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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列阵行(10)


  雨中,白有思和司马正停在了历山的半山腰上,一人持剑一人持矛,各自压住了一棵大树,以作稍歇与对峙,两棵树微微摇晃,落下许多水滴。

  即便是成丹高手,也没法在极高的空中稳妥悬停,那是宗师或者大宗师的特权,而且因为宗师和大宗师的稀缺,也无人知道他们在空中的恣意到底有没有“塔”的辅助……想想也是,如果这个事情这么简单,也就没有登天门的说法了。

  事实上,这两位战场上的最顶尖高手、年轻一代最出色的才俊、东都的故旧,可能还是西都时期的亲眷发小,早已经没了半点高手姿态。连续一下午不顾一切的高强度对抗,使得他们早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偏偏又不敢轻易撤下护体真气。

  “我算是知道了。”

  下方喊杀声再度如浪潮一般卷起,正是张须果发动了中央突进,面上全是汗水的司马正瞥了一眼后,朝对面干笑一声。“为什么史书上和小说里常常有凝丹、成丹高手被一杆铁枪捅死了……没了真气,咱们未必有寻常士卒来的稳当……我该学你穿一套甲胄的。”

  白有思没有回应这句话,因为她心知肚明,对方和自己一样,虽然狼狈,却都还撑得下去。倒是之前打了几个照面的雄伯南与张长恭似乎真有些危险了……那两个人是真的在拼命,他们已经连续缠斗了数日,今日也是一早就开启了对抗,到了眼下,各自极具归属感的政治军事集团全都在拼命,所以他们也不得不加剧对抗,寻求胜负,以改变战局。

  相对而言,司马正和自己虽然没有放水,但因为交战的晚,各自心知肚明,晓得很难在战事结束前解决对方,反而都存了简单的兑子心理。

  这一点,谁也没法否认。

  “你看!”

  白有思忽然开口。“下面的两军像不像是在两个人在泥水中打滚摔跤?”

  司马正怔了一下,然后立即点了下头:“两军都是草创,一年前都还是东境的农人、豪强,又实力相当,不打滚又如何?你难道还指望看到什么摧枯拉朽,什么铠甲如林,军阵如盘,什么骑兵冲锋,大军堂皇对撞,一刻钟后便雪崩山摧?”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有思摇头以对。“我是在想,为什么会是草创之军?为什么会是一年前都还是农人的寻常百姓来打这一仗?”

  司马正心中微动。

  “这一仗,分明能定东境十数郡之归属;而东境之归属,足以开天下之变;天下大变,则足以出真龙、裂山海。”白有思继续来言。“可是这种仗,两边的士卒却只是济水上游的农人与济水下游的农人,两边的将领,也只是济水上游的豪强与下游的豪强……那些高门世族,那些强人贵种,那些所谓英雄豪杰,都在哪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司马正正色来问,心中却同样不解和激荡起来,他其实也隐约想问这个问题,只是有些模糊,反而是白有思先替他说了出来。“还是说是张行与你说了些什么道理?”

  “不是张行,是圣人南走江都后,我这一路行来所见所思的结果。”白有思看着对方,神情复杂。“我以为天下大变,那些大人物都该出来力挽狂澜,但除了曹中丞那种不得已之人站出外,其余各位却一个比一个矜持,一个比一个老谋深算,总想躲在后面做偷果子的那个,总是担心自己为他人阶梯,甚至更早的,那位圣人将天下视为儿戏,转身逃到江都,不也一样类似?

  “反倒是农民、牧民、乱匪、逃军、帮会、豪强,被逼的不得已,站出来去拼去杀,杀得乱糟糟、脏兮兮,杀得如眼下这般泥潭里打滚,可偏偏就是这种泥潭打滚的战斗又似乎能打开局面,推动大局……

  “司马二郎,你素称英雄,你来告诉我,到底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强者?谁才是真正决定这天下大局的人?是上是下?是贵是贱?是高居塔上的那些人,还是泥潭打滚的这些人?

  “而你我之辈,又算是什么?”

  司马正沉默许久,方才在下方的喊杀声中缓缓来答:“我若是知道答案,就不必总盯着你家张三郎问东问西了,也不必总想留着他想象看看他的答案是什么了……不过,事到如今,就算咱们不是今日泥潭里的主角,也难得算是参与其中,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了……天下之大,时势之烈,就让咱们自己来看看结果便是!”

  “说的好!”

  白有思眯了眯眼睛,手中长剑忽然侧摆,一道近丈长的暗金色的剑芒陡然甩出,却又忽的不见。随即,其人身体周围真气鼓荡,平空生风,激起四面上下树木一起摇晃,甩出无数水滴。

  司马正面无表情,手中铁矛也直直抬起,横在胸前,继而泛起光芒,当对面那股无名之风摇摆过来以后,却在他身前一丈有余距离莫名失效。

  二人停滞片刻,白有思手中长剑抬起,宛如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半圆,然后淡金色的辉光真气陡然绽放在身体周边,整个人也宛若一柄长剑一般横起,奋力向前一刺。

  可与此同时,司马正也舞动长矛,身前的辉光真气猛地绽放,却恰如一盾,当先迎上。

  两人一静一动,凌空交手,一时周围风雨大作,光暗交加,引得下方泥潭中的两军各处齐齐失色。

  已经积水成真正泥潭的东面山下壕沟中,王叔勇抬头看着这一幕,可能是视力更佳,距离也比较近,他几乎是的壕沟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然后便要呵斥部属,继续分出一队人往危急的中部支援。

  但在这之前,他目光扫过战场,却忽然看到,相隔百余步的距离上,官军大将鱼白枚居然还在马上,与其部属一起还在发愣。

  很显然,骨子里晓得从全军根本上本军更危险的官军将领,似乎对上方战斗的胜负带有更大期待。

  可这些此时都无所谓了,心中微动的王叔勇岔开腿,低下头,降低重心,从身后亲卫背上夺来用油布包裹的大铁弓与羽箭,然后不顾泥泞脏污,靠在了壕沟一侧,旋即弯弓搭箭。

  这个季节下的这场战斗,弓箭和弩矢注定不会成为主角,但不代表它们没有资格登上舞台。

  仅仅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周围嘈杂声便猛地再起,原本停滞的战场似乎整个回复了过来,而王五郎毫不犹豫,趁着丹田那股本命真气的一个起伏,尽全力将真气顺着奇经八脉推向全身各处,乃是高高腾跃而起,已经灌满了离火真气的弓箭也被奋力引开。

  只是一瞬而已,借着高度优势带来的视野优势,裹着真气的一箭便向尚在马上的鱼白枚暴露的面部射去。

  很可能是雨水的缘故,也可能是准备不足,这一箭明显射歪了,但也依然得手……随着周围人的惊呼,那一箭径直射中了对方肩窝。

  鱼白枚吃痛,当场一声大吼,惊得所有人来看,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位官军骁将根本不敢轻易下马处理伤势,只是当众折断箭矢,复又匆匆号令部众努力向前。

  不过,周围士卒看着一幕,既有人士气大振,也有人明显有些畏怯起来。

  毕竟,鱼白枚不只是历山脚下侧翼的指挥官,也是军中高端战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一受伤,很多事情就变得不再让人那么信心十足了。

  而王叔勇一击得手,也不贪多,落下身后更是直接将大弓交还给亲卫,然后继续藏身壕沟号令部属,乃是分出一队往中路做支援,其余依旧在此处层层抵抗,以延缓官军攻势。

  本人也赶紧换上长枪,等待可能的肉搏战。

  此时此刻,战局已经到了非常关键的阶段。

  黜龙军咬牙等到了官军大部入场,然后发动计划,完成了绕后,而且还在继续充实后方兵力,尝试扎紧口袋。

  醒悟过来的官军因为战线宽度的缘故,被迫一分为二,尝试从两个方向突击,打开通路……其中,北侧到底是因为回军混乱还没到最关键的时刻,但张须果亲自指挥的南侧战线却已经到了他们最具希望的一刻。

  两翼两位主要头领,尚怀志被杀,其部被歼灭,牛达被迫放弃回阵,向沼泽中狼狈溃逃,这给了张须果一个最大的机会,也似乎是最后的机会——只要击穿工事区,非但道路能够打开,便是胜负也未尝不可再论。

  战事中,徐世英和张须果同时察觉到了历山半山腰上的发生的异象,然后又同时察觉到了鱼白枚的受伤。

  二人自然是一喜一惊。

  但很快,随着鱼白枚本人在战场上的怒吼,张须果果断收回惊慌之态,继续亲自率众向前突击。当此时也,他跟对面土垒上的那个“徐”字大旗下的年轻大将已经只有百十步了,所谓遥遥可见,甚至双方已经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表情了。

  而且双方也都毫无疑问明白对方的身份,一个必然是大魏东境行军总管领齐郡通守张须果,一个必然是那个只听过几次名字的黜龙帮西线大首领徐世英……不过此时,双方其实都在扮演一个类似的身份,就是这个局部战场上的两军前线总指挥。

  尽管二人明显都是凝丹修为,尽管二人相距只有区区三道防线、百十步距离,但两人都没有尝试单挑,而是将一切放在了战线的推进与防守之上。

  因为他们不是王叔勇和鱼白枚那样的将军,他们是要为全局负责的统帅。

  可能有些荒唐,一个关西老革,一个东境豪强,一年前都还什么都不是,但在大魏皇帝抛弃了北方逃亡江都的第二年,却被时势卷到了这个位置,成为了面对面的对手,要为一场合计约六七万众,决定东境归属、决定全天下义军兴衰、决定大魏朝廷命运的战斗负责。

  徐世英坐在那里,任凭雨水打在自己的头盔上,却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之前犯了错,也知道自己及时做出了所有补救措施,现在没什么好说的,坐在这里,等着援军抵达,等着对方过来,奋勇作战便是。

  张须果理论上也该是类似心态——奋力向前便是。

  但是鱼白枚的受伤让他心中极为动摇……他已经开始担心,即便是自己突破到最跟前,也无法战胜最少还有徐世英和王叔勇,可能还要加上李枢或者那个张三郎之一的组合了。

  除了高层战力的缺失,还有更深一层考虑。那就是这一次突击,双方将士的伤亡都明显增加,如果说贼军的伤亡是因为战术失误导致,那自己一方齐鲁子弟兵的伤亡很可能是疲敝显露,到了一定份上了。

  换言之,部队的战力很可能从此时开始直线下降。

  压抑着这些想法,张须果亲自斩杀数人,艰难而又坚决的突破了又一道壕沟。

  他抬眼望去,脸上早被雨水冲的发白,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贼军的大股援军源源不断从那个高高的将台后方军寨中涌了出来……这让这位关西老革非常惊讶,按照他的判断,贼军必然会投入至少一万的主力去后方完成全面封锁才对,而如果是这样,按照司马正的情报来论,这前面正在鱼贯而出的大股援军,未必是生力军,而很可能是之前被鱼白枚追击打垮的那支部队。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对方的后勤准备远超他的想象,对方的部队综合战力也比自己想象的要高,很可能会更有韧性、更有战斗力,而自己一方的部队很可能会在力尽后遭遇全局溃散,山崩的那种溃散。

  当然,这同样意味着他的时间不多了。

  另一方,徐世英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心里开始泛起多余的心思来……无他,这一次突击,对方依旧战力强横,所向披靡……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一位凝丹高手外加主帅亲自带队突击,可与此同时,对方身后的部队全部清理完这条壕沟,驱赶走自家部属,所花费的时间,却几乎相当于之前占据两道防线的时间。

  他开始莫名期待了起来。

  张须果难得停顿了一会,然后才组织起了部队,准备进行新一轮突击。

  这一次,前方是一层很简单的栅栏。

  非常简单的单层栅栏,在雨水的冲刷下,早已经歪歪扭扭,而且早就有黜龙军的逃亡部队自行推倒了一些节段。没办法,黜龙军时间有限,所谓防线阵地都是最基础的一条土垒、一排栅栏、一条壕沟之类的。

  转回眼前,在主帅的亲自呼唤下,齐鲁官军再一次鼓起士气与勇气,数千人的部队再度在一里多宽的中央战线上发起了突击。

  与此同时,栅栏后方,大概只有数百名黜龙军手持长枪,勉强维持住姿势,准备迎接战斗。

  但是,双方刚刚接战,战线的西北面便又传来异动,那是忽然响起的一阵喊杀声,在渐渐失声和混乱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徐世英坐在土垒上,看的清楚,当场大笑;

  张须果不敢不去看,但只是一回头便瞬间失色;

  官军们也因为声音回头观望,然后一时士气大落;

  倒是勉强放手的黜龙军,明显振奋了起来。

  无他,牛达那皱皱巴巴的旗帜忽然又出现在了水泽边缘,而且旗帜下,大约数百人正在拼命嘶吼着向张须果的侧后方发起了冲锋……这一波喊杀声,与其说是鼓舞自家士气,更像是在主动提醒战场上那些官军一样,他们回来了。

  回来的人不多,如果说之前牛达至少失散了上千人的话,此时跟着他的旗帜回来的,最多五六百人,而且普遍性丢盔弃甲,唯独兵刃似乎都还在。当然,相比较于连续在泥泞中作战突击的官军,他们其实算是半个生力军,并且是从身后而来。

  所以,甫一投入战斗,便几乎使得阵地西侧边缘部分的官军有溃散之态。

  甚至,很多的战线中央正随着张须果突击的官军也开始枉顾军令,自西侧开始,私下脱离战线、尝试后撤逃散。

  张须果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又一次攻势,自西向东,开始瓦解。

  片刻后,随着近半突击部队都退回到了原来的壕沟中去,张须果不得不下令回身重整,不回去不行,因为一些回到壕沟的队伍,明显有进一步退却的趋势……鱼白枚受伤,西侧被杀了个回马枪,士卒疲惫,他不回去重整部队,说不定会造成连锁反应。

  “我求求你们……”

  回到壕沟中,张须果情知自己此战能为的已经不多了,丝毫不敢耽搁,他一边顺着壕沟向西,迅速整顿军势,一边顺势将队将们汇集起来,待到转身回到中央位置,身侧已经汇集大约十来个队将,然后立即再行发布军令,但一开口便近乎无力。“回去整一整,带着大家伙再随我冲一次!成则成!不成就走!”

  说句良心话,这话一说完,张须果自己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太露怯了。

  但没办法,鱼白枚的受伤和牛达的回马枪,以及敌方指挥官的镇定,还有目下可见的援军,自家部众的疲敝,全都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事实……哄骗和欺瞒又有什么意义呢?

  周围的队将们听到主帅如此表态,心下冰凉,但一年多的追随,所谓屡战屡胜的威望,还是让绝大多数人都保持了对主帅尊重,纷纷点头称是。

  然后各自回身整备部队。

  这一次整备,花费的时间更多,而再度发起冲击后,运动起来的兵力也明显减少。

  徐世英冷冷看着这一幕,忽然就在土垒上下令:“传令前军退回,放弃那道栅栏,来此间土垒!让后方援军也都到这个土垒后集合,与我并肩作战!”

  徐世英的军令得到了贯彻,旗帜被摇晃、锣声再度响起,前方几十步外的数百黜龙军长枪兵们如释重负,撤回到了后方土垒,就顺着土垒重新列阵。

  张须果奋力前行,却看到如此一幕,一时心乱如麻,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无所谓了。

  很快,随着此次突击的官军部众涌到那面栅栏面前,他们理所当然的停下这波攻势,然后只有一部分官军顺势推到了栅栏,很多士卒干脆就在栅栏后停下,反过来以栅栏为依凭,进行歇息……这次尽力鼓动的勇气,虽然轻易攻破了一道防线,却更像是尽最后努力打出的一拳被闪开了一样让人无奈。

  想要再次发起进攻,很可能要重新进行组织和鼓励。

  而与此同时,贼人的援军,已经开始进入工事区,正往前方那道徐大郎亲自坐镇的土垒处汇集。

  很显然,这是一个狡猾而有效的小花招,被用在了最关键时刻。

  张须果怔怔立在一个被推倒的栅栏前,望着前方,而前方区区数十步外,贼军指挥官徐世英依旧在雨中端坐不动……张大总管甚至能够看到对方微妙的表情,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期待什么;他也能看到对方身上的长生真气在跃跃欲试;看到很多撤回去的贼军士卒立在土垒上居高临下,然后因为身边有主要将领和更多部队的存在而士气大振。

  对方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自己撤军,还是期待自己冲上去?

  张须果彻底动摇了。

  “总管,走吧!”

  有亲卫有气无力来劝。“不说对方援军马上就到了,就算没有,下条线咱们也推不过去,这时候走,说不定还能从沼泽地里或者后边多走几个人……”

  张须果张了张嘴,没有再坚持什么,他再度看了看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脸,然后选择扭头离开,周围军士如释重负,纷纷随从……在这些士兵看来,西面大片庄稼地,虽然积水很多,但似乎不是什么天堑,打不赢也可以跑的。

  只有张须果自己明白,这一战或许还有出路,但只在樊虎那里,自己这个打了几十年仗的老革,栽在了一个起兵才一年的年轻东境豪强手里,栽在了一些简陋而滑稽的工事面前,栽在了贼军那让人难以置信的后勤补给上面。

  张须果狼狈而走,官军开始气泄后撤,徐世英依旧端坐不动,既不下令追击,也不亲自尝试去攻击对方主帅,反而只是目送对方背影消失在下一个壕沟中。

  一直到对方的旗帜撤离到距离自己足足两三百步的距离,这时候,他之前派出去的亲卫首领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一起抵达的还有留守军寨侧后方的黄俊汉。

  与此同时,喝了热汤吃了饼子的原诱敌部队,也开始大面积进入工事区,充实防务。

  援军终于来了。

  张须果狼狈撤出了南线工事区,中途唤上了鱼白枚,一起北走,得益于身后贼军没有什么迫切追击的举动,他们很快便汇集了许多之前的部众。

  然后,他们并不算惊讶的发现,这些拥挤在历山脚下官道周边的本方部众们,也就是之前第一波援军那些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中很多人,今天甚至根本就没有参战。

  “总管。”

  随着前方越来越拥挤杂乱,听了一些前方情报的鱼白枚捂着肩膀,忽然停住坐骑,就在道中交代。“你不要管这里了,所有撤下来的部队留给我,你去协调这些降将和郡卒,往北走,去跟着樊虎联手做冲击!身后已经无能为,这里也没什么可做的,留在后面,只会空耗!”

  张须果当然知道对方说的一点没错,但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和肩膀上顺着雨水而下根本止不住的血丝,依然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是他自信满满,坚持作战,导致了落入敌军的口袋,然后又没有足够战力打通前方工事,如今,又要“抛弃”对自己最忠心、最热忱的心腹大将。

  但此时不去前方努力,又如何呢?

  “鱼将军且做歇息!”张须果咬牙来对。“我不信贼人封锁的那么快,那么严密……今日无论如何,老夫总要带你脱出去的。”

  鱼白枚连连颔首,似乎非常信服,又似乎只是在敷衍。

  张须果不再犹豫,强压疲惫与心中种种翻腾,速速打马向北。

  而得益于这位主帅的亲自调解,原本拥堵的战场中段,立即得到了部分疏通,解象、王良二将也都簇拥了过来。

  又过了一刻钟多一些,张须果与两位下属率少许重振的精锐抵达北面的最前线,然后汇集到了樊虎的旗下。

  但此时,樊虎也已经有些绝望了。

  “属下惭愧,实在是冲不动。”樊虎有一说一。“对方真气大阵太硬了,根本冲不进去!我已经大小发动了七次冲锋!三次夹击,我本人也试过两次,这当道的大阵始终如磐石一般稳固!”

  “这是当然的。”张须果虽然早已经疲惫不堪,但扫视了一眼前方战况后还是立即下了结论。“对方集中了最少上百修行者,列成大阵,浑然一体,哪里能轻易动摇……是那个张三郎亲自在此?”

  “必然是他!”

  “阵中可有其他凝丹高手?”

  “目前没有。”

  “那边单字旗是单通海?”

  “应该是。”

  “已经连起来的贾字旗是谁?”

  “不知道。”

  “你之前将樊豹留在对面?”

  “是。”

  “通知他了吗?怎么说的?”

  “我让他不要率剩下的四千兵过来……免得大军相向而来,反而堵塞通道。”

  “这是对的……但可以让樊豹自己率少部分亲卫过来。”张须果忽然莫名释然下来。“单通海一旦过来,此阵更加难破!鱼将军受伤,你、我,再加上樊豹,咱们一起抢在单通海之前试一试便是!”

  话至此处,张须果扭头看向了樊虎,继续认真来言:“而如果还冲不过去……咱们就不要再冲了,只努力卡住东面山下这点空隙,尽量把军官和精锐救走……因为一旦到了天黑,或者身后贼军整备起来发动推进,士卒便会不受控制从沼泽地里逃走,那就是咱们今日大败之时。”

  樊虎重重颔首,他早晓得这个结果。

  须臾片刻,距离其实并不远的樊豹那里接到了命令,毫不犹豫对信使做了肯定回复,然后却又看向了身后一将:“你与这四千兵在这里不许动!我去与大哥做支援!”

  那将领愣了一愣,忍不住诧异来问:“若这一回还冲不动,便是要败了吗?”

  听声音,赫然是个女将。

  樊豹神情复杂:“不管如何,大哥都是凝丹的修为,总能逃出来的……不要多想,更不许多事。”

  那女将,也就是樊氏兄妹中幼妹樊梨花了明显不服,但当着兄长的面,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樊豹叹了口气,立即率领本部亲卫往前方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战场的另一头,负责断后的鱼白枚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回身去看,果然看见“徐”字大旗忽然拔起,率领部众自工事区启动,自南向北,缓缓向自己一方逼来。

  非只如此,随着“徐”字大旗的启动,“王”、“牛”、“黄”、“翟”、“夏侯”、“梁”,等熟悉或不熟悉,大或小,清楚或不清楚的旗帜也都在雨中冒了出来,相互连成一片,然后率领着重新整备好的贼军大众往自己这边压了过来。

  鱼白枚犹豫了一下,不顾伤痛,也不顾周围士卒明显慌乱着往西侧那片庄稼地里逃亡,选择独自打马向南,当面迎上。

  实际上,到此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官军的进攻不利,即便是看不到南线的情形,很多官军士卒也已经渐渐意识到了局势的不妥,整个战场上,都有人往西面那片看似是庄稼地的水泽区逃窜起来,而且越来越多。

  这个时候,坐在旗帜下面的张行忽然注意到了一个有意思的情形,然后忍不住回头去问贾闰士:“是我坐的矮,看差了吗?官军往西面水泽里逃命,都还努力顺着缝隙走,避着庄稼?”

  “确实如此。”贾闰士愣了一下,奋力垫脚去看,然后给出了一个明确答复,并稍作解释。“齐郡兵也都是农人,如何愿意践踏庄稼?”

  张行怔了怔,一声不吭,只是继续扶着惊龙剑坐在原处,然后面无表情看向前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阵中有修为之人,莫名觉得阵中真气非但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坚持而稍弱,反而鼓荡的更加激烈起来。

  “老夫气力不支了。”张须果正色来看樊虎。“你来当先,直取阵眼。”

  樊虎重重颔首。

  旗帜摇动了起来,樊虎、张须果、解象、王良、张青特自南向北,樊豹、贾务根自北向南,双方各自还集中了各自亲卫……这是他们短时间内尽可能聚集最多修行高手的唯一方式……然后,按照尚能通畅往来历山脚下通道交流的结果,朝着红底的“黜”字旗,以骑马冲锋的方式一起发动了一场突击。

  突击行进一半时,齐鲁军中所有参与突击的修行者便按计划一起释放出了真气。

  张行还是坐着不动,但随着自己的呼吸,他明确能感受到整个军阵也在呼吸,好像从心脏到丹田,再到真气大阵,全都合为一体一般。

  几个呼吸后,忽然间,随着官军骑兵的逼近,张行明显从周遭真气海中感觉到了一种实质的压迫感,好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但很快,借着呼吸节奏,他的胸口还是奋力鼓胀了回去。

  与此同时,坐在马扎上不动的他终于从地上拔出了那把无鞘的惊龙剑,然后向着当面而来的那名骑马大将奋力劈砍过去。

  大将正是樊虎,其人也已经将长刀高高挥起,刀刃上的断江真气生出刀芒,近乎一丈不止,也朝着坐在那里的张行劈了下来。

  一个骑在马上,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军中长刀,一个无鞘剑,一个是断江真气,一个是寒冰真气。

  从道理上来说,都应该是前者占一点便宜。

  但实际上,双方各自挥出兵刃,刀与剑根本没有实际上的物理相撞,双方根本就是在相隔一丈有余的距离便各自察觉到对方的力量,然后在战场上瞬间形成了远超想象的巨大冲击。

  张行只觉得自己一方的真气海宛如活物一般,随着自己这一剑挥出,也陡然扑了出来,然后直接隔空将来者身后的什么巨大活物给整个扑倒在地。

  果然,一剑之后,张行端坐不动,没有半分偏移,身后军阵也大略完整。

  不过他身侧、身前颇有数人直接被气海卷起,一时趔趄后退,抢在前面的王雄诞,更是当场倒地,在烂泥中翻滚了一圈。

  相对而言,对面的樊虎及其身后数骑则更加凄惨,他们如凭空挨了重重锤击一般,数匹战马一起嘶鸣倒地,然后带着骑士一起在泥地中向后滑去。

  一时间,战马嘶鸣与人的哀嚎混在一起,血水与泥水还有冰渣也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人血还是马血,是受到气海扑打的直接创伤,还是因为在地上滑行遭遇挤压摩擦所致出血。

  但无论如何,樊虎等齐鲁官军的核心们,都遭遇到了巨大打击,便是稍远的骑士们也都趔趄失控,或翻身落马,或口鼻出血,踉跄逃窜。

  一股明显的寒气也瞬间扫过当面战场,凭空使许多雨滴当场结冰,扫落在许多人的盔甲上,叮咚作响。

  察觉到了几股微微暖流扑面而来的张行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便欲起身迎上,率众了结这些人。

  但他刚欲起身,一抬头,却看到自历山半山腰上,数道流光分前后依次飞来,直直扑向自己。

  张行不敢怠慢,重新坐定,然后双手持剑,不再留有任何余地,只将真气尽可能自各处经脉使出来,重新唤起了整个阵中的真气海,并调整呼吸,待到前两道流光来到跟前时,真气海也早已经随他呼吸变成了涨潮的时机。

  其人毫不犹豫,借此时机,奋力劈出一剑。

  一道淡紫色流光急忙闪过,向侧面躲去,而另一道银白色流光却不顾一切,当面迎上。

  待到近处,张行看的清楚,那是个带着银灰色面具之人,便晓得必然是成丹高手张长恭。

  张长恭手中长枪遥遥刺来,相隔数丈距离便撞上张行的真气大阵。甫一相撞,张行只觉得胸口发闷,手中惊龙剑也震的双手发麻。可与此同时,对方手中长枪居然直接脱手,非只如此,随着惊龙剑遥遥扫过对方当面,后者面上的银灰色面具居然当场碎裂,露出一张白皙到过分、线条也柔和到过分,此时却惊恐异常的脸。

  这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也不是叙旧留情的时候,但也不是趁势了结对方的时候,因为又有两道流光却以更快的速度直直飞来,而且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让张大龙头多次呼吸调整阵中的真气海起伏。

  张行头皮发麻,如何不晓得来人是谁?于是立即收心,只是深呼吸一口气,甚至来不及从马扎上站起,便奋力一声大吼,拼着平生没有用过的力气,只凭着本能,便不顾一切朝着来人劈了过去。

  一剑劈出来,张行只觉得胸腹发力施展真气的地方,仿佛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凭空跳出来一般,瞬间联结了阵中气海与四肢百骸,然后与心脏齐齐跳动,又与呼吸齐齐涨落,甚至似乎与这片天地隐隐交接相连。

  这是一种奇妙的,质变的感觉,仿佛一瞬间,让呼吸吁心脏跳动有了新的意义,仿佛让自己和世界有了一个强烈的联结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一般。

  就是这一刻,张行已经醒悟过来,自己凝丹了。

  而且,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凝丹这么慢,很可能是因为他身为穿越者,所以需要更多的类似于这个世界的认证和认可才可。

  似乎不是感情上的,而是实际作为上的那种,用作为来影响这个世界,反过来得到这个世界的认可。

  但根本来不及多余的感慨与感悟,因为司马正之威,远超之前二人。

  其人裹着辉光真气的长矛落下,与张行手中惊龙剑居然发生实质性的碰撞。而张行明明是借了军阵之力,合了不知道多少修行高手的力量,去和一个人交手,但仅此一撞,却还是犹如第一次与樊虎那些隐约有结阵之势的骑士们相撞那般,凭空察觉到了一股巨力压迫,而且犹然过之。

  最明显的证据在于,一口甜腥味登时便从他喉咙里涌了出来,只是被张行生生咽了回去而已。

  这还不算,身侧军阵内的数名军士中,也有数人如第一次冲击那般当场飞起,甚至有一名面熟的护法,在地上翻滚数次,当场身亡。

  张行坐在原地不动,司马正落在前方,二人面面相对,前者面无表情,不喜不怒不悲不气,只是在感觉体内奇妙的变化,然后想着那些奇怪想法,而后者则明显神色怪异,似乎是有些惊愕,有些不解,却又似乎有些释然,有些早知如此的样子。

  当然,这个奇怪的对峙根本就没持续超过五个呼吸,因为原本只在身后追击的白有思早早手持长剑自远处奋力刺来。

  司马正毫不犹豫,腾空而走。

  白有思长剑挥过,止于张行阵前。

  借着张长恭和司马正的协助,到此时,张须果、樊虎等人早早拼命逃离……便是距离受挫只隔了数个呼吸的张长恭此时也已经起身,然后不顾一切狼狈欲走。

  白有思转过身来,回手一剑,真气却凭空短了半截,根本没有扫到对方,竟使对方趁势咬牙腾跃逃走。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端坐不动,他嗓子里的腥味还没去呢,而且这股奇妙的感受还没弄清楚……能说什么?

  另一边,白有思念及旧情,放过了张长恭,似乎也觉得尴尬,却又趁势腾起,转身参与搏杀,如鹰击雉兔一般,轻易朝着那些之前参与冲锋的齐鲁官军的军官高手下手,但不知道为何,一剑之后,斩杀数人,其人却又和司马正一般当场愣住,面露惊愕。

  张行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继而心生感慨,忍不住向天望去。

  但天上,似乎只有雨水滴落不断。

  然而,如果不去看天,而是微微侧过去一点视野,便会发现,平平无奇的历山山顶,本该破败无人的真龙观内,居然有两人在院中下棋。

  一人抱着一个铜镜,神色茫然中带着一丝畏缩,乃是一名穿着松散下等锦衣的中年男子,而另一人却是一黄衣宫装女子,颜色殊丽,神色冷淡。

  女子下了一黑子,冷冷开口:“三个了!你们是不是真的闲到这份上,整日整夜就会整这些事情?弄得天下不宁?”

  “这关我什么事?”抱着铜镜的男人万分委屈。“而且要说惹事,你们才是最惹事的吧?天下人但凡有个成就的,怕是都恨死了你们!”

  “随他们恨!”女子毫不在意。“有本事杀了剐了我!”

  “果真是疯了。”男人勉强落了一子,赶紧抱着铜镜摇头。

  “你好意思说别人疯?”女子抬起头,冷笑一声。

  男子想了一下,连连摇头:“疯的不是我,我是个无辜良善人。”

  “你也算是人?”女子再度冷笑,然后拈起一颗棋子,却迟迟不下,片刻后,历山下方,一股宛若开战初的喊杀声忽然响起,声震山野。

  女子怔怔听了片刻,然后干脆扔下棋子,袖口一拂,便将棋盘扫荡了个干净。

  “这是何意啊?”男子无语至极。

  “胜负早定,何必装模作样?”女子面无表情,起身转入观中,再无言语,也无动静。

  那男子意外没有反驳,反倒是想到什么一般,抱着铜镜,淋着雨,蹲在了棋盘一侧的满是草藤的地上,好像陷入沉思,而山下,喊杀声持续不断,很显然,随着官军冲击军阵反而大败,齐鲁官军和黜龙军这场泥潭打滚,终于彻底分出了胜负。

  接下来,似乎只是些生生死死之事罢了。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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