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宋芒从没见过这样的曲心竹。
今日之前,她连想都不敢想师姐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可是师姐啊……是本该被众人仰望的师姐,是她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的师姐。
宋芒指尖颤抖着,一点点靠近,刚要触及,却缩了回去。
她猛地别过头,掌中光芒瞬间熄灭,世界陷入黑暗。
凄厉的风声像是在嘲笑她的无力,残忍绝望的哀嚎将她淹没席卷。她快要喘不上气,心在痛苦中紧缩。
……不,绝不能被残渊迷乱。
宋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次运转灵力照亮。她翻找着芥子囊,企图找出点治伤的药。但她身份低微,平时接触不到任何珍贵的东西。
宋芒抿唇,拿出一瓶干净的灵泉水,一瓶低阶止血散,再拿一套衣物准备撕成布条,给师姐包扎伤口。
师姐身上到处都是鞭痕,宋芒手伸向她的衣衫,却发现衣料早就和肌肤紧紧地黏合在了一起,扯开布料就会撕扯伤口。
宋芒顿了下,干脆伸手覆上师姐手腕,先给师姐渡点灵力,驱赶周围的寒气。
所触及的腕间冰冷,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也没有脉搏跳动。宋芒全身颤抖着,将自己微薄的灵力送进去。但她刚输送了一点,那点灵力立刻散得一干二净,根本无法起效。
师姐丹田残破不堪,浑身的经脉竟然都断了!
宋芒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桀桀,原来你的恐惧是她。”
那声音又出现了,带着得意和嘲讽。
“她,她还活着吗?”宋芒无比艰涩地问。
“死啦!死得透透的!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和那些骨头渣渣一样。”怨灵们兴奋地说道。
“丹田被毁,经脉被断,剑骨被剔,神魂撕裂,全身放血……这人究竟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我们在残渊待了上千年,没见有谁被罚得这般狠。”
“打入残渊已经是极其残酷的刑罚了,按理来说肉身不需要受这么多酷刑折磨。”
“她没扛住,已经死咯。”
宋芒怔怔地听着,擦干眼泪,抬眼:“你们是不是最喜欢摧残人的内心,欣赏人的恐惧绝望?”
“你咋知道?”
“瞎猜的。看来我猜对了。”宋芒扬起唇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怨灵再次恼了:“你还有心情捉弄我们,看来你也没多难过!你这人是不是铁石心肠!”
“是啊,你们总算聪明了一回。”宋芒低头看着地上沉睡的曲心竹,哑声说,“你们既然暂时折磨不了我,不如折磨她,不是也很好玩儿么。”
“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这人都死了,能怎么折磨。”
“啊对对对,已经死了,你应该继续哭丧。”
宋芒这下松了口气,笃定道:“师姐没死,她还活着。”
“好啊,你个小妮子又在诈我!”
“行,她本可以就这样轻松死去,但我们现在就要把她唤醒,然后让你看看,你在意的人饱受心魔煎熬,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宋芒抿紧唇。听起来这些邪灵的手段都只针对内心,师姐心志一向坚定,远超于她。师姐也比她聪明,比她见识广博。
只要能醒来,师姐就有机会想出自救的方法。
而她最担心的是,师姐再也醒不来。
宋芒目不转睛地盯着曲心竹,不知那些东西做了什么,不一会儿,就见师姐指尖动了动。
她呼吸一窒,紧张又期待,双手不自觉发颤,澄黄的灵光摇晃。
曲心竹却忽然浑身颤抖,五官痛苦扭曲,整张脸拧在一起,脆弱苍白如纸。唇边不断溢出鲜红血液,与惨白脸色映衬,触目惊心。
“师姐!”宋芒大惊。
“这人做了太多亏心事,心魔缠身,折磨起来果然好玩多了。”怨灵餍足了一番,笑嘻嘻飘走。
望着曲心竹无比痛苦的神色,宋芒难受不已,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低下头,艰难地动了动唇,说出口的仍然只有一声轻唤:
“……师姐。”
曲心竹眼帘微颤。
这个微小的动作令宋芒全身顿时紧绷。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紧紧地注视着师姐,不敢错过一丝变化。
就见曲心竹缓缓睁开了眼。
幽暗的灵光中,宋芒怔了怔,望进这双好似浸满银星的眼睛。
遭逢巨变后,这双眼睛竟依旧明净。
宋芒想要开口,千言万语却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说不出。
她看见曲心竹嘴唇微动,很艰难才发出了极其微小的声音:
“别哭。”
师姐醒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别哭。
宋芒愣了瞬,抬指抚上脸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一次泪如雨下。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除了幼年刚被抛弃时曾嚎啕大哭,她此后再没流过泪。今天的泪却格外多。
她胡乱擦了擦泪水,朝曲心竹咧开嘴,露出一抹笑:“嗯,听师姐的,我不哭。”
“宋师妹……你为何在此?”说完一句话,曲心竹喘息着剧烈咳嗽起来。
见师姐这般虚弱,宋芒一颗心揪起,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担忧地望着曲心竹,视线相对,宋芒才意识到,师姐方才唤她,宋师妹。
师姐竟然还记得她。
换做平日得知这个事实,宋芒恐怕早就高兴得找不着北。
但如今这样的情形,她只觉无比酸涩。
“我……”宋芒微低着头。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当看到师姐跳入残渊后,她脑中什么都没想,也根本来不及想,便已经跟着跳下了。
此刻她也没感到后悔。若是困死在这,就当还了师姐当年救她的恩情。
“师姐,你有法子出去么?”宋芒轻声问道。
曲心竹微微阖着双眼。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在不断流逝。要不是残渊怨灵刺激了她的意识,激发她强烈的不甘和怨念,她应当已经昏沉着死去。
但她此刻也不过仅仅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她快死了。
曲心竹半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宋芒身上。
这位师妹看起来神志清明,完全不受残渊所扰,可见是世上罕有的澄澈无瑕、至纯至善之人。
怨灵只能攻击心有杂念者,伤害不了她。
但她修为有限,恐怕不能长时间抵抗饥饿和寒气。
“残渊是上古神殒之地,充满浓浓的怨气,乾元宗建宗后将它划作禁地,专门惩处逆贼……这里的怨灵可以击溃人心,撕咬元神,滋长心魔。你要时刻警惕,不要陷入幻境迷障之中。”
曲心竹语速极缓,猛烈咳嗽一阵后才又继续道,“你沿着崖壁往上爬,年复一年,坚持不懈,便可抵达顶峰。”
唯有心如明镜,不染尘埃者,方有机会脱离残渊。
然此类人,心性澄明,世间少有,本不会被宗门打落于此。
入残渊者皆是高修为的罪徒。修为深厚者,无不是在修炼之道上历经艰险,跨过重重关隘,阅尽世间百态。经历愈多,心绪愈难平静,心境自然难免瑕疵,总会留有裂痕。
而哪怕只有一丝丝缝隙,也会被残渊无限放大,注定承受不住残渊对心神的摧残。
宋芒在此,属实是例外。
“那师姐你呢?”听完曲心竹所言,宋芒急道。
曲心竹唇间又溢出一丝鲜血,眉头因痛苦而稍稍蹙起,整个人就像支离破碎的琉璃,看得宋芒心中一紧。
“这是,宗门给我的惩罚。”曲心竹声音很轻,宛如即将被风吹散的云。
她的神情很淡,细看才能看出一丝脆弱的迷茫。
这份脆弱狠狠地刺痛了宋芒,她眼眶一热:“师姐,究竟是谁陷害了你?”
浑身伤痛一刻也不停地撕扯着曲心竹,她没有力气抚平眉间的褶皱,秀眉一直紧蹙。
曲心竹安静了一会儿,看着宋芒:“你相信我……为什么?”
换做从前,宋芒压根不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会从师姐口中问出来。万众敬仰的乾元宗大师姐,修真界的杰出天骄,理当被无数人信任。
此刻却无剑可仗,无处可依,就像黄昏般落寞。
宋芒从不觉得黄昏凄凉,因为她知道,天黑了,美好的月亮会现出身影。
但如今,月亮好似也要落了。
她最珍视的人快要被毁掉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宋芒手指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从没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力。
“我相信师姐,无需理由。”宋芒朝曲心竹扯出一抹笑,“我永远坚定地相信师姐。”
闻言,曲心竹闭上眼,喃喃道:“真是傻子。”
就因为她救过她么?所以不管不顾地,跟着她一起入了这炼狱。
这般单纯之人,怪不得连残渊都影响不了她的心境。
“师姐,是谁害了你?我们一起活下去,一起找他报仇好不好?”看着这般虚弱的曲心竹,宋芒生怕她连求生的意志都没了。
如果她们还能活着出去,她一定会拼命修炼,不管经脉再痛都不放弃。她再也不想体验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绝望感,她被这绝望压抑得几乎窒息。
“宗主。”曲心竹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荒唐。
她自幼被师尊拾回,携至乾元宗门下。师尊栽培她十数载,而后闭关以待天劫,冀望飞升。自此,她便转受宗主之教诲。
宗主待她严苛,对她有诸多限制,但她在宗主的指导下修为大成,因此便无怨言。
此次诛邪之战,在对抗冰碧妖族时,她与宗主意见相左,但也并未生出嫌隙。未料回宗之后,宗主竟骤然发难,对她施以极刑。
勾结妖邪,屠戮同道?曲心竹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等事。
但先前在怨灵折磨下,她却目睹了自己大开杀戒的一幕,耳畔回荡着无数无辜者的凄厉哀嚎……那些声音就像赤红的烙铁炙烤着她的灵魂,撕心裂肺。
曲心竹眉头紧拧,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宗主?
宋芒惊愕一瞬,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宗主不愿意去请雪月剑尊现身!相反还急冲冲地处置你,原来是因为心虚!”
但是师姐这些年为宗门出生入死,功劳无数。许多年轻徒子都是因为师姐的名气才来加入乾元宗,宗主何故对师姐下手,而且还是这般惨绝人寰的酷刑?!
难道是诛邪之战期间有什么变故?
不对,宋芒想起了曲心竹在宗门的待遇。看似备受尊崇,然而毫无实权,浑身上下连件厉害的法器都没有,甚至连佩剑都是最为基础的一款。
宋芒心念电转,瞬息之间已经想到了多种可能,她紧紧握着拳头,灭顶的恨意几近化为实质。
她努力压制着不平的心绪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保住师姐的命。
“师姐,我该怎么做,才能稳住你的伤势?”宋芒咬唇问道。
曲心竹抬眸,看了她一会儿:“你过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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