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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四野行(9)


  李定选择即刻出兵是一步很险的棋,因为秋收在即。

  哪怕是最没有战略目光的军阀,或者干脆一点,即便是目光最短浅的盗匪,在面对着满地即将收割的庄稼时,也会禁不住去想,要不要收割了庄稼再出兵?

  在河北这片地方,前后近四年战乱,也算是一时风起云涌,其中敢于踩着满地即将成熟庄稼而出兵的,只有一个张金秤,但即便是张金秤,当时也是准备离开因为兵祸导致地里庄稼不足的清河往平原“就食”的。

  然后还被张行和李定外加曹善成一前一后给扬了。

  所以,这个时候出兵,问题多多。

  要考虑军心问题,武安郡的兵马还好,襄国郡的郡卒和民夫愿不愿意扔下家里的地去打仗?

  要考虑行军的问题,李定和他的军事辅助团队之前只是对襄国郡进行过大量的侦察与情报汇总,赵郡那里却只是某种例行和寻常的侦察认知,而且行军和作战本身对庄稼的破坏也要考虑。

  除此之外,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一定要追求速胜,因为一旦战事迁延,耽误秋收,就会引发一大串的政治、军事、经济、外交问题,甚至可能会反噬到刚刚吞并的襄国郡。

  但是,所以说但是,李定还是选择出兵了。

  因为他知道,天时是公平的,自己面对的问题,对方也差不离,那么既然如此,此时出兵,对方必然会措手不及,这是战斗中最值得期待的一种敌军态势。何况,如果他能在秋收前的这个缝隙里迅速击败对方,对方反而会因为秋收更难组织起援军……这就给他争取到了战后的外交、政治运作区间。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定没有说,但苏靖方隐约猜到了,那就是此时出兵同样是摆脱黜龙帮干涉的好机会。

  张行对秋收近乎于极端的重视态度,同样会让黜龙帮放弃多余动作,放任李定自行其是。

  李四爷不想再受一次那个气了。

  决心既定,而且是利用秋收前这寥寥几日的窗口期,李定自然不会耽搁。

  苏靖方依然负责提前潜行侦察,并确定攻击目标位置,而李定则率五千军领苏睦、高士省三将在龙冈大营稍等讯息,张十娘则与副都尉王臣愕从武安率两千众匆匆追上,刚刚被下令往宗城的樊梨花也被匆匆召回。

  不过一日半,苏靖方便连夜传来消息,幽州军五千,由幽州大营第七中郎将邓龙带领,驻扎瘿陶,郡守张敦礼稍合郡卒三千,驻扎在赵郡郡治城南三里的平棘旧城。

  再过半日,张十娘与王臣愕也抵达龙冈。

  随即,李定毫不犹豫,号令全军七千北上,直扑赵郡。

  这一战,对于李定这个刚刚获得起步机会的小军政集团而言,无异于倾巢而出。

  事实证明,李定的决绝还是起到了作用的。

  大军忽然进入赵郡,径直奔袭赵郡南部核心柏乡,柏乡县猝不及防,上下皆茫然不知所措,遑论什么防备。

  结果就是,苏靖方的先锋小部队打着大魏朝廷的旗号径直入城,稍作城门控制,城内还以为这是郡中增援城防的呢,随即李定便挥军抵达城下,然后与张十娘轻身而入,寻得县令、县尉、县丞稍作安抚,乃是向柏乡县宣告“幽州军入侵,他率部援护,只需要半日后勤补给”。

  柏乡县上下随即“心悦诚服”,老老实实打开库房给做了一顿陈米饭,然后目送李定率大部队北上,却又只能在城内枯坐——即便是军力紧缺,但李定依然留下千人,由王臣愕带领,封锁此城以及周边要道。

  而接下来,离开柏乡,越过白水后行不过五里的李定极其六千武安卒,面对的是官道上的一个十字分岔路。

  “西面是高邑。”苏靖方指向了西侧路口。

  “不去。”全副戎装的李定骑在马上,看都不看西面一眼,脱口而对。

  早料到如此的苏靖方没有多余反应,而是依次指了下北面和东面的路口:“东北面是浊漳水的支流洨水,洨水是西北、东南走向……上游,也就是我们偏北面是赵郡郡治和前郡治平棘旧城所在,也是郡守张府君所在,三千赵郡郡卒,路程一百里;下游,也就是我们偏东面,是瘿陶,也是幽州援军所在,他们在那里不光是要防备我们,明显还有防备薛常雄的意思,五千兵,其中三千骑兵……五十里。”

  李定沉默了大约三四个呼吸的时间,便给出了回复:“向北走,全军扔下辎重,带一日干粮、饮水,拼行军,取平棘!”

  难得戎装的张十娘一声不吭,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而苏睦父子对视一眼,也没有吭声,樊梨花更是兴奋难耐。

  唯一明显不安的是刚刚降服的高士省,但此人眼见着其余诸将皆无言语,反而不敢再做多余讨论。

  计议既定,下一步就是考验李定编练了两年有余的武安卒效用如何了。

  看他们如何长途奔袭。

  时值秋日,天气是比较和爽的,但轻装上阵、长途奔袭依然是一件非常考验人的事情,行不过二十里,便开始有掉队出现了。

  苏靖方、樊梨花各自率领十数骑往来不断,视察这些掉队士卒,如果确实是体力不支,或者因为负重、跌打导致的轻伤,便就地安置,让这些人在路口集合,相互守望,等待救援的同时继续封锁路口。

  而如果是伪作伤病和体力不支的开小差,则按照李定的要求一律就地处斩。

  行进到二十里的时候,这些非战斗减员只是零星数人,其中也没有逃兵,但到了四十里的时候,非战斗减员就迅速攀升到了三位数,并且有足足十一人被处决,悬首在道旁。而这日下午,太阳西斜到正西后,也是急行军大约六七十里朝后,在得到了李定的许可后,樊梨花斩杀了一名队将和三名伙长。

  剩余一百四十六人就地抽签,十一抽杀了额外十五人。

  以此来做这一整队兵尝试“迷路”的惩戒。

  但即便如此,此时全军的减员也都开始急速上升,而且随着太阳西斜,可以想见,不过大半个时辰,天就应该要黑了,到时候怎么阻止这种情况?

  “师父,明日天明后,万一部队只剩两三千怎么办?”苏靖方明显慌了,他到底还是个年轻人。

  “无妨。”李定倒是一如既往的在军事行动中有自己的那份余裕。“你去领路,前面路口向东,穿过田地,在天黑前全军渡过洨水,明日一早只从洨水对岸北进……”

  苏靖方微微一愣,旋即醒悟,立即在马上拱手而去。

  而待天黑前勉强都督部队过了河,苏靖方方才醒悟,此举固然可以有效阻止武安军士们的主动乘夜逃散,但也是有巨大风险的——万一部队行进途中讯息被探知,很可能被幽州军与赵郡郡卒两面夹击!

  当然,跟迫在眉睫的夜间部队离散相比,这个风险确实显得微不足道。

  天色已黑,渡河之后,武安卒被下令沿着洨水河堤就地休整,却不许点火,只是和衣而睡,然后饮水、吃干粮。

  黑夜中,部队怨气渐起,但这个时候,李定之前两年对部队的赏罚、操练,包括之前的一整队人的抽杀,也明显起了作用。

  唯独是怨气和畏缩战胜纪律与信任,还是纪律与信任战胜怨气与畏缩,谁也不知道,只能安静的等候。

  张十娘在侧,李定枯坐一夜,听了半宿的低声抱怨……有一说一,这个晚上,即便是李定,对自己的部队都开始稍有动摇起来,但他此时已经无路可退,这是他的部队,他的家底子,他在为自己那份藏匿了几十年的野心做最努力的争取。

  他不可能像五六年前那样,跟着张十娘一起,就两个人,手牵着手,逃出杨慎的大营。

  所以,甭管心中在想什么,最起码表面上李定都表现的非常镇定,镇定到张十娘看着他都双目生光的地步。

  四更时分,天开始微微亮了起来,李四郎下令部队起身,两刻钟吃饭饮水,然后全军继续北上,务必在中午之前,抵达二十五里之外的平棘。

  部队即将出发前,苏靖方骑马过来,告知了自家恩师:“师父,尚有五千兵!”

  李定心中大定,他知道,此战自己已经三分在手。

  但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小的波折——些许士卒昨晚上忍不住违背军令下河取水,饮用了河水,这导致了其中一些人发生腹泻。而这也不由得让李定以下的武安将领们担忧这个现象会不会扩大,因为他们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下了河。

  当然,最终事实证明,这只是虚惊一场,部队启程后,只留下极少数人守在河畔。绝大部分人在上午时分随主将李定一起完成了奔袭,抵达到了平棘城下。

  跟龙冈类似,位于郡治城南三里的旧城平棘,其实沦为了新城外的副城,实际上承担起了军事堡垒的作用。而无论是襄国郡的陈太守,还是赵郡的张太守,都在察觉到军事危机后选择召集郡卒,并藏身其中。

  至于李定的武安卒,是在距离平棘城还有五里地的时候被发觉的,然后被迅速传达到了就在平棘城内的郡守张敦礼处。

  用过早饭后,正在平棘城内查看部队军备的张敦礼只是愣了片刻,便立即从行军方向断定,这是幽州军在闹事,他们可能觉得此番支援耽误了秋收,想要补偿,所以形成了鼓噪和骚乱。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尤其是均田制下的府军制,时间长了,里面都是成股成队的乡党,很容易连军官一起被裹挟,而上级就算是因为修为而有局部武力优势,也不好真的动武。

  多头多足的幽州军这边,此类事端最为常见多发。

  一念至此,一身官服的张敦礼立即捻须蹙眉来言:“你去跟这些幽州兵说,想拿到赏赐必须要先回到瘿陶。然后再替我去寻一下邓龙邓将军,如果找到了,请他入城说话,如果他不好离开部队,便替我问问他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弄出这种事情来?便是要赏赐,也该等到秋收后才对,现在府库里那么干净,拿什么给他?下面人不知道他不知道吗?我何曾亏待过他?而如果找不到他,也要迅速回来汇报。”

  就这样,信使得了军令,立即出发,主动迎上,然后一去不回。与此同时,那股“幽州军”根本没有停下,继续北上不停。

  大约还有三里的时候,有其他后续出动的哨骑回来,告知了这支兵马的怪异——这支军队里并没有沿途鼓噪、劫掠,反而气势汹汹,直奔城下而来。非只如此,虽然总数对的上,骑兵也有,但跟幽州兵五千人里足足三千的大队骑兵相比,这支兵马的骑兵比例少的过分了。

  已经回到城内旧府衙大堂上开始披甲的张敦礼登时脑袋嗡了一下,但他马上在堂上解释:“这必然是幽州军怜惜战马,再派人去,告诉对方,我愿意出私人资财,稍作赏赐。”

  也不知道是给谁解释。

  第二轮使者出动,同样一去不复返。

  而很快,城内的军官便来汇报,告知了那支兵马丝毫不停,且阵型严整,已经出现在城头视野范围了,委实不像是幽州军来讨要赏赐。

  张敦礼沉默了下来,没有再吭声,他的甲胄也穿了一半停在那里——全套明光铠的上身已经穿好,但甲裙还没有装上,这让坐在那里的张府君显得有些滑稽。

  但也没人逼问他,也没有人催促他,因为跟他一样,平棘城内的人也都茫然不知所措,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已经有骚乱从城北往城内蔓延了。

  不过很快,就又有人来汇报了,乃是第一波派出去的使者。

  这似乎让平棘城内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张敦礼张府君也是如此。

  “府君!”

  使者明明只是骑马走了几里地的往返而已,此时却气喘吁吁,瘫倒在了堂前,唯独说话还算利索。“武安郡李郡守让我带句话给府君,他抵达城下一刻钟后便要攻城……此时出降,便有同僚之谊,府君尽管带着家人资财归乡或者安居,此地郡卒也可保全,若是他攻城后再遇到府君,则鸡犬不留,郡卒也要抽杀示威,请府君三思!”

  张敦礼之前便隐隐猜到说不定是李定,但还是不敢信,不愿意信,此时知晓,本该有所反应,却依然满脑子都是不解、震惊和恐惧,以至于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周围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却不可能放任这位府君继续失态了。

  “府君,无论如何,上城看一看。”

  旁边的都尉齐泽努力来劝。“若是敌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那便守一守,末将必然尽力,而若是敌军强横,府君不愿意抵抗,末将愿意倾力保护府君家小,不让对方行失信之举。”

  张敦礼点点头,奋力站起身来,周围亲卫扶住,不顾这府君下身尚未着甲,直接往城北而去。待到他们抵达北城城墙之上,李定的五千武安卒也恰好抵达,却正在城北列阵。

  张敦礼扶着城垛来望,只见对方明显缺少金鼓……这是当然的,如此长途奔袭不可能带着那么多笨重物件……但旗帜却坚持携带,此时尽数展开,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却只在上午阳光下或舞动、或立定。

  而随着旗帜的不停操作,毫无金鼓的情况下,这支顺着官道抵达的五千人大军居然从容落位,就在城下就势摆出了整齐的大型方阵。方阵内士卒或立或坐,乃是外围防御,内里趁机休息、皮甲。且长枪、刀盾、弓弩错落有致,前后左右分明。内中小方阵之间也形成了通畅的内部通道。

  然后张敦礼看到了缓缓打马汇集的中央将旗,偌大的“李”字顺着秋日上午的轻风摇摆不止。

  “如之奈何?”张敦礼面色苍白,扭头去看身侧的齐泽。

  “全是府君做主。”虽有头盔遮掩,但目睹了城下这一幕的都尉齐泽面色同样发白。“但我一定要告诉府君一件事……李府君说他抵达城下一刻钟后发起进攻,绝非是虚言,这般纪律与军阵整齐,一刻钟后只要有高手突破城门,武安军便可以全军投入战斗了,甚至能直接四面悬索攀城……如果府君想守,现在就要下令让人直接将城门的千斤坠给放下,然后全军四面布防整齐!”

  张敦礼张了张嘴,便欲言语。

  这个时候,城上一阵骚动,张齐二人赶紧去看,却见到李定将旗向前,然后一名全身明光铠、披着大红披风的将领骑着枣红马,在一名皮甲女将的护卫下径直往阵前城下而来。

  须臾抵达,双方不过数十步,张敦礼看的清楚,正是之前有过数面之缘的武安郡守李定,至于旁边女子,虽然艳丽惊人,却也顾不得看了。

  眼见后者来到城下,齐泽再度低声提醒:“府君,问问他从何处来,是从信都绕道吗?瘿陶是不是被河间军从信都出发给围了。”

  张敦礼脑子还有些乱,闻言只是鼓起勇气本能开口:“李府君,你从何处来?瘿陶是不是被河间军从信都出发给围了?”

  “没有。”李定平静以对。“虽说兵不厌诈,但今日事是我一家为之,并未借河间兵马与道路……瘿陶也没有被围……我是从柏乡一路奔袭至此。”

  齐泽登时色变。

  “那……”张敦礼此时稍微反应过来,却不由大喜。“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若是瘿陶的邓将军率幽州骑兵来援,你是要溃在城下的。”

  “所以我才要全力攻城,马上攻城,拼了命的来攻城,而阁下若不降,也一定会被我下令全家处死,鸡犬不留,以作震慑的。”李定昂首平静来答,仿佛在说今日中午加餐吃什么一般。

  张敦礼晃了一晃,原本稍微恢复的一点血色迅速消失不见。

  但很快,其人便几乎是本能愤恨来问:“可是李府君,为何如此啊?你我都是朝廷命官,各守一郡,为何要无故来犯我疆界?乱做杀伐?”

  一言既出,张敦礼瞬间鼓起了不少勇气,便想在阵前将道理辨明,使对方羞耻惭愧而走,脑子里也瞬间想起了无数素材、名言、道理,准备拿来使用。或者说,他从听说对方吞并了襄国后,脑子里便一直有这一份推演,想着见面后将对方批驳的无地自容。

  孰料,那李定闻得言语,也不笑也不怒,只是昂着首继续认真来答:“乱世之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张敦礼只觉得胸口一堵,万般道理都被噎了回去。

  李定则不再言语,只是抬头去看日色,安静等待。

  鸦雀无声的城头上,打破沉默的是都尉齐泽,其人低声再做询问:“府君……到底是降还是战?战不能再耽误了,立即放下千斤坠堵塞城门……那张夫人怕是已经成丹了,我委实抵挡不住。”

  张敦礼只是不言。

  齐泽还要说话,但低头一看,却正见到自家府君两股正在战战,只是靠扶着城垛勉强站立而已,这位本地豪强出身,在河北那两年大乱中做过所谓义军的赵郡都尉沉默了一会,忽然扭头吩咐:“打开城门,就说张府君请李府君入内。”

  张敦礼看了此人一眼,但没有吭声。

  旁边军官倒也妥当,看到这一幕,方才匆匆下去了。

  军官一走,张敦礼如释重负,却又拽住了齐泽:“齐都尉陪我下去迎一迎。”

  齐泽自然无话可说,赶紧来扶,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指着对方下身来言:“府君,要不要把甲裙穿上?”

  张敦礼愣了一下,然后尴尬一时,但此时楼下已经在开门了,便不禁一声长叹:“算了,帮我把上身的甲胄去了吧,我不是着甲的料。”

  齐都尉从善如流。

  中午时分,入平棘城后稍作安顿后,李定立即用张敦礼的印绶写了一封求援信,然后派人向瘿陶邓龙求援,恳求对方速速来平棘城下做两面夹击,务必将奔袭至此已经疲惫至极的武安卒给一战而破,并将此番乱首李定给生擒活捉。

  但若来得迟了,说不得要被李定攻入平棘城的,那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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