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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人


姜姮正头晕目眩,听到这句话,霎时冷汗淋漓,扑进他怀里,勾缠住他。

        梁潇这才满意。

        他并不需要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有主意、多么善诗做赋的女人,只要她听话,服从他,心里眼里只有他就够了。

        梁潇终究全了许太夫人的心愿,给她大肆操办寿宴。

        邀客的帖子头一个月就散出去,到寿宴当日,门庭热闹鞍马不绝。

        起先梁潇还能耐着性子应对,当那一套谄媚奉承的车轱辘话听多了,实在不耐烦,留下妹妹玉徽自己招呼宾客,躲进内室,说等开宴再叫他。

        这种场合,姜姮不得不露面,却也不能离开梁潇独自行动,梁潇要去内室歇息,她得跟着进去。

        梁潇穿了一袭墨色暗花绫宗彝章服,十分繁复的礼服,阔袖宽袍,搭上配绶香囊玉玦,走一小步就叮当作响。

        他烦躁,想把外裳脱了,可低头一看腰间十几股丝绦系的结扣,连拆都无从下手。

        他只得老实躺在榻上,指挥姜姮给他端茶倒水。

        姜姮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裙繁琐,头上还戴着簪花钿冠,瞧着沉甸甸的。可她行动灵巧,能拨弄裙摆,一只手喂梁潇喝水,一只手端着茶瓯自己喝,游刃有余,两相不耽误。

        梁潇看得纳罕,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游移,正想研究她是如何做到的,姬无剑进来禀,说姜墨辞和羽织县君一起到了,想先向许太夫人拜寿,而后便走,宴席就不参加了。

        姜墨辞想在走之前见见妹妹,羽织县君也想在走之前见见嫂子。

        梁羽织是姜王妃的嫡女,是辰羡的胞妹。

        梁潇意味深长地笑:“都想见你,你人缘倒是真不错。”

        姜姮低头不语。

        梁潇冲姬无剑吩咐:“你带王妃去吧,记住,寸步不离。”

        姬无剑应喏。

        他是王府旧人,自梁潇被接进王府就跟在他身边,年愈不惑,做事很稳妥。他带着姜姮走了一条辟溪的隐蔽小径,终于在后院见到刚给许太夫人拜过寿的兄长和羽织。

        兄长还是老样子,月白缁衣,斜襟素领,规矩整齐的庶人装扮,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整个人干净清爽。

        而羽织梳着简单的九贞髻,半旧衫裙,腕上一只白玉镯,除此之外再无配饰。

        两人本在交谈,见姜姮来了都很高兴,齐齐迎上来,拉着她嘘寒问暖。

        羽织是在靖穆王府出事后匆忙出嫁的,当时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昔年辰羡的一个寒族好友上门提亲,她便嫁了。

        大燕律例,若罪犯谋逆,家中出嫁的女儿可不必受株连,当时是抱着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的期望。

        后来辰羡死了,谋逆罪行被撤销,只以阴交党羽、受其蛊惑论罪,羽织可以和离回家,可她没有,守着终生不仕的夫君一心一意过日子,洗手做羹汤,甘于贫贱。

        姜姮料到羽织今日会来,准备了几张银票,从袖中掏出来,先问姬无剑:“可以吗?”

        姬无剑点了点头,她才塞给羽织。

        羽织推脱不要,姜姮说:“这是我的嫁妆,并非王府之财。”她才收下。

        姜墨辞在一旁看着,颓然低下头。

        羽织提出想去后院见见母亲。

        姜王妃还活着,只是自辰羡死后便终日疯癫,姜家曾提出想将她接回娘家,但被梁潇一口回绝。

        她被安置在后院一间小院里,几个守院娘子伺候,姜姮偶尔去看望。

        安排好羽织,只剩下兄妹两人,姜墨辞拉着妹妹叙旧:“父亲腿疾好了许多,他嘱咐你不要担心。家中日子尚可,官府归还了一部分从前姜国公府的资财,足够用了。我找了个营生,是教乡里小孩子习武,乡下日子艰难,都想从军,只要能教出来一个,也算我功德圆满。”

        兄长是个极温柔的人,语调也永远轻缓,姜姮心情平和,唇畔勾起一抹恬静笑意,眉宇舒展,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神色。

        姜墨辞道:“芝芝又怀孕了,郎中说应当是个女孩儿,她说你若迟迟未有孕,便将这孩子送你,让她陪着你。”

        “不!”姜姮收敛笑意,断然拒绝。

        拒绝得太猛,语调扭曲尖啸,姜墨辞诧异地看向姜姮,她觉出失态,忙道:“王府规矩太多,我……我无暇照料孩子……太医来看过我,说我可以生,兄长和嫂嫂不必忧心。”

        这话吞吐断续,前后矛盾,姜墨辞怎能听不出。他目中染上忧色,看向妹妹。

        妆容精致,华服美裙,看上去过得不错,虽然身边跟着姬无剑,但料想是梁潇不放心他和羽织,而且来时他打听过,这些年梁潇并未纳妾蓄养通房,他应当是对姮姮有感情的。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姜姮两扇鸦青睫羽忽闪了几下,刻意避开兄长的注视,轻声道:“我得走了,今日我婆母过寿,我得去招待宾客,不能离开太久。”

        她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身道:“玉徽也在,你避着她些,不要惹她。”

        回去时她跑得太快,姬无剑只能跟着,两人走到辟雍亭附近,蜿蜒山石上筑有通往廊屋的栈道,周围修筑彩槛,几个官家女子在草地上扑蝴蝶,有个灵巧的远远瞧见姜姮,识得她身上穿的礼服规制,笑着招呼姐妹:“靖穆王妃,真是美极了,皮肤真白,我要去问问她,如何保养的。”

        姜姮低头快步走,正在出神想心事,忽然被一群青春鲜妍的女子围上,姬无剑想拦,拦住了两三个,剩下的像漏网的鱼,曳着尾巴游向姜姮。

        为首的女子明眸善睐,笑靥灿烂,朝姜姮拂礼,简要介绍过自己,笑说:“王妃,您瞧瞧,我这些日子随兄长出去狩猎,把脸都晒黑了,您能不能教教我,如何让皮肤像您这么雪白剔透。”

        姜姮许久未见生人,许久未有人这样跟她说过话,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瞧着一张张陌生明艳的脸靠近自己,紧张恐惧骤然袭来,趔趄后退几步,险些被裙摆绊倒。

        姬无剑是个机敏的,见拦不住,便扬声喊叫护卫。

        女子诧异不解:“为何如此?我们只是想与王妃说说话,都是闺阁女子,并无外男,姬都监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姬无剑不理会她,招呼护卫将人送回前厅她们的父母身边,回来招呼姜姮,恭敬道:“王妃,可以走了,殿下怕是等得急了。”

        姜姮失魂落魄地要走,踩住裙摆,身子摇晃几下,跌坐在地上。

        姬无剑想将她扶起来,她不肯起,仰头看他,可怜兮兮的:“阿翁,我不想去,我害怕他。”

        姬无剑是王府旧人,而姜姮五岁起便住进王府,他也算是看着姜姮长大的。

        他略有些不忍,放柔声音哄姜姮:“今日宾客很多,殿下不会为难王妃的。”

        姜姮脸上流转着澄净的忧患,无邪的烦恼:“可等宾客走了呢?他怎么会变得这么闲,天天在家里?”

        姬无剑严肃道:“您不可以乱说话,殿下知道会不高兴的。”

        姜姮呢喃:“他不高兴,他总是不高兴……”

        姬无剑总觉得这样下去要出事,想上来拉她,谁知有人先他一步。

        梁玉徽搀着姜姮的胳膊,待她站稳后却没松手,嘲笑:“至于嘛?不过几个小姑娘,也能将你吓成这个样儿?你怕什么?你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比她们玩得疯多了,简直是脱缰野马,十个侍女都看不住。”

        姜姮和姜墨辞自幼时便客居王府,孩子们在一起读书,三个姑娘中虽然姜姮最小,但她却是头头儿,玉徽和羽织就是她的跟班儿。

        姜姮一时兴起,会偷偷翻墙出王府去买桂花糕,下课时大咧咧地招呼大家来吃。

        玉徽和羽织自是屁颠颠的,辰羡和姜墨辞宠她,也会含笑来捧场。

        唯有梁潇孤僻寡言,坐在椅子上不动。

        姜姮便会指挥辰羡和姜墨辞:“你们两给我把他弄来。”

        两位兄长便十分卖力地把梁潇连人带椅子抬到姜姮面前,姜姮喂他一块桂花糕,笑眯眯问:“好吃不?”

        梁潇倔强地不肯屈服,脸却不由得红了。

        说起来,少年的梁潇乖僻别扭,最后能融入他们与他们玩到一起,姜姮功不可没。

        姜姮回过神来,依偎在梁玉徽肩头,道:“冠太沉了,我脖子疼,玉徽,你帮我拆下来好不好?”

        梁玉徽干脆道:“不行,你是靖穆王妃,要人前端庄,沉也得忍着。”

        姜姮不再说什么,默默跟她回去。

        梁潇果真等得着急,连摔了几只茶瓯,嫌侍女倒的茶味浊,侍女们吓得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他见姜姮迟迟归来,一脸心不在焉,更加来气,正要生事,注意到梁玉徽搀扶着她,小心翼翼托举着她头上的冠,以期减少些她承受的重量。

        梁潇觉得这场景诡异,直觉出过什么事,向姬无剑投去询问的目光。

        姬无剑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

        倒是令梁潇缄默了片刻,他吩咐姬无剑:“让棣棠和箩叶过来吧。”顿了顿,又对姜姮说:“让她们陪着你休息,可以休息半个时辰,但是宴席开了你必须出来,外头很多双眼睛都在等着看我们。”

        姜姮问:“看我们什么?”

        梁潇道:“坊间传言,靖穆王夫妇不合,已在和离边缘,故而许太夫人正在物色新的王妃人选。”

        剩下的话不必他说,梁玉徽接上:“那些有女儿的官宦世家都快疯了,路子走到我这里,天一亮门口就被堵住,京兆府给我疏通几回,我真快叫他们烦死了。”

        姜姮与世隔绝多年,理解不了梁潇如今的权势究竟有多盛,只知都怕他。

        她不欲深想,恰巧棣棠和箩叶来了,和她们一起去偏室小憩。

        梁潇早就知道姜姮是块木头,可在说这些话时,心底还是有一丝丝期望她能有点反应,不说吃醋,哪怕有点危机不安也成,可她自始至终毫无波澜,仿佛是在听别人的事,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是失落的,一闪而过并未在脸上留下痕迹,但还是被梁玉徽捕捉到了。

        她幽幽叹道:“真是可怜。”

        梁潇立刻竖起尖刺:“我用得着你可怜?”

        梁玉徽道:“我是说姮姮可怜。”她比姜姮还大了三岁,幼时在一起玩耍惯常直呼其名。

        “我记得小时候嫡母不许我出去抛头露面,恨不得将我藏起只当没我这个人。后来父亲过寿,王府来了些娇滴滴的贵族小姐,说起城南桑荆瓦子里的傀儡戏,我一无所知,半句话都插不上,被她们狠狠嘲笑了一通。”

        “我委屈得哭,被姮姮看见,知道怎么回事后,第二天就买通守卫带我出去了。她把桑荆瓦子包下来,让伶人给我演了整整三场的傀儡戏,她就蹲在椅子上看我,一边嗑瓜子一边说‘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你哭什么,下回再遇上这种事你就说不好看,你懒得看,要挺直腰昂起头说,底气十足,看谁还敢笑你’。”

        往事如烟,梁玉徽恍惚一笑:“我从小到大就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即便后来走出王府,结识了更多的人,我也再未见过比她更纯善可爱的人。她不该变成这样的,你如果爱她,就给她正常的爱,不要折磨她。”

        梁潇一直觉得姜姮变得有些陌生,却总忆不起她该是什么模样,但随着梁玉徽的寥寥数语,那掩藏在岁月烟尘里的形象逐渐鲜活起来——娇蛮可爱的女郎,没心没肺,怀有侠义心肠,顽皮不爱念书,爱吃肉,脸颊肉嘟嘟的,可是出奇的好看。

        那么美好,能唤出人心底最柔软的感情,也能招出恶魔,明知有违伦常,可还是想将她抢走,想独占她,圈养她,令她这一生一世只属于他一人。

        他只是王府庶子,歌姬之子,生来便被嫌弃被厌恶,合该一直活在泥垢里。而她,则是云端上明媚闪耀的高门嫡女,生来就是享受万千宠爱的。

        需得他仰望。

        只有把她自云端拽下,斩断她的羽翼,敲碎她的傲骨,令她失去除他之外的所有依仗,把她也摁进尘土污泥中,才能让她彻底属于他。

        可是即便这样,她也不爱他,她心里只有辰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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