,大声说道:“他作为董事长可以说不干就不干!”

乔婉杭神色凝滞,眼圈泛红,没有回头。

汤跃没能拦住廖森,廖森继续说道:“您作为他的遗孀,可以甩手就走,我还要背负这上万人的吃饭问题,如果错过这个时机,公司就等着破产清算了。”

气氛不太融洽了,大家都提着万分小心,看着廖森那让人胆寒的模样。

“去你的。”乔婉杭低声吐了这么一句。

在座的众人此刻脸都绿了,有的还想确认自己刚刚是不是听到一句国骂。

任凭廖森巧舌如簧,这时居然张着嘴不会说话了。

“人都没来齐,你骗我上来喝茶啊?”乔婉杭说完,一把拍开李欧的胳膊,抬腿就出了门。

廖森深吸一口气,威逼利诱、情理相劝,该说的话也说尽了,要不是为了她手里51%的股份,要不是觉得她什么也不懂,也不会这么着急把她引来。廖森这么久来第一次感到自己遇到一个不懂商业的人,也是倒了霉了,节奏完全带不起来。正沮丧无奈中,忽而看到乔婉杭又转身。他立刻挺直了腰。

却见她看了一眼李欧,指了指桌子上那些合同和文件,做了个勾手的动作,李欧立刻会意,弯腰拿起合同等文件交到她手里。

她拿着文件,转身就出了门。

廖森之前不下来迎接,这次不知怎的,跨着大步,出来送她。李欧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只见乔婉杭走在灰白墙壁的过道,抬眼看到对面的红色木门,上面的铭牌标签写着:董事长办公室。

外面拉满了黄色警戒线,空荡荡的,寥落又禁忌。廖森顿在那里不敢向前。

乔婉杭此时脸上才有了和之前不同的情绪,仿佛那个地方一把拧住了她的心脏。她深吸一口气,径直往那个办公室走去。

廖森这才反应过来,上前阻拦,说:“检察院规定不让……”

她回头瞟了一眼廖森,冷声道:“怎么,你会把监控给他们吗?”

廖森和李欧都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她几下扯开警戒线,推门进入翟云忠的办公室后,反手关上门。

刚进入丈夫的办公室,疲惫、无助、忧愁浮在了乔婉杭脸上。

短短两周时间,这个房间就充满了灰尘的味道和冷冽的气息。

她站在那里,脚步僵硬了几秒,然后才走到那张松木办公桌前。

她用手轻轻触摸着丈夫生前经常翻开的文件夹,刚刚的她如此轻松无畏,到此刻,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胆气,双手静静地感受着文件夹冰凉的触感,颤动的手指连一张张薄纸都握不住。

她抬头望过去,窗外的天空遥远灰暗,高楼漠然耸立,她本想走向窗边,看看他曾每天看的风景,但脚却定在原地走不过去。

一个人得多么残忍,才选在别人欢庆的节日离去,让她和孩子们在这个本该团聚的日子里只剩下悲伤和痛苦。

这个地方给她带来了极低的气压,让人无法呼吸,却又有强大的吸附力,如临深渊一般,让她想逃离,又想靠近。

她最后没有动他的任何工作文件,而是打开旁边的一个衣柜,里面挂着色系相近的领带和浅色同款衬衣。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缺乏变化。

她握着一件衬衣的衣袖,看到上面一粒扣子被一线牵着,摇摇欲坠,她细细抚摸着衣袖边缘细微磨损的痕迹,必是他常穿的一件。

咯哒一声,扣子轻轻掉落在木制衣柜里,极细微的声音仿佛震颤在了她心里。

一滴泪落在了衣袖上,洇出一圈湿痕。

她双手紧紧抓着衣袖,低着头久久没有动弹。

衣袖皱在一团,盛不下她的泪水,也盛不下她哪怕片刻的脆弱。

8.这是猎物?还是魔鬼?

乔婉杭出来时很平静,甚至不忘把门关上,把警戒线再度拉起来。

李欧给她按了电梯,廖森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电梯里其他几人也都不停地偷看乔婉杭,她的气质和职场精英相去甚远,她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无视所有关注。

电梯下行路上,大家纷纷逃离,电梯里只剩下她和李欧了。

本来嘛,廖森的接待策略就是如此,不要让乔婉杭产生任何高高在上的尊贵感,不要培养她的欲望,要让她明白这个公司没有她的位置,让这个养尊处优的女人知难而退。

但没想到这个女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几次三番让李欧觉得自己多余长了手脚,怎么做都是错。

从接她到送她,李欧明显感觉到她的变化,如果之前有抵触和不爽,此刻剩下的就是浑身散发的冷空气。

李欧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

二人从电梯出来后,公司已经忙碌起来,人来人往。他低头把她送上了车,明显松了一口气。

此刻,却有一人的视线没离开过她。

那便是颜亿盼。颜亿盼处理完小张的事情后,就下楼坐在了车里,见乔婉杭上车,便驱车跟上。

说不上有什么理由促使她跟着这个女人,颜亿盼只知道,她们两个人的见面无可避免。

如果乔婉杭和她的丈夫想法一致,直接授权那最好不过。如果不是,她就得把乔婉杭放在障碍物一栏中来对待了。

乔婉杭的车一路进入到一栋古香古色的别墅里。

颜亿盼将车停靠在院外不远处的一条林荫道上,下了车,朝大门方向走去。

一座有些年代的别墅藏在一片翠绿中,门前庭院的青石板上停着一辆古旧的红旗轿车,道路靠外的一侧种着竹子,竹节和竹竿部分残留了点点白雪,底部阴凉的地方有一层白雪盖着土地,此刻正是中午,白日当空,没有一丝云,阳光在这个庭院中也显得小心翼翼,层层叠叠地分布在林子下,风过林梢,吹来点点草叶的清香。

乔婉杭的车进去没多久,一辆黑色的宝马7系朝着大门口开来,停在了黑色镂空铁门外,车内有人跳下来摁了门铃,这个人是翟云孝的助理,中年发福的身材,在门口焦急地等了很久,才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慢吞吞地走过来。两人的沟通中,管家一直摇头,指了指里面,一手把着门不让对方进来。

很明显,乔婉杭谢绝了见面。

管家正要关门,翟云孝的助理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手用了狠劲儿把大门一把推开,管家也在推拉中差点跌倒,最后不得不撤到了一边。

入口的右侧明明有一条车行道,车却不走,而是直直上了正对面的人行窄道。

窄道两边种着法国鸢尾,大雪过后几片绿色的叶子低垂着探出半个身子来,车一往无前,直接轧了过去,两排鸢尾几乎没有幸免,花被碾压得七零八落,身上留下一道重重的车辙印记,看起来格外凄惨。

而此刻,乔婉杭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头发随意地披在耳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他是翟云孝的儿子翟绪纲,继承了他父亲的深邃眼眶,长得白面书生一般,他勉强挤了个笑脸,过分亲热地叫了一声:“婶婶。”

他爹此刻正忙着在外面卖地筹资,他又来游说。父子俩是想扶持弟弟的公司呢,还是有别的打算,谁知道呢?

乔婉杭提着裙子缓步下来,翟绪纲面对迎接,还很商务范地伸出手。乔婉杭却像没看到一样,转身走向旁边那辆宝马车。

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坐在里面的司机按下车窗,张着嘴一脸好奇地看着她,乔婉杭抬手做了一个让他出来的动作,他赶紧勾腰缩背地出来,下车时,地上雪太滑,他差点单膝跪下。

这个司机是翟云孝的御用司机,年纪恐怕比乔婉杭还大些。

翟绪纲和助理站在一边抻着脖子看。

乔婉杭上下打量着司机,似乎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身材,那司机浑身都哆嗦起来。

她扬了扬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司机大概吓蒙了,看着她,又看看自己的老板。

翟绪纲连忙走向前。

乔婉杭继续看着司机,指了指房子:“那你老板别想进我屋子。”

司机开始哆哆嗦嗦脱衣服。

站在栏杆外灌木丛边的颜亿盼默默观察着这一切,此刻,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操作?

皮夹克、毛背心、衬衣、秋衣、外裤、秋裤……司机想留背心的时候,乔婉杭用力扯了一下肩带,没有触碰到司机的身体,手抬了抬,示意连这件也别留。

风裹着雪直往这群人身上吹,乔婉杭的头发被吹得贴在半边脸上,净色的眸子看不清情绪,那样子却说不出的疯。

司机就这样光着膀子,穿着条内裤,然后乔婉杭一指,让司机站在她那两排被轧的鸢尾花边上。

翟绪纲拿出刚刚硬闯人家院子的豪气,也跟着吼了司机:“你怎么开的车?!

知道那是什么吗?那些鸢尾,是法国外长送给婶婶父亲的礼物!你居然敢开车轧过它!”

雪将化未化,地上一片雪白一片枯黄的,凌乱不堪,天空透着冷到底的纯蓝色,司机紧抱着胳膊,缩着腰,冻得瑟瑟发抖,浑身通红。

乔婉杭打量了司机冻红的身体后,转身上楼,翟绪纲和助理立刻跟在后面上了台阶。

司机站在雪地里,缩着肩膀,手捂着胸前,一动不敢动。

好在翟绪纲和助理没待多久就出来了。

司机迅速跳上了车,不知道是冻傻了,还是吓傻了,车开得歪歪扭扭,逃命一般离开了这座别墅。

颜亿盼看明白了,现在去见她不是个好时机。

这是一个魔鬼……这个女人在折磨人方面真是一流啊。

就这个下马威……还有屁股都没坐热的见面,翟云孝出师不利啊。

颜亿盼开车离开,穿过这片别墅区后驶入大道,不知为何,那个地方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在那里,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里面的女人和自己出身的悬殊,言行处世方式也大不同。那个女人像是个被惯坏的女王,做事不计后果。

娇贵、任性、残酷。

还在等红绿灯时,她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来电的是翟云孝。

这老狐狸又想玩什么把戏。

“亿盼,”他非常直接,“我们谈谈,就现在,老地方,风止林。”

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儿子的遭遇了。翟云孝这个人做事她还是了解的,不会这么没轻重,很有可能乔婉杭就是拒绝和他沟通,油盐不进。儿子又急于完成老爹给的任务才硬闯,没承想碰到硬茬儿了。

颜亿盼呼出一口气,开着车来到约定的地点。她不知道乔婉杭最后的选择,是翟云孝,还是廖森,没有签订合同就都有变数。对颜亿盼而言,这两方都不是好惹的,这两方,她都不想公开得罪。不然,事情还没办成,人就没了。

庭院幽深的会所,翟云孝和颜亿盼坐在阁楼的包厢里,服务员上了茶。

颜亿盼看了一眼楼下种的碧桃,说道:“奇怪,楼下什么时候改成桃树了,过去的竹林还更好一些。”

“你很久没来了,两年前就改了。”

“我上次来是三年前,您带我去见王处长,就在楼下请他吃的饭。”

“其实当时也是想借王处长的口劝你跟我一起进入云腾。”

颜亿盼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常常给人很好相处的错觉。

翟云孝说道:“王处长现在已经升调北京了。”

“人往高处走嘛,”颜亿盼微微叹了口气,“都过去好久了。”

翟云孝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问她:“你跟着乔婉杭做什么?”

“没想好。”颜亿盼看着窗外,淡淡地说道,“就是想看看。”

远山还有积雪未化,眼前的碧桃却已长出了新芽。

“老二跳楼,你有责任,所以你紧张,对吗?”

颜亿盼听到这句话时,感到未化的雪带来的寒气,她不再看窗外,而是看向了翟云孝。

翟云孝低着头,用茶盖轻轻拨开茶杯里的茶沫。

“什么意思?”颜亿盼笑容隐去。

“如果不是你三番四次游说他做资宁科技园项目,他的资金链也不会断,你为了自己的业绩,为了能坐上VP(副总裁)的位置,忽悠自己的老板,让他有了不切实际的野心,最后,泡沫被戳破,他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翟云孝向来给人一种温厚大度的形象,只有真正接触过的人才知道,这个人有着鹰隼一般的眼力和杀伤力极强的爪子。

“野心也好,幻想也好,那是他的选择,我只负责执行。”颜亿盼说这话时,心里并不是问心无愧,因为当时,她比谁都积极地推动,她也确实想过凭借这事进入公司最顶层的战略委员会。

可惜,一步之遥。

“这句‘只负责执行’,就是你的第二宗罪。”翟云孝看着颜亿盼脸上难看的表情,也收起了笑意,正色道,“你是集团少有的可以把老二的话坚定不移变成现实的人,从来不找借口,更不会管他的决策是否荒谬,只要能为你升职铺路,你就紧随其后。即便眼看着走到死胡同,你也不做任何规劝。”

翟云孝的话,字字诛心。

颜亿盼即便再能演,此刻已然有愤怒之色,反驳道:“难道不是你?三年前,您带走了云威最优质的资产和精兵强将,害得云威好几年缓不过来。”

翟云孝继续说道:“我不否认,商场就是这样,你愿意跟着他干,无非是他好掌控,好说话,肯给你想要的。可惜,慈不掌兵。他注定失败。”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亿盼已经很不耐烦听他分析时局了。

“我在云威有一些计划,需要你推进。”

“你就不怕我也忽悠你,把你带坑里了?”

“我说过,我不是老二,也不是廖森,你的问题在我这里就是优势。”

“你不如叫廖森推进,他现在可是只手遮天。”

翟云忠的眼睛如鹰隼一般看着她,冷冷说道:“他的问题就在于他想只手遮天。”

房间里静得让人发虚,只有过滤网滴着茶的声音,清透无比。翟云孝说的是对的,廖森这个人,引入的是资本,想要的是实权。他向来不喜欢家族制,所以对翟家的人都是面上不得罪,行动上也远谈不上效忠。

翟云孝放下茶杯,说道:“颜亿盼,咱们之前合作过项目,你知道我厌烦无效沟通,不如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就算是我要的,但你给的,我未必会接。”

翟云孝看她仍在防备,索性敞开了说:“我以前说过,云威可以给翟云忠玩,但是玩坏了,我来返修。这家公司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交到外资手里。”

“如果交到你手里,你要怎么修?砍掉研发,还是把资宁产业园夷为平地?”

“老二搞的那些研发就是无底洞。”

“这么说吧,你之前说的那几宗罪,我都认。”颜亿盼决定结束这场互相挖坑的沟通,翟云忠选她,就当是她咎由自取吧,她接着说道,“我想要VP的位置,老板是谁,不重要。不过有一点,如果资宁产业园没了,我作为项目主导人,别说VP,就连在云威立足都难了。”

说完,她站了起来。

她是有对外对内的沟通义务,也有自上而下的沟通能力,但如果道不同,沟通就是浪费时间。

她起身离开,穿过桃树林,走出幽静的前厅,夕阳映照着茶苑旁的湖面,五光十色的流光打在雕龙画栋上,婆娑潋滟,却让人看不透里面的景致,外面的行人不多。

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茶苑,以后还会来吗?那种无法左右自己前程的感觉扑面而来。这几年,她奋力奔跑,总是试图抢夺先机,但是常常事与愿违,越走越远,回不了头。

9.火吻

颜亿盼回到家中,脸上的疲态才显露出来。

她发现丈夫已经回来,正直直地坐在客厅,沉默不语,像是在想事情。

她走进客厅,解开丝巾,靠坐在绵软的皮沙发上,等待丈夫的话语。程远却没有说话,他站起来走进厨房,从锅里把菜盛了出来。她有些讶异,跟了过去,看着他的举动。

他拿着饭勺准备盛饭,她接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但她看出了端倪。乔婉杭早上的动静如蜻蜓掠过水面,看似波澜不惊,那一点涟漪,足以引发水下生物的震动。公司内部各种版本的猜测不绝于耳,媒体的推测在现实中找到了依据。即便每天关门搞研发的丈夫也会听到。

她声音温和:“你都好久没做过饭了。”

程远淡淡地答:“我过段时间准备住公司。”

“住公司?”

“嗯。”

程远把煲的汤端了出来。他看到瓦罐上沾上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有些走神,拿着瓦罐对着凉水冲了冲,瓦罐突然裂开,所有的汤倾泻而下落到洗碗池里。程远呆住了,突然意识到手很烫,把瓦罐一起扔进洗碗池,用凉水冲了冲自己的手。颜亿盼凑近,拿着程远的手,见他手指发红。

“家里没有烫伤膏,我去买。”她转身要走,被程远拉了回来。

“没事。”

颜亿盼跑去卫生间,手里蘸了豌豆大小的青草膏,给他食指发红的部分轻轻抹匀了,程远看着颜亿盼,眼神幽暗。

“你本来就忙,就别做了。”颜亿盼说道。

程远没说话。

她把盛好的米饭端了出来,菜做得很精致。

程远从旁边的柜子上拿来红酒,给自己倒上,又问:“你要吗?”

颜亿盼接过杯子放在桌上。

程远给她倒酒,碰了一下她的杯子,就闷头吃饭,随口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升职了,毕竟你为这个牺牲了很多。”

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

颜亿盼手抖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丈夫,丈夫只是低头吃饭。颜亿盼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半年前为了这次年终升职,瞒着丈夫到医院终止了妊娠。丈夫以为是因为辛劳而流产,还请假照顾她两周,之后,两人就处在加班分居状态。

人有多远,心有多远,都没人探究。

吃过饭后,颜亿盼准备收拾碗筷,程远接了过来:“你手别沾水了。”

忙完后,两人都回到各自的房间,颜亿盼洗过澡后,换上了红色的真丝睡裙,有些心神不宁,她对程远有愧疚,也担心他这几年全身心投入研发事业,一旦中断,对他的伤害会很大。

她坐在床边,看着半圆形的玻璃,拉下窗帘,如果再这样下去,这场婚姻怕是很难维系,她不想这样。

她穿上拖鞋,推门进入次卧,程远没睡,也没在工作,连灯都没开,外面都市流光闪烁,勾勒出他孤寂的背影。

她从窗台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对着程远嘴边的烟火,她细长的手指上,烟火胡明忽灭,烟点燃了,她嫣然一笑,道:“Kissing  the  fire”.(吻火,来自徐志摩的诗。)

她轻轻吐了一口烟,娇媚的轮廓融入烟雾中。

斑斓的夜光下,程远有些恍惚,在窗台上的一株绿萝盆里把烟碾灭了,吻了上去。

印象中程远一直温文尔雅,现在的他有些陌生,她的一只手被程远禁锢,程远另一手放在她的后脖颈处,紧紧搂着她的脖子,防止她躲避。

亲吻变成一场撕咬。

颜亿盼感到难以忍受,她下意识地把他踢开,试图坐起来。

他扑了上来,将她禁锢在身下,没有了动作,微弱的灯光下,她感受到他肌肤的凉意。

颜亿盼突然有些心疼,没再反抗,手抚着他的脖颈把他往下轻轻一摁,松松地抱在了怀里。

窗帘被吹起,落在他裸露的背上,他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睛,到底是什么让他陷入其中,她的眼睛鲜少和端庄宁静沾边,即便是现在微微睁开的眼睛也还带着一丝丝流淌的欲望。

他的眼里充满血丝,从点燃的欲望,再到一丝怨怒,他终于恢复了冷静。

颜亿盼对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到寒冰的过程感到了害怕。颜亿盼仰头吻着他凉丝丝的唇,手抚摸着他的背脊,贴了上去。

“为什么?”他咬了咬她的耳垂,低声问道。

她眼中有些惶惑,他问的是哪个为什么,她闭着眼,侧过身靠在他的胸膛上,搂着他,她不想探究竟。

她吻上他的嘴角,他侧过脸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嘲弄,她有些害怕,他的手拂过她的腰际,她不自觉抖动了一下,感到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腹部,轻揉着像画圈,她吸了口气闭上眼,手也攀上来抚着他的背,随即听到他在耳边冷冷地说:“不怕怀上吗?”

她还未做反应,便被他一把推开。

他背过她躺着,一语不发。

她觉得心在颤抖,这样下去的尽头是什么?她起身往主卧走,光裸的脚踩到散在地上的丈夫工作的稿纸,程远没有动,外面的月光映照在他失落的脸上。

主卧里,颜亿盼翻看着抽屉里的药材,有益母草颗粒、乌鸡白凤丸这些调理身体的药,她想了想,觉得程远应该不至于发现什么,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关上了抽屉,面朝窗户躺下,睁着眼看着外面,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

天微明,关门的声音并不大,但颜亿盼坐了起来,穿上床头的鞋子,打开门走向客厅,次卧的灯还亮着,床叠得很整齐,昨晚的事如同一场混乱的梦,现实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关了灯。

10.大哥,你输得起吗?

颜亿盼来到公司,看着催款的红头文件,给小张电话,只能通知他,这笔费用暂时没拨下来,请宽限两周时间,如果两周没有结果,云威愿意赔偿违约金。

小张还在那边唠叨个没完,她正揉着额头,就接到财务部的邮件:云腾愿意提供1.4亿的无息贷款。

这正好是资宁科技园的二期款。

颜亿盼惊讶,小张那边话没说完,她便急匆匆地找借口挂了。

庄耀辉突然门也不敲地闯进来,颜亿盼看清了,这次他手里没有什么醪糟鸡蛋汤。

庄耀辉表情很激动,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颜亿盼还没说话,庄耀辉又开始了他无法控制的激动情绪:“资本市场里无息贷款就是无偿献血。救公司的命,这是何等的好事!你找了翟云孝,我知道你过去是他的手下……”

颜亿盼立刻明白翟云孝约她见面时说的有些事需要你来推进是什么意思。

翟云孝是个政治高手,他知道拿下云威,除了拼资本,还要拼人心。这种完成弟弟遗志的姿态确实能收买一部分翟云忠的亲信。

“资本市场没有免费的资本,只是还没到他提条件的时候。”颜亿盼回答道。

“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大家都知道,现在能解燃眉之急的就是好资本,咱们得抓住机会啊!”庄耀辉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还在食堂里给她难堪,又补充了一句,“亿盼,接吧,如果你对我不满,泼我一锅鸡蛋汤都行!”

“你冷静一下,这是云腾的机会,未必是云威的机会。”

“云威姓翟总好过姓资。”庄耀辉毕竟常年负责云威的投融资项目,他知道永盛的到来带给他的将是巨大的盈利压力。

“如果我们擅自做主接受这笔费用,不合适,这个项目也不仅仅是我们两个部门参与,我们还要看看其他人的态度。”

庄耀辉立刻点头,说道:“对对,我们旗帜鲜明地和廖森对抗的胜算不大。但如果站出来的人多了,就好说了。”

庄耀辉说完,又转身出去了,出去前还不忘回头对颜亿盼说:“我欠你一锅醪糟鸡蛋汤。”

颜亿盼虽然给了庄耀辉一个充足的理由等待,但她心里并没有多在意别人是不是支持她接受这笔费用,作为项目发起人,她有权选择接受任何一笔费用。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个还悬在空中未落下来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股权如同一根法力无边的神杖。只是,她未必想接过神杖,或者即便接过,她也并不知道怎么用。

这才是最麻烦的,颜亿盼不想被误伤。

乔婉杭到底选谁?

耐心等待,伺机而动,这是她在职场摸爬滚打得出的最简单有效的定律。

……

即便没人敢轻举妄动,但声势还是传开了:公司的危机会解除的,因为我们背后是翟家的权势,这不,大哥翟云孝开着装载全新马达的挪亚方舟来拯救众生了。

翟云孝不仅在公司里收买大权在握的重臣,在家族里也开始拉拢股权在握的老臣。

周末,翟云孝以翟家长子的身份邀请家族世交参加葬礼的还礼宴。中国传统重视礼尚往来,但凡人们想见面,总是会有无数理由开展永无止境的社交,不管你是不是出于真心。

这场还礼宴居然没有邀请未亡人乔婉杭,理由是,她精神状况不佳,不便见客。

翟云孝家一楼的前厅有一半是玻璃,整个房间通透无比,花园里也放了一些休息用的椅子和冷餐。

大家在这里进行着友好和平的社交,翟云孝放下往年当董事长的架子,在自家院子里招呼这些商业伙伴们,自然要说一些“体己话”。“我这个弟弟啊,就是这样,当初父亲把云威集团交给他的时候,就告诫过他,不要太心软,现在身边的人都不和他一条心,他尸骨未寒,就着急要卖他的公司。”

“是啊,始料不及。”桑总瞥眼看着他,接着道,“你这个做大哥的有什么打算?”

“这毕竟是我们翟家的产业,当初父亲给他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如果真被他玩坏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负责返修。”

那些渴望继续分红的既得利益者巴不得有人站起来挑起这副重担,赶紧举杯感叹:“翟家有你,纵使前方曲折泥泞,我们也愿意和你蹚过。”

桑总并未举杯,他是翟义礼培养的人,清楚老大翟云孝和老二翟云忠这几年的关系,对老大到底是临危受命,还是早有预谋,他心里还是有笔账的。几个顽固派依旧冷淡,如同世外高人,看着这里的一切,物是人非,又有几个人还有当初的执念。

而一边的李老,在觥筹交错中,如一株老而不枯的古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翟云孝还是晚辈,上前给他送来了切好的糕点,精致的陶瓷盘子上是三色荷花酥,一层一层薄而酥脆,他用充满对长辈关怀的语气说道:“李老,知道您要来,我让厨房做的糕点都是无糖的。”

李老手扶着拐杖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嗓子不好,这个咽不下去。”

服务小生送来了咖啡,被李老推了出去,“睡眠更不好,喝不了这个。”

翟云孝让服务小生送来了桂花茶:“这桂花是父亲当年种的,那个时候中秋,都会邀请您上桂花园赏花,您还会给我们带绍兴黄酒,我三弟有一次在佛堂偷偷喝了一盅,还喝醉了,睡在菩萨脚下,哈哈……”

李老眉头上深刻的皱纹松动了一下,忆往昔峥嵘岁月,惆怅万千。翟云孝拿起一颗荷花酥,李老接了过来,手有些抖,翟云孝两手捧成心状帮他接着碎末,翟绪纲看自己父亲如此卑微,赶紧拿来白色餐巾准备给翟云孝擦手,翟云孝狠狠剜了他一眼。翟绪纲赶紧收起餐巾,站在一旁不敢离去。

“手艺和那个时候比,不差吧?”

“做得倒是细致啊,可惜我现在老了,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李老喝下一口桂花茶,冲翟云孝点了点头,说道:“茶还是自家种出的味道好,我们这批人都是老思维,云威云腾分家的时候,我不愿意看到,那都是在你爸爸带着我们一手做起来的,现在云威这个状况,到你手里总还是在自己家里,别辜负了老一辈的心血。”

不知是不是外面的风迷了老人的眼,他眼角湿润,站了起来,拄着拐杖缓缓走向大门,翟云孝要送,他一摆手没让,司机在门口等着。

翟绪纲问:“李老什么意思?”

翟云孝心情大好,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以后,你肩上的担子就重了。”

不知何时,桑总已经和某位名媛跳起了舞,发福的身段比这草地还柔软。

翟云忠去世的阴霾在这里早已消散。

一首《千里明月寄相思》的舞曲不知何时响起,乔婉杭也不知何时坐在了宾客区。她穿着黑色的套裙,头上别了一朵极小的白花,妆容素淡,能看出她还在服丧期。

翟绪纲注意到了所有欢愉气氛中的某个岑寂的黑点,发现是乔婉杭,赶紧上前弯腰问候:“您过来怎么也没通知我们,我爸爸还担心您的身体。”说着,还瞟了一眼她手腕上戴的一个极细的脉搏监控手表,“医生说您心脏出了问题,我们以为您不来了……”

乔婉杭一眼都没看他,站了起来,宾客们也都不说话了。翟云孝静静地坐在一边喝着咖啡,看着自己的弟妹有何举动。

乔婉杭拿起一盅酒举杯,各位宾客出于礼貌,也都举杯,大家正准备喝酒时,乔婉杭对着西山的方向,把酒倒向草地。宾客们手顿在半空中,一时无措,只见乔婉杭转身鞠躬:“谢谢各位挚友在我丈夫去世后给予的帮助,他在天之灵定会感念各位的善意和恩德。”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以妻子的身份,敬各位。”

名门闺秀的端庄仪态还是有的。在座的众人都屏住呼吸,桑总举杯,被旁边的同僚一个眼神示意,定在那里。

乔婉杭喝下一杯。

“父亲一直叮嘱我们要照顾好你和两个孩子,看到你能恢复,很好。”翟云孝站起来,笑容慈祥,高举酒杯。大家跟着举杯。

“让大哥费心了。这个还礼宴很周到。”乔婉杭说完,把酒盅和杯子放在服务生的盘子里,往大门走去,经过翟云孝身边时,说道:“你父亲也同样说过,做生意的学不会收手,会把自己口袋里的也输了去。大哥,你输得起吗?”

翟云孝叱咤商界多年,遇到的对手不少,像这种说大话的他见多了。他淡然一笑:“我倒是很愿意看到,我弟弟后继有人。”

乔婉杭冷着脸出去了。

11.靠近猎物的时候

高层管理者的制胜秘诀就是信息优先,比如还礼宴上的种种细节,以及乔婉杭对翟云孝的态度很快在内部悄然传开,并引发了诸多猜测。

那笔从天而降的无息贷款,就这样悬在了空中。

本身受波及最大的研发中心在大厦旁边却丝毫未受影响,照样灯火通明。颜亿盼的丈夫程远,继续住在公司旁边的酒店不回家,仿佛在赶什么任务一般。外面也开始盛传国际芯片企业高薪挖云威研发人才的消息,其中以程远的工资最高。那栋小楼里面的人是什么样的,没有人知道。

外围的人倒开始替他们着想,都在说:“这些人怎么不着急?”

“人家着什么急,他们领N+1走人才爽呢!”

“研发部的工资向来是公司最高,领完钱够玩几年了。”

颜亿盼看着日历表上给小张的倒计时,还有三天。如果这三天廖森定了和永盛合作,那么,工厂就要关闭了。

她低头发现一箱苹果和一大包资宁特产鸭,貌似是小张那天留下的。那些东西的土味和这里玻璃透亮的冰冷冲突得厉害。颜亿盼皱了皱眉头,找人来分了这些。

办公室外面,那帮员工在分鸭肉,吃得不亦乐乎。颜亿盼拿着资料准备出门找财务,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颜亿盼来到财务办公室的时候,恰好遇到庄耀辉,他脸色铁青,颇有怨气,对颜亿盼说道:“别去了,我已经问了一圈,参加项目的那帮人没一个敢出头接这笔款,闻风丧胆什么意思,我现在是懂了。”

“财务毕竟是汤跃在管。”颜亿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汤跃是廖森的铁杆。

“亿盼,资宁科技园项目要黄了,这上亿的赔款是要算在你我头上的。”庄耀辉说完,仰天长叹了一声就走了。

颜亿盼没有过多劝解,独自下了楼。她并不希望给外界一个她在结盟对抗廖森的印象。

这局牌她只能顺势打,抢着做庄是要被大佬毙掉的。

沟通部办公室里有人小声在议论:“你们说咱领导为什么不吃鸡鸭肉?”

“是不是某种后遗症……”营销部杨阳小声猜测。

“上辈子是折翼的天使?”徐婵嗤笑道。

大家突然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折翼天使”,没敢过多议论。

“装模作样。”Amy看着颜亿盼进了自己办公室,撇撇嘴道。

颜亿盼不吃家禽这件事,她从来也没说过,但做下属的总是会关注领导的喜好,看出她从不点这些菜,别人点了也从来不夹,几乎也都能判断了。

这天正好是颜亿盼和程远的相识纪念日,她总是期冀,两个人也许还有修复关系的可能,便约他去两人第一次见面的西餐厅。

那时,颜亿盼二十五岁,追她的人不少,程远当时刚进研发中心不久,因为总闷在实验室,在云威被那些姑娘们给忽略了。她是因为一个项目找他做了技术顾问,所以时不时要去请教他。某天,程远请她去了一家开在庭院里的米其林餐厅。

颜亿盼就是单纯觉得程远抹黄油、拿调羹喝汤的手极好看,便暗自期待,两人能时不时一起出来吃饭。

机会不多,但每次她都把握了。

程远有一日形容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便知道,程远再逃不出她给他编织的美梦。

可梦终是要醒,程远的家世、为人和学识都在日后的相处中一点点渗透过来,有个做院士的父亲,自己也是中美顶级名校毕业,看问题总能直指本质,处事上有着无所顾忌的纯粹和执着。

颜亿盼看出了二人的差距,却依然不想放手。

她本也优秀,也努力,用她婆婆曾经转发的一篇公众号文章来说就是“生得贫贱,心比天高”。只是,她和程远所处的环境终究不同,两人都在各自的领域出众,生活上却渐行渐远。

她等到了晚上九点,可他还有一个技术会议无法脱身。

颜亿盼开着车独自离开餐厅。

她即便如何懂得自制自控,回到家也没有办法伪装。她打开过道灯,脱下高跟鞋,又开了客厅灯。客厅是统一精装修的风格,看起来很高档,大理石地板,中间有玻璃隔屏,黑白灰的色泽让整个环境显得冰冷简洁,几乎没有鲜花、布艺等可以让家看起来温馨的装饰。

有时候她都怀疑程远是太喜欢工作,还是太不喜欢这个家。

她心中苦闷,却又无处诉说,自己从冰箱里翻出些发蔫的青菜,择青菜的时候跟青菜有仇似的,用力把叶片扒下来,菜秆一根根扯断,在水里使劲儿搓揉,最后放在水里煮了,然后随便放了些调料拌了拌,就着苏打水,坐在餐厅里吃着,最后还是没吃几口,就又倒掉了。她呆坐着翻了下手机,看了看微博热搜,没什么有趣的,便又关了客厅的灯,回到卧室,胡乱洗了个澡,就倒在床上睡了。

她从不对外提起她的过去,连想都不愿想,但那个充满混乱、臭浊气味的地方依然趁着夜深入梦来。

还是那个熟悉的地方,明明已经离开快二十年了,此刻却看得真切无比。

笼子里装满了鸡鸭,在铁笼子里扑腾腾地跳着,钢丝制的笼子比她还高,低低地压在她的头顶,周遭湿冷臭浊,嘈杂的鸡鸣鸭叫混合着斩杀动物的惨叫声让她想走,却挪不开脚步。

因为,她看到里面有一只雪白的天鹅,站在角落里,引颈嘶鸣。

很多人伸手去抓,都落了空,有人还被它咬掉了肉,吓得都躲开。

“亿盼,你去抓吧。”颜亿盼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她稚嫩的手里捧着山里采的红彤彤的野果,蹲在笼子边上,颤巍巍地伸着手靠近那只天鹅。天鹅看到了她,扇动了翅膀,穿过那些啄米的鸡鸭,走了过来。

她一手让天鹅吃果子,一手轻轻抚摸着天鹅的翅膀,柔软、漂亮,羽毛的光泽甚至有些刺目。

天鹅仰头吃下几颗果子以后,她变化了抚摸天鹅的力度,忽地反手一把掐住了天鹅的脖颈,将天鹅拖了出来,天鹅的瞳孔在收缩,狠狠地盯着她,黑色的眼睛立刻因充血变得鲜红。

颜亿盼猛然醒过来,额头上全是冷汗,睁着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她记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山里捕鸟,告诉她:靠近猎物的时候,要带着爱它的心,而不是杀它的心。你脑子里但凡有一点要伤害它的想法,都会转变成气味,它嗅觉灵敏,一旦闻到了,就会飞走。

第二天清早,颜亿盼在办公室看新财年计划书的时候,接到检察院刘江的电话,询问她:“翟云忠办公室里的遗物是不是寄回办公室?”

“从哪儿拿的,放哪儿去。”颜亿盼答道。

她对刘江很是防备,知道这个人不简单,总是在寻找机会套话,巴不得套出点她和翟云忠之间藏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好吧,还有私人物品,”刘江一副担忧的声调,“那个办公室会不会有新总裁搬进去……”

这句话倒是提醒颜亿盼了,她想到了一个更周全的方法:“你寄到他家里去吧,他妻子可以接收。”

“好嘞!”刘江很快挂了电话。

12.是你,是你害死了爸爸

律师Eason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乔婉杭面前的茶几上,说道:“你给的方向没有错,工厂旁边的温泉酒店是翟云孝的,做得很隐秘,我们通过内部审计在一笔资金流里查出来的,就放在云腾下属地产公司的项目下面。”

她拿出文件来翻阅,确实隐秘,云腾那么大一个集团藏这么一个酒店,为了什么?就为了和自己弟弟抢一块地?

“不过,不是他们两个在抢这块地。”Eason否定了乔婉杭的想法,“翟云忠先生在他们确认建度假村以后,才在旁边建工厂,现在工厂施工没完成,他们一直没办法开张。”

这个信息让乔婉杭也有些诧异。

寂静的夜里,电话铃声刚响起就停下,乔婉杭接起了电话,压低嗓音:“喂。”

“资料都看到了吧。”黎坤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来,黎坤是翟家在美国处理业务的律师事务所老板。这个人的特点就是在家族中的天平总是很稳,不偏不倚,只做业务,不介入家族纠葛。

“黎叔,你说云忠死前到底是想做什么,是想收回云腾?”

“唯有一种可能性比较大,他在那里建厂是想拖住老大的资金链,如果工厂一直是在建状态,老大的度假村无法顺利开张,资金不能回笼。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度假村在工厂旁边,生意也会受影响。翟云忠先生在临死前应该是在和自己的大哥对抗。”

“从老爷子带云忠进公司那天,老大就开始防着他,对付他,出的全是阴招狠招,最后还把他的公司给拆了,云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反击。”乔婉杭试着解释丈夫的行为。

“翟太,你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还没想好,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乔婉杭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我知道他资金出了问题,但往常更糟的时候也都过来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了解他,我不该那时候……”

“你身体要紧,不要多想。”

“黎叔,我不懂,真的不懂。”

“有些事,自然会明朗……如果还有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挂了电话后,乔婉杭翻看这些资料,试图厘清所有的头绪,但迄今为止,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让大哥接手云威,不是他所愿。

不知不觉坐到了天色漆黑,阿姨才敲门告诉她,下午的时候警务人员把一些翟云忠的遗物给送了过来。东西现在搁在储物间,询问夫人要怎么处理。

乔婉杭让阿姨带着孩子去卧室,自己把东西一箱箱搬进书房。

书房里静悄悄地,箱子居然已经被拆开过,不知道是不是送过来就这样。

乔婉杭翻看箱子里的东西,发现里面都是一些他签过字的公司文件,一时半会儿她也看不明白,还有护照、身份证什么的。

在最下面,她看到有一个塑料袋装着两部手机,一个是黑莓,一个是苹果。

她摩挲着手机,常摁的键有磨痕,却很冰冷。

她找了充电设备,给两台手机都充上电,开机后,依然静悄悄地,没有任何新信息,估计警方已经检查过里面的资料。现在离他去世已经快两周了,没有人再会给他短信和电话了。

苹果手机最后一个拨出电话显示:杭。

拨打时间:2019年12月25日  7??00。

这个电话是往美国家里拨的,她没有接到。

按照死亡证明书的记录,这个时间点他应该正在楼顶。

跳楼前,他曾经联系过她。

为什么没有接?

她心里猛地一抽。

那天她在做什么?

她不想去想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继续低头小心整理着东西,不想吵到孩子们。

“我听到你们吵架了,”身后突然传来女儿发颤的声音,“爸爸来美国看我们的时候,你们吵得好凶,摔了盘子,凳子都扔在地上,警察还来了!”

乔婉杭蓦地坐直了身子,回头看向门口的女儿,她穿着单薄的睡衣,脸上挂着泪。

“你根本不爱他,你说再也不想见到他,爸爸很生气!”女儿突然嘶喊起来,“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爸爸!”

乔婉杭只觉得头晕目眩,她伤心、痛苦,甚至愤懑都无处发泄。

“你不想见他,他才去……”小姑娘哭得喘不上气,“去那里的,都不见我们……”

她一把抓住膝上的资料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情绪一时难以自制,抬眼看着女儿,冲上前,喊道:“住口!”

女儿很害怕,反而冲上前踢打她,阿姨闻声跑了过来,口里一个劲地道歉说以为她睡了,就去带老二了。她让阿姨先出去,任由女儿踢打够了,才跪了下来,用力抱着女儿,让她在自己怀里抽泣。

她这才想起,从回来到现在,女儿一直都不和她说话,今天大概是警方过来送东西,这孩子自己先拆了看。

她抱着女儿,直到女儿累了,困了,在她身边睡着了。

夜色太浓,浓到黏稠,直将人困于其中,无法喘息。

她把女儿抱回房间后,又呆呆坐了很久,女儿的泪痕已经干了,她那颗枯萎的心却好似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血汩汩地淌着。

他们最后两年的回忆并不美好,孩子都看到了,并且记住了。

她回到卧室,翻开堆在一边的行李箱,在凌乱的衣物里抽出一条白色裤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骰子,是麻将桌上那种小骰子,玛瑙质地,红得剔透,红得耀眼。她紧紧捏在手里。

那天圣诞,她不在家,非常任性地把孩子交给了阿姨,她真的厌倦了圣诞之夜,两个孩子轮番轰炸地问她:“爸爸怎么没来?我们怎么不回中国?……”

那天,丈夫死的那天,她在打麻将……那天,她手气出奇地好,也许是她和牌的时候,他跳楼了……事实上,阿姨在门口叫她回去的时候,她一把抢过了骰子,在手里颠了颠,还对牌友们说:“我不回来,不许开局。”

她走回家,看到黎叔直直地站在车外等她,回家懵懵懂懂地收拾了行李,一时好像没有听清黎叔说的话,又不敢再去确认,然后有人送她坐上飞机,飞机上她一直没阖眼,下了飞机以后,她恍惚还觉得翟云忠会像过去一样在出口接她。

昏昏沉沉中,在家族律师和翟云鸿妻子的陪同下处理了各种事情。当时老大和老三都在外地,赶回来时被媒体纠缠,整个家族都混乱无比。她身在其中,从头到尾,没有见过丈夫最后一面,没听他说过一句话。脑海里总回荡着,他怎么了?怎么了?到底……

她此刻拿着这个骰子,心中一阵绞痛。

从恍惚迷茫,再到悲伤无力,此刻的绞痛突然而起。她站起来扶着窗台不停地深呼吸,直到平息下来。

有时候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这些年就这样过来了,生孩子,带孩子,与麻将为伴。一直到翟云忠去世,她都不知道确切发生了什么。

翟云忠已经连续两年没回家过春节,更别说圣诞节了,这天底下有几个董事长做成他这个样子?云威集团是一家全球企业,外国员工放圣诞节假期的时候,他要和中国员工在中国加班;中国员工过春节的时候,他要和外国员工共同探讨技术问题。这么多年她也早已习惯,但让她觉得无比吊诡的是,这样努力的一个人,最后竟然走到这一步。

自己原本偏安一隅,却忽地被扔进了一个绞杀场。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或许,他并没有死,就是不想见她……那些都是假象……等她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或许,他会回来呢?

屋内安静无比,穿过过道,客厅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乔婉杭穿着花色旗袍和小香风的外套,发型是当时流行的波波头,很复古也很优雅,女儿坐在爸爸的手臂上,他们肆意地笑看着儿子举着双手步履蹒跚地往前冲。

曾经这个家也有温暖幸福的时刻。

现在,这个家分崩离析。

女儿说得对,是她害死了他。

她让他生无可恋。

从此,她要负疚前行,直至死去。

13.一个对公,一个对私

乔婉杭一早就见到了廖森,他一直在别墅外大门前站着等她,比上回的姿态低了不少。

事实上,翟云孝那张邀请函是廖森转送给她的,这个人巴不得看到兄弟反目的戏码,做职业经理人的没有一个喜欢家族企业的裙带关系。

廖森这次被请进别墅后,也转变了策略,分析局势的话不再多说,先行道歉:“我这个人性子急,您不要计较。以后,您如果觉得我把公司打理得不好,可以随时让我走人。”

颇有诚意,但乔婉杭没有回应他的道歉,说道:“下周约永盛见一面吧。”

“好,没问题。您什么时候方便?”

“就和你上次约我的时间一样,哪一天都行。”

廖森离开后,乔婉杭一直放在身边的手机响了,那是翟云忠的手机。

她看着来电显示是:中国超速小分队。

这名字好像是故意和翟云忠平时稳重的做派捣乱一般。

她接了起来,却没有说话。

“羽先生……您总算开机了!”那边的声音很欣喜,看起来并不知道机主去世的消息,羽姓应该是化名,取了翟字的部首,对方继续说着,声音变得很谨慎,“年度冠军赛今晚就开始了,这个活动如果没有您赞助,早就不办了。团队去年的会费您还没交,这都跨年了。”

乔婉杭轻咳了一声,像在思考的样子,反而鼓励了对方赶紧解释。

“本来您说年底资金会到账,我们也都垫钱准备了,拖太久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在哪?”

“……”对方听到声音,愣了几秒,“您是他什么人,他人呢?”

“他……他的事情现在我在代理。”没来由地,她不想说出翟云忠去世的消息,既然他选择不用真名,那些人也没必要知道他的下落。

“哦?这样啊……”对方好像不太相信,但还是继续问道,“您刚刚问地址是要来现场?”

“不能去吗?”

“没什么不能的,不过羽老板从不出席……地址我一会儿发给您。晚上八点开始。”那人继续说着,“那会费……”

“我过去交。”

“行,到时候见。”

她挂了电话,又开始翻手机里的照片,事实上,这两天她没事就看,工作那台手机上都是一些产品图,确切地说就是芯片设计图、主板图,还有截取的一些最新研究论文的图片,中英文都有。这些产品她不算十分了解,现在也只是在网上查阅云威的网站,开始拿着本子一一记录云威历届出产的芯片型号和参数。私人用的手机上就是几张孩子的图片,还有一张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美国逛超市的图片。

反复翻看后,并没有更新的结论,这才是可怕的地方,这些图片对她而言没有形成一个可以勾起无数回忆和联想的线索,很单薄,很陌生。

此刻,她却极度想了解有关翟云忠的一切,那些他在见家人前隐藏好的纷纷扰扰,那些让他一直坚持的动力,和让他突然放弃的原因。

短信提示音响起,对方发来了一个地址,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地址,心中莫名有些期待,这似乎是翟云忠过往生活的延续。

一直到入夜,她安顿好两个孩子,才动身出发,司机看到她给的地址,也有些迷惑。她让司机循着导航开过去,车穿过闹市区,最后开到了一个像是废弃的工厂地带,里面弯弯绕绕,有一些带院子的民居,司机也迷路了,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才到。

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她下车后,看到眼前是个二层楼,外面就是灰白的水泥墙,布满凌乱的涂鸦,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怪异而又鲜明。像是某个艺术家的工作室,但外面还有一个小黑板,写着当天的特价酒水和快餐,像是个酒吧。

生锈铁门上有个灯牌,歪歪扭扭写着:暗火。

司机要陪同进入,被乔婉杭拦住了,让他在外面等,她不想表现得需要保护。

她推铁门时,手上立时染了一层红锈,一股热浪迎面而来,有节奏的鼓点像在脑袋顶上一个劲儿地猛敲,她眼前发亮,抬头看到挂在二楼平台上的一个巨大的幕布,投影着几辆摩托车在一个荒郊狂奔,四周漆黑,偶有路灯,音效极佳,感觉车的马达声都引起了地板的震动,屏幕下人头涌动,只要有超车,欢呼声和口哨声就会传来。

这是现场直播吗?超速小分队原来是地下摩托赛车俱乐部?

大屏幕下还有五台小屏幕,是车的主观视角,直接能看到摩托在赛道上飞速前行,旁边的树木和标记“咻咻咻”地往后飞,车越过障碍时方向盘的摇晃如在眼前。

砰!砰!砰!有一辆红色的摩托车连撞了三辆车,其中一辆还撞到围墙,翻了车,烟雾顿起,尖叫声传来,有人却高举酒杯碰杯庆祝,也有人摔东西叫骂。

乔婉杭只觉得头皮发紧,这种地下活动,真是……二啊!

忽地,DJ打碟的声音爆开来,人群散开,有潮男潮女,也有看起来很普通的工薪族。跳舞的、喝酒的,大屏幕下排列着五六台电脑。乔婉杭感到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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