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痛苦的,而生活并未停止成长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他的容颜已经变丑了,手指也可怕地蜷曲着,父亲的玉树临风已经一去不返。可是,有谁明白一个六岁女儿的心:我深深地爱着父亲那变得丑陋的容颜!】

关于我出生的细节,是母亲后来一点点回忆出来的。我出生的那天,据说是个“娘娘命”的日子。

那是1970年的正月初一晚上10点左右,我在母亲的肚子里整整折腾了两天一夜后,终于呱呱落地。手脚麻利的接生婆提着我的双脚,让我头朝下,狠劲在我屁股上拍打了一下,我便“哇”地哭出声来。接生婆提着我,喜颠颠地对焦急地等候在门口的父亲说:“赵夕贵啊,你好福气,生了个娘娘命的女儿,将来这丫头,非富即贵,难怪这么会折腾。”

后来我才知道,正月初一出生的女孩是“娘娘命”的说法来自《红楼梦》,代表人物便是贾元春。然而我后来的人生经历却证明这完全是一派胡言。

我出生时,父亲已经40岁,母亲38岁,在我来临之前,他们结婚8年未曾生育。父母被中年得女的巨大喜悦笼罩着,对我爱不释手。时任公社会计的父亲给我起名“美萍”。也许就因了这个“萍”字,我的人生从此与漂泊有关。

我的记忆从3岁就开始了。尽管3岁的孩子可能对一切事物都很懵懂,但并不影响我对往事的怀念。

那时的江苏省如皋县(现为如皋市)十分贫困,而我家所在的江防乡永福村更是个贫困之乡。在乡下每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边,摇摇欲坠地站立着一座座三开间的茅草屋,一般都是一间卧房,一间客堂,一间厨房兼猪羊圈。那时,苏中农村的猪羊大多养在家里,所以每户人家的家里都长年迷漫着一股猪羊的臊味。那时唯一能果腹的就是黄澄澄的玉米糊,喝得每个农民的牙齿上长满黄色的牙垢。而玉米糊不饱肚,两次尿一撒,胃就空了。终于熬到冬天,待到山芋(也有地方叫红薯或红苕)成熟,早饭就变成了山芋茶——把山芋切成块,放在水里煮,山芋煮烂后,放上糖精,甜甜的山芋茶就出锅了。整个冬春季节,基本上都是靠山芋度日。除了山芋茶,人们还变着法子蒸山芋片、烤山芋……吃得满村人都便秘腹胀,放个屁会臭半天。至于大米饭,那是过年时才能惊鸿一瞥的人间美味。偶尔谁家能吃一顿韭菜鸡蛋面条,那就是过节了。

不过,农村也有美丽的地方。我家屋后有一条无名小河,长年清澈,它是鸭们、鹅们甚或菱角们的天堂,夏天又成了孩子和男人们的天堂。河这边有我家的半亩自留地和十几棵白果、刺槐、泡桐等杂树。河那边有属于集体的站得威风凛凛的杉树。触目所及,天高云淡,碧水清波,绿树成荫,处处美景。

我的童年生活不能不提到美华,我的妹妹。她比我小3岁,生于美丽的五月。她的到来给了父母锦上添花般的骄傲。父母给我们两姊妹的爱非常平等。常常是妹妹在母亲怀里勾着脑袋吃奶时,我则在父亲厚实的胸膛上取暖。

父亲玉树临风,颇有文才,受人尊敬。母亲不识字,但贤淑温柔,通情达理。他们贫穷,然而恩爱。

我和美华的幼年时代充满五月栀子花的馨香,栀子花是母亲栽的,就在屋前小院里,当初夏来临,它就如期盛开。那种绵长而浓烈的馨香温馨了我们浑浑噩噩的幼年。直至如今,我也没觉得有哪一种花香比得上栀子。

除了美华,事实上我还有一个“姐姐”,叫美英,比我大20岁,她是父母因久久不育而领养的,来家时14岁。据说她家因孩子多,父母养不了,便将她送给了我的父母。但她很恋家,常把我妈妈给她买的衣服偷偷拿回家给她的姐妹们穿。我出生的那年春天,美英嫁给了本村一个杀猪的小伙子。我生下来11个月时,美英也生了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平时我们两家相安无事。虽然在一个村,相隔不过几十米,但姐姐从不主动来看望父母,她并不爱我的父母。

灾难是不期而至的,猝不及防的灾难的来临,过早而又彻底地摧毁了萦绕于我懵懂幼年的平静与温馨。

首先是父亲的病变。年轻英俊的父亲先是手指难以伸直,佝偻着,越来越像鸡爪的样子,接着头发也如秋叶般掉落,很快,眉毛睫毛也全然不见。父母的惶惑被六岁的我尽收眼底,他们每天急慌慌地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脸色一日日凝重。

终有一天,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直奔我和美华上的幼儿园而来,将我和美华全身上下一通检查,还抽了血。周围的眼神是紧张的、怀疑的、畏惧的。我和3岁的妹妹展览似的呆立当地,无助地、茫然地、惊恐地任人摆布。父母不在身边,没人能想象我的惊吓有多大,一种朦胧的、莫名的恐惧深深笼罩了我小小的心。

终于得知结果了,原来是一种叫麻风的病在父亲身上显形露迹了。那是1976年的夏季,我与快乐从此无缘。

父亲很快离家住院,医院是离家20多公里的江滨麻风病医院,在长江边上,是个潮湿而与世隔绝的所在。我患病的父亲就在那个莫名其妙、烦躁不已的夏日清晨离家而去,由大伯和母亲送他去的医院。

父亲临走时,终于在厨房的灶间里找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6岁的我不会像现在的影视剧中的孩子那么伶牙俐齿,什么懂事的话都说得出。唯有哭,是我当时唯一的表达伤心的方式。记得当时,父亲用他那再也伸不直的手指撸撸我的一头小黄毛,叹口气,哑着嗓子说:“萍后(我的小名),爸爸去治病,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你要听妈妈的话,妈妈身体不好,你帮妈妈多做点家务,你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要好好读书,爸爸希望你将来上大学,听到没?”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他的容颜已经变丑了,手指也可怕地蜷曲着,父亲的玉树临风已经一去不返。可是,有谁明白一个6岁女儿的心:我深深地爱着父亲那变得丑陋的容颜!

我在父亲期待的目光中死命地点头,一边用手背抹着眼眶里奔腾而下的泪水。父亲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父亲去的方向是西边,初升的朝阳在他的左后方紧紧跟随着,父亲挺拔的身躯在我朦胧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生离的感觉如此痛彻心肺,我终于忍不住在父亲的背影里号啕大哭。

送父亲去医院的大伯呵斥我:“哭什么哭?又不是不回来了,晦气!”而我哭得越发凶了,我不懂得什么晦气不晦气,只晓得那渐行渐远的,是我此生最最依靠和疼爱我的人呀!父亲从门前的小土路上蹒跚而去的背影从此固执地盘踞脑海,挥之不去。

【等到美华感到疼痛的时候,她的腿部已经浓烟滚滚,皮肉和棉裤的焦味弥漫了整间屋子。】

每当夜里我和美华依偎在忧郁无比的母亲怀里等待睡眠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去摸母亲的下巴。美华生下后,我一直和父亲睡一头,我早已习惯父亲硬硬的胡子扎在我嫩嫩皮肤上的感觉,这使我能够十分塌实地睡觉。现在父亲走了,他的归期又是多么遥远而不具体,每夜的每夜,我在浅表层的睡眠中想念父亲,噩梦连连。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懂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父亲的病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我对此病的理解是从村人的神情举止上感觉的。那时我天天与美华手牵手,从村头走到村尾的幼儿园去,500米长的小路漫延着遥遥无尽的屈辱和冷漠。一路上侧视的目光和躲闪的身影使我难过至极。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更使我惶惑悲伤的是,我和美华的身后总会跟着一帮男孩子,手作鸡爪状,齐声高喊三个字:“小麻风!小麻风!小麻风!”

其中就会有我的外甥,这个长得黑瘦的家伙也许是觉得有我们这样的姨有损他的形象或尊严吧,他在那帮男孩子中间表现出一种凛然的大义灭亲。他不叫我和美华姨,也不叫我们的名字,而是叫“小麻风”。若我们逃得急了,男孩子们便手捏土坷垃紧追不舍,他们会一直追到我家门口,然后将泥巴砰砰砸向我家的木板门。如果母亲在家里,她会出面,不是呵斥,而是神色哀怯地恳求男孩子们:“美萍美华比你们小,你们不要欺负她们俩好不好?她们喊你们哥哥哪……”男孩子们讥讽地叫:“我们才不要小麻风叫哥哥……”母亲的眼圈便会红了,一句话不说,关了门,转身进房,哭去了。

从此,我和妹妹再也没有了小伙伴,再也不是乡邻家受欢迎的孩子。我们走在路上,急惶惶、胆怯怯,像两只忧伤的小老鼠,在一片喊打声中仓皇逃窜。

但这仅仅是苦难开始的前奏。

就在父亲住院的那年冬天,3岁的美华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巨大灾难。

快过年了,大队分猪肉,母亲兴高采烈地去队里拿我们家的那份肉。肉,是那个时代无比珍贵的一种副食!一般来说,我们也只有过年时才能有幸尝到令人馋涎欲滴、切成块状的连皮红烧肉。即使闻一闻那肉香味,也能快活地扒上几口糙米饭。而糙米饭也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在苏北农村人家的饭桌上亮相。

母亲去大队拿肉的那天似乎也没什么不祥的预感,分肉的喜悦挂在她的脸上,她轻快地吩咐美华和另一个在我们家玩耍的亲戚家的小孩乖乖在家呆着,不要吵架,她一会就回来煮香喷喷的红烧肉吃,两个孩子愉快地答应着,母亲就挎上一只小竹篮走了。

当时美华和那个和比她大一岁的小孩在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爆蚕豆和花生吃。苏中的冬天比较冷,几乎每个农家都有陶制的小火盆。一边取暖、一边在火盆里埋上几颗蚕豆和花生,爆熟了,再用树棍拨拉着找出来吃——这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小游戏。我那天碰巧不在家,为什么不在家的细节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美华后来凄厉无比的哭号。

美华在和那个小孩争抢爆熟的蚕豆时发生了争执,美华抢不过那个比她大的孩子,她急中生智,将穿着棉裤的腿压在了火盆上,以此保护自己爆熟的蚕豆不被对方掠夺。等到美华感到疼痛的时候,她的腿部已经浓烟滚滚,皮肉和棉裤的焦味弥漫了整间屋子。美华吓坏了,她想到水缸里有水,想爬到水缸里去,这样就可以灭火了。可遗憾的是我家的水缸太高了,3岁的美华往缸沿上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然后她把膝盖抱在胸前,企图压灭火焰。但是,她很快感到胸口也疼痛起来——膝盖上的火苗已经舔向了她的胸口。于是美华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救命”……

等到住在我家西边的曹队长闻讯赶来时,美华的棉衣已经火苗簇簇了。曹队长拼命撕扯美华的棉衣棉裤,但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衣太结实、纽扣太严谨了,曹队长实在撕不开,只好找来剪刀三下五除二剪除了美华身上的棉衣棉裤,美华的前胸和右腿的创口已经惨不忍睹了,有些皮肉已经粘在了剪下的衣裤上。美华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小猫,不停地、凄厉的号哭着,声嘶力竭……

【那年的春节无比凄惨!父亲在一个未可知的地方治一种很可怕的病,美华在家里哭叫不止。我的世界没有一丁点的快乐,像没有花朵的冬天的原野一样凄凉。】

美华的号哭一直连续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家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心痛如绞的母亲怀着赎罪般的心情每天为美华煮一个鸡蛋,剥出蛋白给美华吃了,蛋黄则放在铜勺里熬成油,然后把这种特殊的、难闻的油敷在美华的伤口上。每天一次。这是母亲千方百计打听来的偏方,据说治疗烧伤有神奇疗效。

给美华抹药油是一个艰难而残酷的过程。美华烧伤后,她每天她在里面爬,或者坐,一切以不连累伤口疼痛为前提。如果她的伤口发生疼痛,她会随时惨叫或者号哭,母亲就会陪可怜的美华一起抹泪。可能是蛋黄熬出的油抹在伤口上极其疼痛,每次换药时,美华总是哭得惊天动地,并且拒不配合母亲。母亲只好一边落泪,一边“乖乖”、“宝宝”地唤着美华,一边不得不狠劲地腿手并用制服张牙舞爪的美华,直到成功地将药换好为止。我曾帮过母亲的忙,按住美华的两只手,母亲用腿夹住美华的腿,谁知美华扭头张嘴就咬我的手,我一怕,松开了她。母亲骂我没用。她一边哗哗地流着眼泪,一边给美华敷药……

这三个月里,家里没有欢歌和笑语,只有美华的哭声、母亲的泪痕和蛋黄油那难闻至极的味道!那年的春节无比凄惨!父亲在一个未可知的地方治一种很可怕的病,美华在家里哭叫不止。我的世界没有一丁点的快乐,像没有花朵的冬天的原野一样凄凉。

三个月后,美华的伤口慢慢长上了新肉,只是胸口和右腿膝盖的部位留下了碗口大小的疤痕。妹妹从此与裙子无缘。

我的童年生活孤独而灰暗。那时天总是很蓝,小路总是很长,忧伤总是遥遥无期。

我于1976年9月上了小学。原以为长大一些后,所受的欺凌会少一些,其实不然,学校更是个爱憎分明的小社会。第二年,治疗好烧伤的美华上幼儿园了,我们每天手牵手上学放学,依然日日行动如鼠,孤独而坚定地行走在悠长悠长的小土路上。每天最大的安慰是放学回家时,远远望见母亲等在马路边的瘦弱身影。

母亲身体不好,头痛和胃痛时常折磨她。母亲的呻吟是贯穿我整个童年时代的忧郁音符。每当我和美华放学回家,没见到母亲站在门前引颈眺望的身影,我的心就会莫名地沉下去,我知道,母亲十有八九又病卧在床了。母亲一病,我就觉得,唯一可靠的一棵树也倒下了。于是我无事自通地学会了做饭洗衣、割羊草煮猪食,帮妹妹梳头扎小辫,甚至缝补衣裳。7岁,小萝卜头一样瘦小的我不得不开始当家。

原以为美英会在我家风雨飘摇时助一臂之力的,这也是父母抱养这个女儿时的初衷,但她没有,也许是怕麻风病,也许是怕我们的连累,反正美英经常上工从我家门口来来去去,就是不进门,甚至不会扭头看一眼。

在父亲住院的三年时间里,我艰难而不屈地成长着。

在学校里,我是最受同学欺凌和冷落的一个,甚至没人愿意和我坐一张课桌,最后和我分在一道的,是个不能控制自己大小便的傻子。无论春夏秋冬,傻子总穿开裆裤,为的是可以随时“方便”,他几乎每天都会在课间随心所欲地拉一泡屎,并且是坐在板凳上拉。我报告老师,老师便指派我将傻子的板凳拿到门口的小河里洗干净。我一言不发地照做不误,我整整帮傻子洗了一个学期的板凳,不但洗板凳,我还得给他擦屁股,那时候没有卫生纸,只能用小树枝、小篾片刮。给傻子刮一次屁股,我得至少寻觅七八根小树枝。后来学校让傻子退了学,我帮他洗板凳和擦屁股的任务才算结束。

小学时更深的一次屈辱记忆是被人逼债。债务是一分钱。债主是同班同村的一个姓祁的女同学,借钱是为了买一块橡皮。因为我暂时还不起,一天中午,祁同学带领几个同学把我拦在马路上,逼我还钱。我恳求她再宽限几天,可祁同学不干,她吊住我的书包,死死地拖。我委屈、惊吓不过,“哇”地一声号啕大哭。祁同学怕了,立马和同学作鸟兽散,留下我瘫在阳光正午的泥土路上孤苦无助地放声大哭着。

后来是母亲闻讯赶来,将我拉回家。母亲得知缘由后,沉着脸从裤腰处的口袋里掏出一分钱纸币,拉着我到祁同学家还了。回来的路上,妈妈警告我:你给我记住,以后不准向任何人借钱借东西!这件事给我印象深刻,一直刻到现在,轻易不敢负债。

我7岁的时候,家中还发生过一件极为悲惨的事情,我的小叔,也就是我父亲的弟弟不幸因病去世。小叔长得极帅,人又聪明,但因身体原因,一直未婚,35岁时还因病被截肢。因此,父母同意将我名义上过继给小叔,将来我给小叔养老。一年级暑假期间,我去老家陪小叔和爷爷。爷爷家的夏夜很安静,屋子后面有个竹园,长着茂盛的青竹,入夜,如有风雨,竹叶婆娑,雨声绵绵,是最好的安眠曲。窗外的篱笆墙上爬满白色的金银花、粉红的蔷薇花,还有小朵小朵却奇香扑鼻的茉莉。金银花和茉莉的香味从敞开的窗户间漫进屋子,梦都是香的、甜的。所以,在我小时候,极愿意去爷爷家过暑假。

晚上,我和小叔睡一个房间,但让我纳闷不解的是,失去一条腿的小叔夜晚时总是不知去向,每当我睡着之后他才回来。有个雷雨之夜,小叔又要出去,我坚决地要跟着他,小叔却大发脾气,把我骂了一顿。我委屈得大哭一场——我是怕拄着拐杖的小叔摔跤啊!以后的夜晚,小叔依旧神秘地外出,这也成了我心头最不解的一个谜。后来依稀听大人们闲聊,说小叔原本有个初恋对象,因为小叔生病,对象家里不肯他们继续交往。后来,对象在家人逼迫下出嫁了。只是,依然私下里和小叔“偷情”。放在现在,小叔是不道德的“第三者”。可是,请原谅我的小叔吧,他不过活到36岁。想起这些,依然心疼。在小叔短暂的生命里,美丽而伤感的爱情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只是不知道,小叔临去时,是带着遗憾,还是带着满足?

【我一边守着母亲一边就着煤油灯看课本,长夜漫漫,我习惯了在黑夜中阅读。那些课本也成了孤寂的寒夜中唯一让我感到温暖和不再害怕的精神抚慰。】

如果用植物来比喻那时的我,狗尾巴草应该是最恰当的——它在农村随处可见,人和动物都不喜欢它,但它总是倔强而卑微地生长着,任何雪雨风霜都不能使它彻底枯萎和灭绝。

在我上二年级时,母亲又患了一种容易昏厥的毛病,她有时正好好地吃着饭,会突然往后一倒,人事不醒,呼吸微弱。母亲第一次发作时我以为她不行了,和妹妹吓得哭叫不已。邻居张大妈一家闻声而来,有的掐人中,有的往母亲嘴里灌水,母亲呛着了,便咳嗽着悠悠醒来。这一招我学会了,后来的若干年,我就是用这种土办法抢救过母亲无数回。母亲对我感激不尽,总说她的命是我给的。

很多个夜晚,我守着昏昏然的母亲不敢入睡,怕她昏厥后得不到及时抢救而永不醒来。我一边守着母亲一边就着煤油灯看课本,母亲的床边踏板上放着一张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个母亲陪嫁来的旧木箱,木箱上放着煤油灯,为了省油,我把灯芯调到最小,然后坐在床沿上,趴在木箱上看书。灯芯烧久了,会结出灯花,我会用剪刀剪掉灯花,煤油灯就会更亮一些。长夜漫漫,我习惯了在黑夜中阅读。那些课本也成了孤寂的寒夜中唯一让我感到温暖和不再害怕的精神抚慰。我总是等到母亲睡到发出均匀的鼾声才放心地睡觉。长此以往,老师还没有教到的课文我都超前读完了。当老师刚开始讲新课文时,我已会将新课文倒背如流,作业也做得整齐正确,老师很惊奇,视我为“神童”,并号召同学们向我学习,但没人得知我的成绩包含有多少心酸。

在学校里,我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和玩伴,唯有学业令我扬眉吐气。

也许是与生俱来,也许是父亲的遗传,我如饥似渴地喜欢学习。从一年级起,我一直是班级里的学习委员,作文尤其优秀。深得老师们喜爱,纷纷预言我是上大学的料。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大学是个什么概念,但我能够想象得到,能够读大学,一定是人生的最高目标。母亲每次去医院看望父亲时,总会把我的学习成绩如实地告诉父亲,父亲也每次都让母亲转话给我: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父亲的病情也在一日日好转,他还成了医院的生产组长,带领一些病情较轻的病友在医院里开荒种地,他们在医院的房前屋后种上蔬菜,栽上果树,养了鸡鸭,自给自足,像个幸福的小农庄。

我读二年级的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父亲竟然挑了一担香喷喷、黄灿灿的香瓜,走了十多里路,送回家来给我和妹妹吃。那天傍晚,放学后的我正在家门口的地里割羊草(那时候,生产队要求每家每户按人头养羊,我家四口人,养了两只羊),偶然一抬头,忽然看到西边马路上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挑着颤巍巍的担子,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父亲吗?

身材像极了父亲。我急忙提着篮子跑回家,冲进门就喊:“爷回来了!爷回来了!”(爷,即父亲,此为苏中农村方言)此时,母亲正围着围裙,蹲在灶前烧火煮粥,闻言嗔道:“瞎说什么,你爷这刻儿怎么会回来?”

“真的真的,不信你出去看。”我满心兴奋。母亲还半信半疑,已经被我拉着奔出门外。母亲手搭凉棚,向西边的路上看去。那时的夏日傍晚极容易看到晚霞和火烧云,就像天上着了火;又好像一位了不起的画家将天空作为调色板,用大块的橘黄和大块的红色画着抽象派油画一样,美得让人陶醉。只是这样的美景稍纵即逝,几分钟后,夜幕倏然而降,遮盖了所有颜色。父亲就在这晚霞稍纵即逝的时刻,出现在了我和母亲的视野里。

母亲眯眼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笑起来,然后快步迎着父亲奔过去,伸手接下父亲肩上的担子,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家走来。这一幕,至今如此清晰地深刻于我的脑海,像一幅永不磨损的油画,永远悬挂在记忆深处。

分别一年多,这是父亲第一次从医院回家来看望我们。母亲又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八仙桌上。以往,我们家里从来只点一盏灯的。坐在桌前的父亲欣慰地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妹妹,感叹着我们长高了。我和妹妹争相向父亲展示自己乖巧听话的一面,我给父亲用扇子扇风,妹妹给父亲唱儿歌。母亲欢快地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特意去邻居张大妈家借了两个蛋,和上面粉,为父亲摊了两张鸡蛋饼。但在喝粥的时候,父亲没有吃一口鸡蛋饼,全都分给了我和妹妹。父亲在家真好啊!又热闹,又有好吃的。

只是这样的快乐时光,也像晚霞一样稍纵即逝。随着第二天一早父亲的离开,我和妹妹的天空又被抹上了沉重的灰色。只是父亲挑回来的香瓜,让我和妹妹享了好几天的口福。当然,如此难得的好东西,母亲是不会忘记隔壁邻居家的。

转眼就是我三年级的暑假,我的心情无与伦比的欢欣,因为我这个暑假将要在父亲身边度过。他的病情据说已经得到控制,再过半个多月,就可以出院回家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父亲捎话回来说这个季节正好桃子和香瓜都熟了,他的病房后面就是一块香瓜地,那块香瓜地成了我最向往的天堂。

暑假一开始,母亲就带着我和美华去了医院。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父亲了,他看上去一副健康的样子,秃发的头上戴着帽子,眉毛和睫毛是不会长出来了,但我已习惯父亲这种另类的清秀。

父亲在医院门口迎接我们,我和美华抢着叫“爷”,父亲极慈祥地一手牵一个女儿,满脸柔情。一路上不断有人和父亲打招呼:“赵夕贵,你的丫头来啦?”父亲答:“是呀,来啦!”父亲的笑容里透着骄傲和满足。

我没觉得这个夏天有什么异样,医院里的栀子花祥和而平静地开放着,幽幽散发着阵阵清香。我的心情好得无法形容,我天真地想:我一定能过一个非常快乐的暑假。

母亲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妹妹回家了。母亲临走关照我:“萍后(我的小名),好好照顾你爷,过半个月,我跟你大伯来接你们回去。”

我快乐地点着头,这是一个多么光荣而又美好的任务。我牵着父亲的手目送母亲牵着妹妹的手回家去。和无数个夏天的清晨一样,这天早晨天高云淡,空气中飘着栀子花的浓香。母亲挥手让我和父亲回宿舍去,而父亲坚持要等母亲走到拐弯看不见为止。父母的恩爱让懵懂的我有一点点的感动,他们如此相爱,爱得深沉而又不露痕迹。

母亲和妹妹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走出了父亲的视线与生活。父亲和母亲一定都把希望寄托在不久后的相聚上了,所以离别没有任何伤感与留恋。由于要赶在太阳升高之前回到家,母亲的步子甚至有点急促,对于不久后的灾难一点预感都没有。我也是。

【我的所有快乐与幸福在1978年的8月21日(阴历七月十八)这天戛然而止,命运在这里走出了它的分水岭,带着我泅向苦难之海。】

父亲所住的医院在那时的我看来很大,有十来排平房,每排平房后都有一块栽着桑树的园子,桑树园里种着香瓜。我只要翻过父亲病房的窗户就可以偷偷去摘香瓜了。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一天下午,趁别人都在睡午觉,我用两只凳子垒起来放在窗台下,我先爬上凳子再爬上窗台,一翻身就到了窗外,我像个耗子般借助于桑树的隐蔽在瓜地里穿行摸索。那种做“小偷”的感觉非常刺激,寻香瓜的过程更是令人激动。第一天我就收获不小,摘了起码七个瓜,还有一对“双胞胎”瓜,白皮,闻起来一股甜香。我把它献给了父亲。

晚上,父亲带我去外面乘凉,那里靠近江边,江风很大,蚊子也很多,父亲会给我的身上抹上清凉油防蚊子。他再也伸不直的手指粗糙地划过我的皮肤,有时候会留下一道道印子。父亲有时候会随意地问我:萍儿,爷变得这么丑,你会不会嫌弃爷?我说:你哪里丑啊,你很好看。爷就叹口气,不再说话。事实上,医院里当时有很多已经治愈但无家可归的病人,他们要么是被家人嫌弃,要么是被社会摒弃,只能在医院里呆到离开这个世界为止。所以,父亲当时问我那样的话,也许正因心有隐忧吧。

那时的夜晚总是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像无数的碎钻石在黑天鹅绒般夜空的衬托下熠熠生辉。父亲总会指着一颗颗星星,给我讲关于星星的神话传说。

一次,他指着天空中三颗并排在一起的明亮的星星告诉我:“那颗中间最亮的星叫牛郎星,他两边的小星星叫扁担星,这是牛郎挑着一儿一女,想要度过银河,去和对面的织女星相会呢。那道银河,是王母娘娘用簪子划的……”偶尔,会看到一两颗流星拖着尾巴从夜空一闪而过,掉落在遥远的天际。父亲就会说:地上死了一个人,天上就会掉下一颗星。

“那我们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星星掉下来?”我天真地问。父亲嗔怪地拍拍我的脑袋:“不准说这不吉利的话……”

“为什么说死就是不吉利了?”我十分纳闷不解,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父亲并不回答我,而是久久地仰望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道是冥冥中的注定吗?就在这次“不吉利”的对话之后,父亲,这颗我心中最亮的星星,便从我的生命星空悲凉地坠落了。

那是1978年的8月21日(阴历七月十八),从这天开始,我所有的欢乐和幸福戛然而止。命运在这里走出了它的分水岭,带着我泅向苦难之海。

这一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和父亲早早起床,手牵手在晨曦中沿着医院里的泥土路溜达了一圈。我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还兴致勃勃地唱了一首《东方红》,受到父亲的表扬。回到父亲的宿舍,煤油炉上熬的粥刚好稀稠得当,于是我和父亲就着母亲腌制的酸咸菜吃了早餐。接着就是我做作业的时间了,父亲则雷打不动地去医院的医务所打最后一个疗程的针药。

父亲临走时,用他那伸不直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发,慈爱地嘱咐:“萍后,好好做作业,我一会儿就回来,中午我做鸡蛋面给你吃。”哦,鸡蛋面!我最喜欢吃的。父亲就在我的满心期待中背着手走了。

那天的太阳红艳艳的,一早就已显示出了它的灼热威力。父亲是迎着初升的阳光走的,他那天穿着一件肩头打了一个三角补丁的浅灰衬衫,短袖,父亲瘦瘦的两只手臂从宽宽的袖管里伸出来,像两根枯瘦的树枝在背后交握着。因为头发落光了,父亲戴了一顶旧黄军帽。他就那样散步似的往医务所去了。他在拐弯时还回头看了看我,远远地冲我做了个写字的动作,微笑着走过一丛万年青,不见了。

我耐下心来写作业,但是,鸡蛋面的诱惑时时让我心猿意马,我都忘记上一次吃鸡蛋面是什么时候了,在家里,母亲一向是不做鸡蛋面的,那些鸡蛋不是卖了换油盐酱醋就是送到父亲这儿来了。鸡蛋面,鸡蛋面,我多么向往那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呀!我不时看一眼天上,盼望太阳快一点到头顶,那是吃鸡蛋面的时间。

暑假作业里有一个命题作文《暑假里最难忘的一件事》,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写父亲和他的医院,香瓜和鸡蛋面。这天我心情很好,我在作业本上郑重地写下第一行字:“今年暑假,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正在酝酿下面的字句,忽然,有个父亲的病友急急走来,匆匆对我说:“你爷叫我来拿席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卷了父亲床上的竹篾席子,我就这样眼睁睁、傻乎乎地看着这个叔叔拿走了父亲的席子,一点不祥的预感和猜测都没有。

太阳终于在我的望眼欲穿中滚到了头顶,可父亲并未回来,我开始焦急不安,我开始心神不定,我开始埋怨父亲。我把作业本一推,跑到路边去张望。远远的我看见医务所门口有很多人,独独没有父亲瘦长的身影。我想跑过去问问有没有人看到我父亲,又怕父亲知道了责怪我。

就在我惶恐不安时,一个小女孩颠颠地跑过来,她就是刚才来拿席子的叔叔的女儿,叫梅儿,我俩一起钻过香瓜地。她一边跑一边冲我挥手喊:“不好了,你爷打针打昏过去了!”打针打昏了?什么概念?我一点不懂。

梅儿拉过我,我就在她的牵扯下一路狂奔,其实是梅儿拽着我跑。到了医务所,许多病人一见我就要抱我,我都9岁了,干嘛要抱我?我开始隐隐觉得不妙,我挣脱每一个怀抱,坚决要冲进医务所。要抱我的人改成了拦我,我再也顾不得面子与矜持,我大喊:“爷!爷!”又有人来阻挡我,并说:“你爷在睡觉,一会就出来。”我急得跺脚,父亲这时候睡什么觉?我粗暴地推开每一个人,从大人的胯间钻进了医务所。我看到了什么?

医务所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不知是谁的人,从头到脚蒙在一块白布下。其他一个人都没有。我颤颤地、轻轻地叫了一声“爷”,没有人应。我又大喊了一声“爷”,还是没有人应。父亲在哪儿?为什么这一切变得如此莫名其妙?

有个人进来要拉我走,哄我说带我回去下鸡蛋面吃,我张牙舞爪,拳脚相加,并凶狠地咬了那个人一口,随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我想只要我一哭,父亲不管躲在哪儿,他都会出来哄我的。但是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我惊惶到了极点!父亲去了哪里?为何不回应我的哭喊?

【我的伤痛如此清晰而深刻。我在两个亲友的拉扯下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泥土掩埋了,最后只剩下一个高高隆起的土堆。父亲在里面,我在外面。他在沉睡,我在痛哭。】

我到底被大人们弄出了医务所,一路狂哭不休,我不知道父亲去了哪儿,一句招呼都没有,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父亲还说要做鸡蛋面给我吃,难道他忘了?我心底更深的还是恐惧,我不知道父亲出了什么事,竟然连见都不见我了。

我在医务所的外面不顾一切地哭喊着“爷、爷”,我像小无赖一样在抱我的大人怀里扭来扭去,红领巾上糊满了我的鼻涕和泪水,我的鞋子被踢掉了,头发散乱不堪,脸上涕泪纵横。此刻,我已经隐约感到不妙,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不见了。

让我更为惊诧的是母亲竟然来到了医院,而且她是那么悲痛与失态。我先是在医务所门口就远远听到一个女人伤心地哭嚎,接着就看到了披头散发的母亲在无数人的包围下一路滚爬着向医务所这边跑来。我“嗷”地叫了一声,挣脱了抱我的人,跑向母亲。母亲见到我,越发哭得凶了,她死死抱住我,叫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啊……”忽然手一松,母亲软软地瘫倒在地。人们就手忙脚乱地将母亲弄到急救室去了。

很多事是多年后才弄清楚的——父亲被打错针药的时候,心里难受,他对和他一道打针的病友说了一句话:“我女儿喜欢吃鸡蛋面,你帮我做一碗……”病友只来得及点了下头,父亲就小便失禁,热血变冷,永远去了。那个病友就是后来抱我要做鸡蛋面给我吃的那个人。后来,他真的做了一碗放了葱花的鸡蛋面,但我没吃。那一天,我只来得及悲伤。

母亲是医院里派人到我家,用自行车驮来的,开始没说我父亲已经去了,怕身体不好的母亲受不了这个致命打击,他们只说父亲的病情有了变化。母亲就焦急地赶来了。当时她和许多妇女在生产队的晒场上搓草绳,身上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母亲在一路上就担心地问个不休:“夕贵不是就要出院了,咋又犯病了呢?”驮她的人就安慰她:“嫂子,没大事,没大事!”直到到了医院,那人才噙着泪水告诉母亲:“嫂子,你家老赵走了……”母亲一下子从自行车上滚了下来……

母亲来了之后,我才明白父亲是死了。死了,就是永不再见了;永远没有他的呼吸与笑容了;永远没有他的抚摸与呵护了;永远没有他在阳光下晃来晃去的瘦长的身影了;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了父亲。

父亲死了,莫名其妙地死了。是粗心的护士用错了针药,她给父亲打了致命的青霉素,父亲恰好对青霉素过敏,很快就死了。他就像一盏煤油灯,尽管还有半壶油,但却被人粗暴地一刀剪断了灯芯,生命之光倏然熄灭。

后来我查过相关医学资料,其中表明——“青霉素类抗生素常见的过敏反应在各种药物中居首位,发生率最高可达5%~10%,为皮肤反应,表现皮疹、血管性水肿,最严重者为过敏性休克,多在注射后数分钟内发生,症状为呼吸困难、发绀、血压下降、昏迷、肢体强直,最后惊厥,抢救不及时可造成死亡。使用本品必须先做皮内试验。但皮试本身也有一定的危险性,约有25%的过敏性休克死亡的病人死于皮试。”可怜我的父亲并非死于皮试,而是被粗心的护士直接注射了青霉素致死。而我如今在网上依然可以搜索到,未做皮试直接注射青霉素致死的案例至今还屡屡发生,真是令人痛心。

虽然我父亲的死亡是一起明显的医疗事故,但当时的处理结果是:医院赔了我家30块钱,给父亲做了一身“老衣”(死人穿的衣服),父亲的一条鲜活生命,就这么了解了。(直到13年后,已经在上海工作的我懂得了什么叫医疗事故,还曾打过无数的电话找江苏省有关部门和法律工作者咨询这桩医疗事故,想为冤死的父亲讨回公道。但我得到的答复是:由于事过境迁,早过相关法律规定的诉讼时效期了。所以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为自己年幼无知,使得父亲白白冤死而悔痛不已。)

由于天热,我们在第二天就将父亲接回了家。也是晚上。大伯和其他一些亲友用父亲生前睡的竹床抬着父亲,这一幕,就像两年前我送小叔回家一样。我背着书包走在父亲的前面,一边走一边缓缓地撒“买路钱”,一边迎着夜风默念:“爷,我们带你回家了……”大伯说,我只有这样念叨,父亲的灵魂才会回家。我仿佛一夜长成,明白了生死,也体验了苦痛。随着夜风和纸钱一同飘落的,是怎么也流不尽的泪水……

父亲回家的第二天即下葬,父亲的棺材是我家屋后的一棵泡桐树打成的。泡桐的材质并不好,用指甲一掐,就会出现一个印子,但我家实在无能为力给父亲安置更好的棺木了。这一天家中哭声阵阵,香烟缭绕,父亲躺在门板上,供在堂屋里,脸上盖着黄表纸。我和美华披麻带孝跪在父亲头前,一边朝前来吊孝的亲友磕头,一边往火盆里放纸钱。母亲在房里大声哭着、哀哀喊着:“你怎么这么狠心就走了,丢下两个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的小家伙我怎么养得大?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走?你不如带我一起走了好啊……”哭一会便昏过去,醒过来后继续哭嚎。美英也大声哭着,怀念着父亲的种种好处。我静静地跪着,不时看一眼门板上的父亲,我无法像母亲和美英那样大放悲声,我的哀伤在心里,像一颗埋得深深的种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生根发芽。

父亲下葬了,就埋在河的那一边,站在我家屋后就可以看见。那个长方形的坑是姐夫和大伯他们几个男人挖的,父亲的棺材被两根绳子吊着徐徐放进了墓坑。

就在往父亲的棺木上填土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他们要把父亲埋进土里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我不知哪里的勇气,忽然从大伯身后窜出来,一把揪住大伯的铁锹,哭喊起来:“不要埋爷!不要埋爷!”也许谁也没想到我的突然发作,都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举动,我只知道,坑内埋下的是我的亲人,是我一生一世亲爱的父亲。我不容许他们将父亲埋在这个永不见天日的土坑内。

最后我还是被人拉走了,我不知道我撕坏了谁的衣服,咬破了谁的手臂,我像只疯狂的小野兽,又咬又踢。我的胳膊上也是伤痕累累,但我毫不在意。我的伤痛如此清晰而深刻。我在两个亲友的拉扯下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泥土掩埋了,最后只剩下一个高高隆起的土堆。父亲在里面,我在外面。他在沉睡,我在痛哭。

在父亲去世最初的几天里,母亲夜夜抱着我和美华失声痛哭,有时哭着哭着就晕倒过去,我和美华手忙脚乱地将母亲灌水救醒后,她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睁着无神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某个黑暗的角落,不眨眼,也不说话。我真害怕母亲变傻了,变呆了,成了疯婆子。而此时的父亲已经成了米柜上的一个小小的木头灵牌位,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我们母女三人,没有一丁点的喜怒哀乐。

后来,我渐渐对父亲有了深深的想念,想念之后,是深深的怨恨。

【但我隐隐听懂了一点事情,那就是,母亲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声、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无恶不作”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让母亲感到如此惊恐?难道是魔鬼?】

父亲的去世是我家苦难的起源。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体质日益下降,骨瘦如柴。开头几天,她除了流泪就是站在屋后呆呆遥望父亲的坟墓,神思恍惚。我和美华带着黑纱和白花去上学。为了给父亲戴孝,我和美华得穿三年的白鞋子。白鞋子很容易脏,我常常去河边洗鞋,父亲的坟就在河对岸,我常常一边洗鞋,一边望着父亲的坟墓想心事——他一个人呆在永远黑暗的坟墓里有什么意思?他会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爬出来跑回家看我们?

说来也许有些难以置信,但我觉得父亲是经常回来看我们的,至少有一天夜里他是真的回家了,而且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腿上。

那个深夜很宁静,母亲也没有犯病,她搂着美华睡在我的脚头,我依然睡在父亲这头。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想翻个身,但两条腿却无法动弹,像被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我努力睁开眼睛,影影绰绰看到母亲的床头坐着一个人,我仔细辨认——呵,这不是父亲吗?他穿着白衬衫,戴着黄军帽,静静地看着沉睡的母亲,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我的腿上。我惊喜万分,想叫醒母亲——父亲回来了,这是多大的喜讯啊!但我喊不出,也动不了,只有眼睛清晰地看到父亲坐在床头的身影,真切地感受到他坐在我腿上的力量。我急坏了:母亲和美华怎么不醒呢?父亲回来了,她们看到会是多么高兴!

然而,我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我感到腿上一阵轻松,再睁眼细看,父亲已经杳无踪影,我急得一下子翻身坐起,大喊:“爷、爷……”母亲醒了,用脚碰碰我的身体,问我是不是“发魇”(我们那里的方言,做梦的意思)了。我失望地对母亲说:“爷刚才回来了,他坐我腿上了,现在他又不见了……”母亲没说什么,而是用脚捅捅我,让我安心睡觉。

我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正方向格子窗,那里透出正方形的模糊天光,父亲是从窗户里走的吗?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留下来?他为什么这么绝情?他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我把头蒙进被子,委屈地哭泣起来。从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尽管我每天充满期待,期待他再回家坐在我的腿上。

也许因为父亲曾是公社会计的原故,父亲去世后,生产队很是照顾我家,队里给母亲分了轻松点的活儿,就是搓绳、编草席什么的。我和美华在18岁前的口粮和学费也全由生产队解决。父亲的去世也使我们得到了村人的莫大同情,村人对我们的歧视开始有所转变,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就这样勉勉强强、磕磕碰碰地过着日子。

母亲是47岁守的寡,母亲对改嫁一向讳莫如深。父亲去世后约一年,就有好心的乡亲来跟她提亲,母亲一律摇头:“我什么指望都没了,只要两个丫头将来有出息。”乡亲好心劝解:“你一个人带孩子太苦,不如找个人帮你一把。”母亲还是摇头:“到哪儿去找个比夕贵更好的人?”

这些话是母亲和好心的乡亲坐在我家的煤油灯下说的,我和美华在灯下做作业,母亲在纳鞋底。堂屋正中的墙上悬挂着父亲的花圈,靠墙的米柜正中放着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灵牌位上面用墨水写着“先夫赵夕贵之位”。母亲就坐在父亲面前,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说亲者。

灾难总是猝不及防地降临。

忽然,有天夜里,东边邻居家的黄狗狂吠不止,一直暴躁地狂叫到我家的墙根底下,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听到了一阵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哗哗”响声,到我家这边就没了动静。然后窗上就传来阵阵轻叩,“笃笃、笃笃”。母亲被惊醒了,她紧紧搂住我和美华,微微发抖,紧张得像只护雏的老母鸡。

狗吠越来越凶,附近的狗们也遥遥呼应起来,吠成一片。过了一会儿,自行车又响,那狗追着叫远了,不久就归于平静。我在母亲的怀里恐惧地醒着,母亲搂我的手松了一松,一颗水珠落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看到母亲的眼睛是肿着的,桌子上放着一叠那个年月里罕见的粮票和油票。母亲呆呆地坐在桌旁。我乖顺地喊了一声“妈”,母亲搂过我,一串泪珠又落在我的头上,我惊恐无比,不知又有什么苦痛袭击母亲了。母亲不说,我也不好问。每天临睡前,母亲在大门后的门闩上插一把菜刀,枕头下也放一把。夜里,自行车的响声和狗吠依然激烈,还有叩窗声。母亲总是紧张地搂着我和美华,一声不吭。

【当我数年后尝试杀死自己的时候,才彻底明白了自杀其实是一种比活着需要更多勇气和力量的勇敢行为!】

后来就有了那次“匕首事件”。匕首是插在我家木板桌上的,寒光闪闪的一把刀子,直立着插在桌子上。我放学一回家就发现气氛不对,家里有许多人,多是村干部。母亲红着眼睛,见我和美华回来,扑过来搂住就哭:“我死了不要紧,可那个畜生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他真要害我两个丫头咋办?”我在母亲的哭声与诉说中惊恐万分,不知道又将有什么灾难降临我家。

只听村干部说:“沙玉芳,你让我们怎么保护你呢?总不能派民兵住在你家里吧?你都说他无恶不作了,他真要干了谁,我们怎么吃得消?再说你们毕竟有过婚姻,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怎么插手管你们的事?依我们看,他这次可能也是真心的,是你不给他面子,他才恼羞成怒拿匕首吓唬你,你不要害怕,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杀人偿命,他坐过几次牢,这一点肯定懂。要是他真心待你,倒也是件好事。你就退一步吧!”

母亲不说话,一味地哭。后来村干部们一个一个陆续走了,母亲一直哭到了天黑。我这时不过10岁,也许母亲认为我还不到能够为她分担痛苦的年龄,所以她什么也不跟我说。我悄悄地为无法得知和分担母亲的痛苦而痛苦。但我隐隐听懂了一点事情,那就是——母亲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声、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无恶不作”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让母亲感到如此惊恐?难道是魔鬼?

后来几天,母亲每天神情呆滞地在屋后的河岸边徘徊,要么就是坐在河边对着父亲的坟墓发呆,还经常在夜里紧紧搂着我和妹妹掉眼泪,我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几天后,果然就出事了——母亲喝了农药。

当我和妹妹得知消息,从学校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奔回家时,母亲已经被乡邻们灌了很多肥皂水,满嘴白沫,全身湿漉漉的。一见此景,我害怕到了极点:我刚刚失去了父亲,又要失去母亲吗?已经破碎的天空又要塌陷一次吗?

我不顾一切地扑到母亲身上大哭,妹妹抱着母亲的腿哭,我摇晃着母亲的头哭,帮忙的邻居也哭。我听到有人说:“恐怕不行了!”我更加绝望,死命地抓住母亲的衣服,哇哇大哭。母亲去了,谁来守护我们流泪的天空?

也许是天可怜见,母亲并没有死神掠去。在我们七手八脚的摇晃和哭叫中,母亲突然张嘴呕吐了起来,刺鼻的农药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母亲活过来了!邻居们也喜极而泣,我和妹妹一人拉母亲的一只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母亲,可母亲当时看着我们的眼睛却空洞失神,那是一种已经熄灭了所有情绪的眼神。

当我数年后尝试杀死自己的时候,才彻底明白了自杀其实是一种比活着需要更多勇气和力量的勇敢行为!

那一次母亲被救活后,我第二天没去学校,在家寸步不离地“监视”母亲。她担水我跟着,她上厕所我也跟着。母亲让我去上学,我说,如果我读书会失去你,我宁愿不读书!母亲说,妈不会再做傻事,妈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妈就是讨饭也要把你们姊妹俩拉扯大,好对得起你爷,以后到地下对他也好交代。

我忍了一眼眶泪水,背起书包上学去了。那是夏天,粉白、甜香的槐树花儿坠满枝头,树下走着凄苦无边的我,抬眼望去,是明晃晃的阳光,和白晃晃的村路,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世界里总是阴雨连绵,泥泞不堪?

也就是从那时起,小学四年级的我开始学会思想,我小小的脑袋每天忙碌不停,想母亲的痛苦,和自己的忧伤。想父亲的寂寞,和妹妹的懵懂。我还想知了为什么叫唤,它到底是在号啕大哭还是高兴地歌唱?我甚至想过,如果我、妹妹和妈妈都变成知了,每天只要喝点露水就能美美地活着,这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一件事情啊!

令我欣慰的是母亲到底有些转变了。那年夏天还没过完的时候,有一天,母亲说要和邻居顾大妈去一趟镇上,让我中午和美华在顾大妈家和她的女儿秀美一起吃饭。我狐疑地看着母亲和顾大妈一早就走了,母亲很少赶集的,何况这时又不是节日。那天母亲穿着难得一见的蓝凡士林上衣,和所有上街的妇女一样挎着一只小竹篮,沿着门前的小土路走了。

那时田里的矮桑树正郁郁葱葱,那是蚕宝宝的粮食。而那些乌黑发亮的桑葚就是我的粮食了,我和美华总会瞅机会避开守林员,像精灵的小贼一样去摘桑葚,吃得心满意足,胃囊鼓胀,嘴角发紫。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美好的季节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

中午在隔壁的顾大妈家吃饭时,我从她的女儿秀美口中得知了母亲去镇上的秘密——原来母亲是相亲去了。听说那个男人是在青海工作的,具体工作不详。如果母亲和他谈得成,那么母亲将会带着我和美华跟着那个男人一起去青海。

“青海?青海在哪里?”我茫然地问秀美。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远很远。”秀美说。她比我大四岁,很多事情她懂,我不懂。我对母亲会嫁给一个陌生男人感到新奇,我弄不懂再嫁的意义何在。秀美说,要是你妈嫁了人,就没人再欺负你们家了。我对这个解释感到满意,至少我能听得懂。

晚上,我一放学就拉着美华往家跑,书包在我和美华的屁股上一打一打的,看起来好像很欢快,其实是焦急。母亲已经回来了,她已经换下了早上穿的蓝凡士林上衣,正在灶间做晚饭。

我挨到母亲面前,喊了一声“妈”,母亲应了一声,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她拍拍手上的灰,到堂屋的米柜里摸出两颗粽子形状、蓝白相间的薄荷糖,给了我和美华一人一颗。我小心地含了糖,一股清凉甜润的感觉立即浸过全身。

我喜滋滋地对母亲说:“这糖真好吃。”

母亲含笑说:“慢慢吃,还有。”我立即兴奋了,没有比天天有薄荷糖吃再幸福的事了!

然而薄荷糖清凉甜润的感觉并没在我的生活中停留多久,有甜味的日子从我10岁的天空稍纵即逝。

【至此,我从秀美口中得知了一个让我小小的心脏在瞬间窒息的秘密——母亲和父亲竟然不是原配,母亲是与一个叫杨东启的人结过婚、离过婚、而后才又嫁给了我父亲的。父亲去世后,杨东启又企图霸占母亲了!】

原以为真的会跟着母亲去青海,结果事与愿违。还是听秀美说的:母亲在她妈妈的介绍下已经确定了和青海男人的关系,本来已经确定了日子就办结婚手续的,不料青海男人突然不辞而别回了青海,因为有个叫杨东启的人揣着匕首去找了他……

至此,我从秀美口中得知了一个让我小小的心脏在瞬间窒息的秘密——母亲和父亲竟然不是原配,母亲是与一个叫杨东启的人结过婚、离过婚、而后才又嫁给了我父亲的。父亲去世后,杨东启又企图霸占母亲了!

至此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杨东启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恶魔!

所有的灾难都是他一手制造!

我是后来的后来、差不多长大后才知道母亲过去的故事的,这个故事说起来简单,然而深藏其中的苦与痛却是令母亲一辈子都不堪回首的,母亲每每回忆起过去,总会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母亲因为外公指腹为婚,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嫁给杨庄镇那个叫杨东启的家伙。此人父亲早逝,母亲双目失明,有一弟弟。家境可想而知的窘迫,母亲曾拼死不从,但被我那脾气暴躁的外公一巴掌打进了花轿,也打进了噩梦的深渊!直至现在,母亲对外公依然恨之入骨。

“要不是他,我何至于遭受这么多苦难?”母亲提起外公就咬牙切齿。我想如果外公能预测他的指腹为婚会导致他唯一的女儿一生悲苦,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会使他老人家屈服的吧。

那时的母亲是沙庄颇有名气的小美人,女红家务样样精通。母亲是在一间茅草房里成的亲,茅草房的墙壁是芦苇编制的,墙上有洞,是被杨东启拆了当柴禾烧的。他的瞎眼母亲和弟弟都被他揍怕了,不敢多说。据说有一次他的瞎眼母亲还被他扔进门口的井里,幸亏有只吊桶在里面,才救了老太太一命。杨东启的大逆不道在杨庄臭名昭著。

母亲结婚后就成了杨东启的拳头下的“沙袋”,这个恶魔打人很有策略,他从不打头脸,他用拳头揍颈部以下的任何部位,有时用香烟烫。他还是条无耻的变色龙,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前打得母亲皮开肉绽,一分钟后已经把母亲扔到了床上……

母亲忍辱负重和杨东启过了9年,其间曾多次离家出走到很远的农场去干活,但阴魂不散的杨东启总会找到,把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回家,搜刮完母亲身上挣的几块钱后,蹂躏之后暴打一顿……

母亲在水深火热的婚姻中浸泡了9年,直到外公去世,杨东启入狱以后,母亲才得以获得自由。而母亲下定决心离婚,是因为杨东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他因流氓罪和盗窃罪曾蹲了两回监狱。第三次是因为他和人打架,卸掉了人家一只胳膊。母亲就是在杨东启第三次坐牢时和他离婚的,母亲离婚后不久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父亲。八年后生了我。

杨东启在监狱里和一个犯了政治错误的女人认识,出狱后两人便结了婚,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后来,杨东启的老婆因不堪受虐,和杨东启离了婚,然后远走南京。游手好闲的杨东启在将自家的两间茅屋赌得四壁空空后,恰恰是我父亲去世不久的时候,于是,心怀鬼胎的杨东启想到了母亲。于是有了半夜敲门试探,在母亲坚决不理后,这个恶棍恼羞成怒,于是有了匕首相向。母亲那天对村干部的哭诉就是害怕杨东启的骚扰威胁,想求得帮助。在村干部们表示无能为力后,绝望的母亲就自杀,再后来好心的顾大妈帮母亲介绍了一个可以带着我们远走高飞的青海男人,没想到杨东启又得了风声,带着匕首去威胁了那个青海男人,于是母亲的再嫁成了泡影。

【可怜的母亲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我日日沉默,我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长大和强壮。】

1979年的秋天,屋后仅剩的一株梧桐树开始落叶缤纷的时候,杨东启终于在母亲的无力反抗中进入了我的家。这个时候,父亲的坟头早已青草凄凄。唯有他的灵牌位依然光亮如新,这是因为我天天都要为他擦拭一遍灰尘。父亲是去世了,但对他的爱与思念随着我年龄的成长而日益深沉。

开始的时候,杨东启是以一个披着羊皮的狼的面目出现的。他每次到来都少不了给我和美华几颗糖块,我和美华往往不屑一顾。因为他一来,母亲的脸上就会明显出现惊恐不安的神情。我是敏感而爱憎分明的,对臭名昭著、满脸横肉、五短身材的杨东启打心眼里充满仇恨与恐惧。

我对他“亲切、和蔼”的笑容常常不寒而栗和厌恶反感。对他要我和妹妹喊他“爸爸”的要求充满鄙视与厌恶,我怎么可能会认他做父亲?我将我对杨东启的憎恨情绪放在脸上。母亲曾私下交代我为了安全起见,表面上要对杨东启客气一点,妹妹做到了,但我不行,生活磨炼了我的早熟。

在杨东启未来我家前,我和母亲还有美华是睡一张床的,杨东启来了后,他让母亲给我们姊妹俩在厨房的羊圈里搭一个小床,可母亲固执地将我们的床搭在她的房间里。这可能使杨东启不满意了,他的脸一连几天阴沉得可怕。

杨东启每个星期有三天在我家,其余几天不知去向。他不在的那些天,是母亲和我们最放松的时候,也是母亲敢偷偷哭泣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母亲曾对着父亲的遗像和灵牌位暗自垂泪,有一次,我还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话:“……你不要怪我,我是没办法的啊……你要是有灵魂,就要好好保佑两个小家伙平安长大……”

我知道母亲心里很苦,可我不知如何安慰。

杨东启进入我家一个多月后开始暴露出了他的无赖本性。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吃惊地发现母亲的左脸颊上有一块乌青,双眼红肿,我和美华吓坏了,母亲一见我们,捞起围裙捂着脸哽咽着骂道:“你这两个讨债鬼,到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呀!”

后来我才知道,杨东启这天向母亲要钱去做倒买倒卖的生意,说贩鸡蛋去上海卖很赚钱。母亲哪有钱给他呢?他大怒,骂母亲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随后就一拳挥在了母亲的脸上,然后就在母亲伤心的泪水中扬长而去。临走还丢下一句话:“给老子准备200块钱,不然,老子就卖掉米柜。”

我家唯一值钱的家什也就是那只三格头的米柜了,母亲用它一格放面粉,一格放麦子,一格放玉米。如今上面还放着父亲的遗像和灵牌位。这只米柜是父亲在世时置下的重要家当。母亲怎么舍得让父亲的遗物失去呢?可母亲一下子又到哪里去筹200块钱呢?

三天后,杨东启回来了,还带来了搬柜子的人,竟然就是美英姐姐和姐夫。美英对这只米柜是觊觎已久,她就因为在出嫁时没要到这只柜子做陪嫁而对父母心生怨愤。也不知她和杨东启如何交易的。搬柜子的时候母亲死活不同意,护着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不让动。杨东启就一把撸起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跑到河边扔进了碧波荡漾的河水里。母亲抢救不及,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我放学回来,家里已然空空荡荡,曾占了堂屋三分之一地面的米柜一消失,家里立时显现出一副苍凉和潦倒的迹象。母亲歪倒在床,泪眼朦胧地对我说:“萍后啊,妈实在无能为力护住赵家的家业,你的大伯、姑妈、爹爹肯定会责怪我败了赵家家业,你长大了要有出息,一定要把米柜赎回来。”

我似懂非懂“赎”的意思,但有一点我再也明白不过,那就是我恨杨东启毫无人性的掠夺,恨美英的乘火打劫。

我跑到河边,河里哪里还有父亲灵牌位和遗像的影子?河里波光粼粼,几只鸭子无忧无虑地漂游着,我的眼泪掉下来。面向父亲的坟茔方向,我默默念叨:爷,你为什么不保佑妈妈?我在河边坐到天黑,哭肿了双眼。

这时我已上了四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依然优秀,但我的忧郁和内向使喜欢我的老师们忧心不已,谁都了解我的家庭,谁都为我生活于这样的家庭惋惜不已。老师们一致看好我是个上大学的料子,只是无法确定,我能否像压在大石头下的小草一样顽强生存下去。我的班主任蔡老师曾满怀希望地安慰我:“世上很多作家、艺术家都有过不幸的童年。”

很多年后我又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给我的震撼和信心又是蔡老师说这番话时所没有体会到的了。当我第一次听蔡老师说这句话时,我心里想,我不要做什么作家、艺术家,我只要能养活母亲,不让她受苦就行。多么小的要求和愿望呀!我是真的这么想。

【如今想来,我仍为自己11岁时就产生杀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为自己心地如此残忍疯狂而后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我的人生将会如何?我不得而知。】

成长的过程很痛苦,但我从未停止成长。就像大石下压着的一株小草。

卖米柜不久,家里的八仙桌也被杨东启变卖了。他每次都说是拿去做本钱,去上海贩卖东西,事实上是去赌了,还有喝酒和嫖女人。杨东启对母亲施以的拳脚也越来越惨无人道,他一旦兽性发作,便关上门毒打母亲。每次只要我回家发现大门从里面紧闭,我就没来由一阵恐惧,母亲一定又在遭受非人的折磨了。我急得去找美英救母亲,美英却说没空。我带着哭腔说:“妈妈在挨打……”美英头都不抬:“我去有什么用?我能打得过杨东启?”

最后还是顾大妈看不过,来拍我家的门,说找妈妈借鞋样。我才听到母亲隔门答话:“过一会儿吧,大姐。”母亲从不敢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和所受的折磨,因为杨东启一旦知道母亲将家丑外扬,丧心病狂的他会变本加厉地虐待母亲。

母亲有一次实在被杨东启打得怕了,喊了村干部到家里来要向杨东启讨公道。狡猾的杨东启见了村干部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村干部顺水推舟说了一通“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溜走了。接着杨东启关上大门,对母亲又是一顿暴揍,因为母亲使他丢了面子。

从那以后,母亲独自忍受着一切伤痛,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逃出苦海,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承担苦痛。可怜的母亲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我日日沉默,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长大和强壮。

放寒假时,杨东启把他的儿子杨小刚带到了我家,我对这个长得酷似其父的壮小子满怀仇恨。每顿饭他吃得像个霸王,好吃的向来是他风卷残云。他的唾沫和拳头经常莫名其妙地落在我和美华的身上。我们总是敢怒而不敢言,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诅咒杨家父子不得好死罢了。

有一天,我偶尔从同学那里看到一本《侠女十三妹》的连环画,于是我就有了杀掉恶魔杨东启报仇雪恨的念头。我甚至想到了具体的复仇方式,投毒、手刃似乎可行一些。投毒在不知不觉间就可以做到,家里到处都可寻到耗子药。手刃也不难,只要趁对方睡着了,像侠女十三妹那样,拿一把锋快的刀干净利落地照他的脖子一砍就大功告成了。那段时间里,我一直为自己的复仇计划兴奋、激动不已。我留意着一切机会。

一天中午,我在堂屋的地上剁猪草,杨东启在房里睡午觉,当他的鼾声传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心中一跳: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我的心开始激跳不已。手中剁草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想象杨东启被我砍死后大快人心的后果,一丝快意涌上心头。我右手紧握菜刀,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我看到了杨东启肥胖的身躯和他硕大的头颅,我的心因紧张而狂跳,刀把在我小小的手心里攥出了汗。

突然,杨东启咳嗽着翻了个身,正面对我,我一惊,菜刀从我的手里“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吓得呆若木鸡,有好几秒钟没反应过来。谢天谢地,杨东启没有一点动静。我颤抖着拾起刀,跑到河边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久,我才平静了心情。

如今想来,我仍为自己11岁时就产生杀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为自己心地如此残忍疯狂而后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我的人生将会如何?我不得而知。后来我再也没有贸然行动,我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在奔跑的同时我是哭着的。我小小的心里满是膨胀的屈辱与仇恨!也就是那一天,我在心里立下两个誓言:一、从此与赵家所有人一刀两断!二、一定要出人头地!】

时间到了1980年秋天,就是我们母女三人开始逃亡的那个凄惶的季节。

那时是十月下旬,门前地里的小麦已经冒出嫩芽,放眼望去一片青绿,我常在小麦地里寻找猪爱吃的嫩草,有时一个人坐在田垄上,风从田野上轻柔地吹来吹去,感觉很惬意。我不想回家,就坐在田垄上想心事。

天在很高的地方幽幽地蓝着,地在很近的脚下深深地黄着,而我如此渺小无助。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看到,在那个秋天的黄昏,那个落寞地坐在田垄上的小女孩,怎样无望地攥着镰刀,悲伤着自己的悲伤。

逃离家门也是在猝不及防中来临的。就是那天夜里,睡着的我忽然被一阵打斗声惊醒,杨东启又在打母亲了,我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去咬杨东启,被杨东启打了一巴掌,母亲死命地和他对打起来。杨东启最后威胁着要去找一把杀猪刀,杀了我们娘儿仨。趁他骑车出门后,母亲便带着我和妹妹开始了月夜逃亡……

那天的逃亡是成功的。

红英是我小舅舅的小女儿,舅舅去世得早,从小就是母亲带大的,与母亲感情极深。表姐生有三个孩子,表姐夫勤劳致富,小家庭倒也殷实。

表姐救了我们。至今我对表姐一家感激不尽。

可母亲在到达红英表姐家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

我惊恐到极点,在表姐家的房前屋后到处寻找母亲。表姐家屋后有密密的芦苇荡,我以为母亲藏在里面,钻进去呼唤寻找,失魂落魄。

表姐紧紧拉住我,悄声告诉我:“你妈去安徽了。等她在那边落下脚,马上回来接你们姊妹俩过去。”

安徽?安徽是哪里?母亲为什么要去安徽?我一时呆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母亲抛弃我们了!母亲扔下我和8岁的妹妹独自远走了,不再保护、不再爱怜我们了!我对母亲怨恨到极点!

我整整一天没吃饭,哭累了就昏沉睡去。梦里是母亲决然而去的背影,我和妹妹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呼唤母亲,泪流成河……

在我平静下来后,红英表姐找我谈了一次话,我这才理解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红英表姐有个小姑子正好远嫁于安徽农村,母亲走投无路,只好听了红英表姐的建议,去安徽谋生。母亲之所以不带着我和妹妹一起走,是怕有两个“拖油瓶”跟着不好找对象。母亲走时交代红英表姐,叫我和妹妹先回父亲的老家——赵家园找我的爹爹(祖父)、大伯和姑妈去,让他们抚养我们一段时间。待她在安徽找到合适人家,马上来信让表姐送我们过去。

可是,在父亲的老家,我们能够找到亲情吗?

我是在一个阴雨的早晨牵着妹妹的手回我们的老家赵家园的,从表姐家到赵家园有三四公里路,父亲在世时带我从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去爹爹家,我还依稀认得路线。那也是回家的路呀!

路是苏中农村的那种常见的黄土路,这种泥土沾水后很粘,下着雨的天,我和美华的鞋上走不多久就粘上了一大块,甩一甩掉一点,走两步又沾一大坨。狠狠一甩,泥巴没掉,鞋倒飞出去了。

我和美华就一路走,一路甩泥、捡鞋。美华不小心摔了一跤,浑身上下都是泥。美华呜呜地哭,我沮丧至极,向往地安慰妹妹:“到了爹爹家就好了,到爹爹家正好吃中饭。”

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和妹妹跌跌爬爬、满身泥水地终于回到自己的老家时,我们面对的竟是一张张义愤填膺、冷嘲热讽、漠不关心的脸。

大伯说:“我也有儿子有孙子,我哪养得起你们两个小东西?”

姑妈说:“我是养得起,我不养!你们的娘不是很有本事吗?找你们有本事的娘去!家败光了,就拍拍屁股走了,让赵家替她养女儿,没门!”

84岁的爹爹已是老态龙钟,他是靠家境富裕的姑妈养活着的。爹爹用满是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和美华,说:“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亲不亲赵家人,先给俩孩子弄点饭吃。”

姑妈说:“喂猪也不给她们吃,谁知道是不是她娘施的苦肉计?”

这是怎样的一种侮辱?这是怎样的一种刺痛?

我的头“嗡”的一声发胀了,我尖瘦的小脸一定也胀得通红,我愤怒而仇恨地冲姑妈那张看起来很富态的脸说:“姑妈,你记着,我们就是讨饭也不到你家门上,你家富不会富一辈子,我家穷也不会穷一辈子!”

说罢,我拉着美华飞奔着离开了爹爹家,我听到爹爹在身后焦急的喊声。我们头也不回。在奔跑的同时我是哭着的。我小小的心里满是膨胀的屈辱与仇恨!也就是那一天,我在心里立下两个誓言:一、从此与赵家所有人一刀两断!二、一定要出人头地!

【这段乞讨经历成了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细节,陌生人的爱心与亲人们的冷漠、刻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小小的心从那时起便盛满感激与仇恨!】

那是怎样的一个雨天呀!我永远记得那天的雨,绵密、惆怅、忧伤,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无家可归的我和妹妹。

走投无路。

姐姐,我们去哪儿?美华饥饿的小脸像天一样灰。

我的心像掉在地上的雨滴一样,又疼又碎。我捏紧美华的手,我们唯一的路只有回红英表姐家了。

雨天黑得早,加上美华饿得走不动,我们像两只被雨水淹没的小蚂蚁,在人生的泥泞里苦苦爬行。

路边的农家已经点亮了煤油灯,开着的门内有饭菜的香味,也有晃动的人影和大人呵斥小孩的声音,我真羡慕那个被父母呵斥的小孩子——如果此刻让我喝一碗粥,不在雨地里流浪,即使被父母打骂也是幸福的呀!

美华实在走不动了,我蹲下去,美华小猫一样趴到我背上,饥饿与负重让我有一刻的晕眩,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母亲,一串眼泪掉在了雨地里。

等我再也背不动美华了,我放下她,我俩蹲在路边,手按着胃部,大口吞着口水。路边的地里长着韭菜一样生机勃勃的麦苗,那是白面的希望,与我此刻的饥饿无关。

路边有户人家,门半开着,屋里没什么声音,但有铲锅的声音,好像是吃了饭,要洗碗了。美华小声喊:“姐,我饿。”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要饭更难为情的了,我像咽下口水一样咽下胆怯和自卑,我踟蹰着来到那户人家门口,怎么开口呢?说什么?

我站在门口的暗影里咬着手指,我希望门里有人出来,有人问我:你们是不是讨饭的?讨饭在乡下太司空见惯了,但都是些老人,像我和妹妹这样的小叫花子倒是罕见。

终于等到门里有人出来,是准备关门的,我在暗影里轻轻咳了一声,一个女人惊叫一声,走近了看我,连声问:“你是哪家的?怎不回家?在我家门口做啥?”

我没说话,眼泪刷地涌出眼眶。

女主人看看我,再看看蹲在路边的美华,美华终于哭出声来,我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姨,我们饿……

女主人看看我们,把关了一半的门复又推开,一手拉一个,把我和美华拉进了她的家。

那晚,我们补偿了一天的饥饿,尽管只是玉米粥和咸菜,可那香香的滋味终生难忘。更难忘的是那个脸上长着蝴蝶斑的妇女,家里只有她和她4岁的儿子,她耐心地看着我和美华呼呼地喝粥,我偶尔抬头,竟看见她眼里飘忽着亮晶晶的液体。

从此我知道什么叫与人为善。

那晚,我和美华在那户人家的灶门前的稻草堆里睡了一夜,稻草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梦境。

这段乞讨经历成了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细节,陌生人的爱心与亲人们的冷漠、刻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小小的心从那时起便盛满感激与仇恨!

第二天,我和美华继续赶路,走投无路的我和美华只得重又回到了红英表姐家,表姐义无返顾地收留了我们。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因怕杨东启听到风声追踪而至,我和美华平时从不出门。我们像两只不敢见天日的小老鼠,躲在表姐家的三间屋子里,望眼欲穿地等着远方母亲的消息。

这时的我和美华彻底失了学,每天听着表姐家屋后的小学里传出的朗朗书声,我羡慕而伤心。我还能读书吗?我在地上一遍遍划写这样的文字。我对自己的明天充满忧虑。

【我竟然是被养父母家当童养媳领养的。他们决定把我养大到18岁,然后嫁给他家两个儿子中的一个,这就是他们和母亲的约定。】

有关杨东启的消息也被时常在外做工的表姐夫一点点带回来:杨东启对我们的“不辞而别”大为恼怒,我家的两头已经长膘的肥猪不幸成了他的刀下祭品。也许他觉得我们的逃离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他揣着一把杀猪刀疯狂地四处找寻我们的踪迹。

我家几乎所有的亲戚家他都在半夜造访过,所到之处,莫不恶言相胁:要是被他发现谁家收留了我们,他绝对一把火烧了这家的房子。好在我家亲戚都说我们可能都已到了外地,加上红英表姐家住得偏僻,平时几乎素无往来,红英表姐家暂时倒是个安全地带。

躲避与惊恐的时光令我感到窒息。我天天趴在表姐家的窗户边,望着天空漂浮的云彩,幻想得到母亲回来的消息。做梦都想。

关于母亲的消息终于在两个月后传来:母亲已经在安徽芜湖市郊区找到一位矿山工人,并且结了婚,很快就会回来接我和美华去那个鱼米之乡了。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消息啊!背井离乡固然凄凉,但天天有大米饭吃,又在母亲身边,对我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虽然已是冬天,但有母亲回来的消息鼓舞与期盼着,严冬的寒风也是亲切而温暖的。

终于,母亲回来了。是悄悄的。我们惊喜地发现母亲的气色好多了,身上的衣服是全新的,母亲还带了一些糖果回来,我和美华欢欣雀跃。就要跟着母亲去外地了,从此告别担惊受怕的日子,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

因为害怕杨东启听到风声,所以母亲不敢久留,准备两天后就回安徽。那两天,母亲总是背着我和美华,和表姐商量着什么。我没想到,她们是在决定我未来的命运。

母亲临走那天晚上,将我独自拉到表姐的房间里谈心。看着母亲欲言又止、满脸为难的表情,我就知道,她想说的事情,一定与我有关,而且,一定对我不利。果然,母亲犹豫很久,还是开了口:“萍后啊,妈要跟你说件事,你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你一定能理解妈的难处,一定会体谅妈的苦心,你千万不要怪妈……这次我回安徽,只能带美华一个人去。你继父的条件也不太好,他暂时不想要两个孩子,怕负担不起……”随着母亲的述说,我的心也在慢慢地往下沉,我低着头,极力忍住眼泪。妈妈怎么可能不带我去安徽呢?妈妈为什么要抛下我,而不是美华?

“我也想过,带你去肯定比较好,你长大了,又会做事,继父肯定会很喜欢。但是,美华太小,送给人家我很不放心,想来想去,就只能委屈你了……”我的眼泪还没掉下来,母亲已经哭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块都疼啊……你能体谅妈吗?”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为什么带走的不是我?难道妈妈最疼的不是我?哪个孩子不愿意跟着娘?

听到哭声,表姐也推门进来了。表姐帮着妈妈劝我:“萍后你要懂事,把你留下来只是暂时的,等你妈做通了你继父的思想工作,再来接你去,不是一样吗?现在把你留在这里,还有我能照顾你,你什么都不要怕……”原来,表姐和母亲已经商量好,把我留下来送给表姐同村的一户周姓人家领养。

最终,我理解了母亲,没有哭着喊着吊着母亲的衣角要跟她走,虽然我千万个不舍得。母亲临走哭肿了眼睛,一遍遍要我不要记恨她。我怎么会恨母亲呢?要恨,我只恨杨东启!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红英表姐家的窗户后面,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妹妹走远。表姐一家人都送她们去村口搭顺路的客车去南通,再从南通港乘轮船去安徽。表姐曾拉我去送母亲和妹妹,我使劲地抓住门框,不愿意出门,我满眼泪水,无声地呜咽着,就是不愿意出门为她们送行。

我的手里捏着母亲偷偷塞给我的两元四角钱,两张一元的纸币,八个五分的硬币,卷成一团捏在我的手心里。这也许是母亲给我的安慰吧!

我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地目送母亲走过红英表姐家的场地的,直到她们拐弯走上了小路。母亲是一步三回头的,母亲的眼神让我终生难忘。那是一种与骨肉分离的痛苦、无奈、凄凉,还有乞求原谅的复杂眼神。

12岁的我从此懂得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寄人篱下。

母亲一走,我就住进了养父家。养父家和表姐家其实是邻居,还沾亲带故,所以母亲才放心将我放在这里。养父家很穷,四间低矮的草房,住着6口人——养父养母、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养母终身未娶亲的弟弟,加上我,就是7口人。养父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分别比我大八岁、六岁、四岁。16岁的姐姐小梅有点老实,头脑少根筋,她有个病态的恶习——尿床。我到她家后,就和她睡一床。有时我一觉醒来,半边身子都浸在尿里,全身臊气哄哄,我深恶痛绝,而又无可奈何。

一天晚上,小梅要解大便,又不敢一人去外面上厕所,就让我陪她去。她坐在茅厕上对我说:“等你长到18岁,你就要做我的嫂子了,嘿嘿,好玩吧?在我们这里叫童养媳。”

“什么叫童养媳?我妈跟表姐没有告诉我啊!”我反问小梅。于是小梅一边解大便,一边给我解释:“我不是有两个哥哥吗?等你长大了,不是嫁给全儿,就是嫁给忠儿,反正要嫁一个。”“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们?”“你妈答应的啊!不然我家干嘛养你?”小梅的口气充满不屑。

我愣愣地站在臭气冲天的茅厕边,依然百思不解什么叫童养媳。同时我有点怨恨母亲了——还骗我说以后会带我去安徽呢,原来连我将来嫁给谁都算计好了。我带着满腹疑团跑到隔壁去问表姐,我妈是不是真的把我当童养媳送人的?表姐一脸惊讶和尴尬的表情,想了半天才告诉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这样答应周家,人家是不会同意供你读书、养你长大的。你先在他家过两年,等你妈那边做通了你继父的思想工作,就能带你过去了,没有娘是不要自己的孩子的。你还是先安心读书,什么都不要想……”

提到读书,我的心头稍微一暖。我到周家唯一的幸运就是可以重新读书。至于什么童养媳,就像表姐说的,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读书。于是,那年寒假过后,我就插班到周窑小学上了四年级下半学期。

原以为养父母家的日子少了流离颠沛,会平和温暖得多。其实不然。我在读书的同时也成了养父家的小劳工。割猪草羊草是小事,掰玉米穗、剥玉米粒、砍玉米杆子、锄芋头、剥棉花、做饭、洗衣服、洗碗、打场……除了挑担子,所有农活、家务活我几乎都干过。

养父好酒,三餐必喝。给养父去一公里以外的代销店打酒成了我的任务。常常是晚上吃饭时,养父发现酒壶空了。即使我正吃着饭,也得丢下碗先去打酒。去代销店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场和一条清冷纤瘦的河。路是从坟场中间穿过的,冬天的天黑得早,下午六点钟就已经黑透。养父家吃饭通常是七点,打酒也往往是这个时候。农村的路上一向行人稀少,何况晚上。冬天的坟场里冷风凄凄,更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咽令人毛骨悚然。可无论多黑的夜,无论多冷的天,我总得一个人走完这一条阴森可怖的路。

夏天,河边的小路上常常横着乘凉的水蛇,我最怕蛇了,总担心会踩着它们,走路总是很小心。而且夜晚的河边总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联想加害怕,会让人更加胆战心惊。我只能一边狂奔,一边在心里哭着呼唤母亲: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呀,妈妈呀,你可知道女儿寄人篱下的悲苦和凄凉?

打酒回来,养父一家人有说有笑围在桌子边剥花生吃。我把酒壶递给养父。没有人叫我吃花生。我从未坐在桌子旁吃过饭,每次都是端着碗蹲在门前的小石墩上喝。说喝,是因为吃粥的时候多,仅有的一点沉淀在锅底或沸浮在锅沿的米粒早被养父的三个儿女捞光了,即使他们没捞光,我也不敢捞,就像我喝面汤时从来不敢像他们一样堂而皇之地去开柜挖猪油一样。在这个不是我家的家里,我自律而自卑。

我穿的是小梅的旧衣裳,他们给自己的女儿做新衣裳,而把旧的破的换到了我的身上,尽管我的个子比他们的女儿要高,尽管他们女儿的衣服总是在我身上吊着。他们全家人只有一柄牙刷,而且都磨秃了头。有一次养父让我去打酒,我说买一柄新牙刷吧,结果被养父训斥了一顿,说浪费。我再也不敢提。

每天晚上,我捧了碗坐在门前的小石墩上喝稀稀薄薄的粥或面汤时,就对着东升的月亮想母亲,我会在泪眼朦胧中做一个很虚无的梦:母亲来了!来接我了!我直觉地相信,尽管母亲与我隔了万水千山,可总有一天我们母女终于会团圆!

【我在两名警察的追问下回忆着不堪回首的噩梦般的日子,警察刷刷地往本子上记着。我想忍住不在生人面前哭的,可我到底没忍住,我一边说,一边哭,我为我流了泪而难为情。】

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很容易饿,但在养父家总是吃不饱,所以我经常去表姐家找吃的。时间长了,红英表姐也看不惯养父母家对我的刻薄,鼓励我给母亲写信,让她尽快回来带我走。这是我平生写的第一封信,我从练习薄上撕下一张纸,趁着课间休息时趴在课桌上给远在天边的妈妈写信。

“妈妈,我想你。”我写下了第一句话,这句话一写,眼泪就在眼里旋转了。我想了想,接着写:“妈妈,你想我吗?”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我偷眼四顾,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疯玩,教室里很安静。我大胆地吸了一下鼻子,抓紧时间写:“妈妈,我过得很不快乐,他们让我干很多活,很累。我想到你那里去,哪怕跟着你讨饭喝粥,我也愿意。妈妈,快来吧!”“讨饭”那句话是红英表姐的授意。

想了想,我又在信的一角画了一个脸上正掉着眼泪的小孩子。我折好信,接着写信封。信封是红英表姐帮我用废练习薄的封面糊的,我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从红英表姐家抄来的母亲的地址:安徽省芜湖市马塘乡荆山石矿周习康转沙玉芳收。周习康就是我继父,红英表姐说我写母亲的名字没人知道。

信由红英表姐帮我寄出去了。我的心随着这封信的飞越万水千山,而等母亲的回信成了我每天的惦念。

母亲的信一个月后才姗姗来迟。是寄给红英表姐的。母亲的信不长,不知请谁写的。母亲的回信是这样的:“萍后,接到你的信,我的心都碎了,都怪妈妈没用,让你吃苦头了。妈妈过段时间就回去看你,真的。你好好读书,妈妈下次回来一定给你带个新书包。妈妈也想你。”

我将母亲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连标点符号都数在内,一共73个字。这时候我竟没有一点想哭的冲动,心内只是失望。母亲没说要带我走。

我再未给母亲写信,对母亲的怨恨在加重。

放暑假了,我更成了养父母家的长工,每天的做饭洗衣成了我的必修功课,两头猪和三只羊的一天三顿草也由我包了。我就像课文《包身工》里的“芦柴棒”一样辛苦与嬴弱。再沉重的担子我也得自己扛,无人会帮我。我的坚忍与强干也许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而成。

在家里,养父老爱对我灌输“生父不如养父亲”的道理。他常在喝酒时微眯着眼睛斜看着我,说:“你长大了不要忘本,是老子供你吃饭读书,不是别人!老子不希望舀水浇鸭背,竹篮打水一场空。记得不?”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记得。”

给我饭吃,供我读书,抚养我长大,给我一个家,我当然应该感恩戴德。

炎热的夏天过去后,我升上了五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令我所在班的班主任欣喜不已,班主任抛下他原先宠爱的学生,而对我青睐有加。我受宠若惊,学习更加用功。期中考试我果真考了个全公社年级第一。

养父母对我拿回的奖状并不特别开心,我懂他们的心事,我读书再好,也只到18岁为止,他们养我是为做童养媳准备的,而不是养着读书的。

考试完了就是寒假了。又到了我繁重的家务劳动时光。我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因为我只穿着一套单薄的秋衣秋裤,还是养父母的女儿不穿了的。

棉袄没有,毛衣没有,一双有洞的袜子也没有,鞋是芦苇编的“毛窝儿”,结实是结实,但由于没袜子穿,脚在里面空荡荡的,坚硬的芦苇秆子会把脚磨起泡。养父母的儿女们比我幸运,他们有暖和的棉衣裤和养母亲手做的棉鞋。

有次我小心地对养母说我冷,养父在一边轻飘飘地说:“小孩屁股三把火,冷什么冷?”我无言,从体外到体内彻骨的寒冷让我直打冷战。我绝望地想:我会不会冻死在这个阴冷的冬天?

也就是在这个冬天,表姐夫从外面带回一个令我振奋不已的消息:杨东启在南京涉嫌强奸杀人被抓起来了!原来,杨东启到处找不到我妈妈,就又去南京找他的前妻,他的前妻也四处躲藏不见他。有一天,他打听到他前妻上班的工厂,找到她的宿舍,便潜进宿舍等她回来。谁知,他前妻当晚没回来,但与她住同宿舍的一个女大学生回来了,兽性大发的杨东启不仅将那个女孩奸污,还用他前妻的毛巾勒死了女孩。很快,南京的警察就顺藤摸瓜,将东躲西藏的杨东启逮捕归案了。

表姐开心地告诉我:“只要杨东启一死,你妈就能堂堂正正地回来了,你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几天后的一天,我正在上课,红英表姐忽然跑到学校,风风火火地将我拉回家,说有警察来找我。一进门,我看到两个头戴大盖帽的警察威风凛凛地坐在那儿,一下子愣住了。其中一个警察和蔼地对我说:“小妹妹,你不用紧张,杨东启你认识吧?”我机械地点点头。警察接着说:“杨东启被我们抓住了,我们是来向你调查杨东启都在你家干了什么坏事的。”

天哪!恶魔终于伏法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激动人心吗?我多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即告诉妈妈,让她回来,我们什么也不用怕了。

接着,我在两名警察的追问下回忆着不堪回首的噩梦般的日子,警察刷刷地往本子上记着。我想忍住不在生人面前哭的,可我到底没忍住,我一边说,一边哭,我为我流了泪而难为情。警察和蔼地说:“小妹妹,杨东启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再也不会欺负你了,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

问答了大约有两个小时,我的手背上早已糊满鼻涕、泪水,警察问完了,递给我本子,让我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工工整整地在警察的本子上认真写下“赵美萍”三个字。警察临了又要了母亲的详细地址,说还要去安徽向母亲调查取证。

晚上,我迫不及待、心情激动地给母亲写信:“妈妈,大坏蛋杨东启干坏事被抓起来了,警察还来问了我话,我把杨东启在我家做的坏事都讲了,包括他折断你手指的事,警察说还要去安徽找你调查,你高兴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因为杨东启的被抓,我高兴之余,将对母亲曾有的怨恨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满满的是扬眉吐气的快乐。生命中的乌云似乎从此散尽,光明与温暖应该重新抚慰我饱尝苦难的心灵了。

【我跪了也许有两个小时那么久,继父的鼾声经久不息。我绝望地想:如果继父一直不醒来,我是不是就一直在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不久,母亲的回信到了。母亲在信中说,江苏的警察已经去安徽找到了她,还带她去医院拍了她受伤手指的片子,虽然骨折早已治好,可还有旧伤。这些都是证据。母亲在信的最后说:“杨东启杀了人,肯定会被枪毙。我们的苦日子也到头了,今年我会光明正大地带你继父回去过年。”

捧读母亲的来信,我喜出望外。母亲要回来了!母亲要回来了!我像只快乐的喜鹊,拿着信在黄昏的小土路上飞奔。

母亲和继父是腊月二十八那天到达的,这次美华没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继父。继父矮小壮实,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眼里有云翳,说话嗓门很大,这使我对他有几分畏惧。

母亲拿出一包花花绿绿的糖塞给我,说:“这是你爸爸买给你吃的,快叫爸爸。”我看看继父,他用那双长了云翳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心里一紧张,竟然喊不出口。母亲一个劲向我使眼神,我像蚊子哼哼一样叫了声“爸爸”,继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在红英表姐家里,母亲摸摸我的衣服,惊讶地喊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我鼻子一酸,说不出一句话。母亲又摸摸我的手,再次惊呼:“手这么凉,怎么不加衣服?”我低头不语,强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母亲当即就要去养父母家,看样子似乎要兴师问罪去。

我拽住母亲,哀求道:“妈,带我到安徽去吧,我不想在这里过下去了。”母亲的眼圈一红,说:“不是我不想带你去,是你继父不同意呀!”

红英表姐给我出主意:“我看姑父也是个老实人,萍后你要求他,晚上他睡觉,你就在他床前哀求,他心一软,兴许就同意了。”母亲想想也说:“只能这样了,萍后你要会说话,开口闭口就叫爸爸,他一高兴,一喜欢你,就带你走了。”

晚上,和表姐夫喝了两盅白干的继父在红英表姐家的东房里睡下了。母亲和表姐在另一间房里说话,母亲叫我去求继父“开恩”,成了马上告诉她。

我遵照母亲的意愿而行。开始我是低头认罪似的站在继父床头,一动不动。那时农村还没通电,昏昏暗暗的煤油灯跳在继父的床头,他缩在被窝里,用安徽普通话说:“你把灯吹掉吧!”他以为我是来给他吹灭油灯的。见我半天没动,继父奇怪地问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嗫嚅着说:“爸爸,带我去安徽吧!”

继父没吭声,我想起红英表姐交代的必要时要跪下的话,我双膝一弯,跪在了继父的床前。跪下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划过一抹钝钝的痛,过了这个春节,我就13岁了,13岁的我已经懂得自尊,我的眼泪在这一刻暗潮汹涌。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继父发出的鼾声,继父居然睡着了。

我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滴落下来。如果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会视而不见我的跪地哀求而心安理得地酣睡吗?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薄薄的秋裤隔不了来自地底的寒气,我能感觉到寒气上升的冷酷与无法抵挡,泪在脸上蜿蜒成冰凉的河,小小的心似乎也冻成了冰坨坨。世界何其寒冷啊!哪里会是我取暖的地方?

我跪了也许有两个小时那么久,继父的鼾声经久不息。泪痕已在脸上干结,紧绷绷的,像结了一层痂。我绝望地想:如果继父一直不醒来,我是不是就一直在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继父醒来时我已跪麻了双腿,继父起来解手,见状,很惊异地问:“干什么跪这里?”我小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去安徽!”

我听见继父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去安徽也是过苦日子!”

继父解完手回来时叫我起来,“你不要跪了,”他说,“不是我心狠,我养两个人已经够呛,我也没办法。”

“爸爸,”我困难地叫了一声,眼泪又没出息地掉了下来,“讨饭喝粥我也愿意!”我说。

继父躺进热乎乎的被子里,不再理我。一会儿,鼾声又起。

我是彻底死心了。不再哭,继父不会因我的哭泣而心疼的,我又不是他生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想往他身上贴的小包袱吧,谁又愿意自找苦吃呢?

我艰难地爬起来,在这个寒冷而又无情的冬夜,无家可归的我连继续哭泣的意念都放弃了。生活不相信眼泪。

我一个人悄悄回了养父母家去睡觉,没去惊动母亲。我跪了两个小时继父都毫无怜悯,她又能怎样?

回到养父母家里,养父好像在等我。他还端着酒盅悠悠地品着,见我回来,他眯缝着微红的小眼睛问我:“和妈妈聊得还好吧?”

养父的慈祥是绝无仅有的,我冷淡地“嗯”了一声。养父颇有讨好之意地说:“我明天一早上街去买菜,中午叫你爸爸妈妈来吃饭。”

养父的神态让我对他这个人无端产生厌烦和轻视。他是那种自以为大、爱贪便宜而又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可厌、可怜而又可悲的人物。这种人吃不得半点亏,一旦吃亏,他想方设法也要捞回一点,否则,他会一辈子对自己的吃亏耿耿于怀。我没和养父多罗嗦,落寞地上床睡去了。其实哪里睡得着呢?满脑子都是继父冷酷的脸,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讨得继父的欢心。

整夜都在噩梦中挣扎。我一个人奔跑在烈日炎炎的旷野上,旷野无人,我一路嚎哭,找着妈妈,但她已经走远……

【我忽然惆怅万分,不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忽然想到孤零零埋在屋后的父亲,眼泪迅速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就这样,如一叶飘萍般随着滚滚长江水飘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故乡——安徽芜湖。】

第二天,事情出乎意料地改变了。继父竟然同意带我去安徽了。

后来才明白,一切还是母亲所为。在我黯然离开后,母亲与继父大吵一架,母亲说如果我不带去安徽,她也不去安徽了。最后继父吼了一句“老子算栽了”便默认了我。

继父的那一关过了,养父的一关就不那么容易过了。

中午,继父和母亲都在养父母家吃的饭。这顿饭应该说吃得圆满而美好。养父对母亲一口一个亲家母,和继父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天的我破例上了桌子,还吃到了两块红烧肉,自然是养父“疼爱”我的表现使然。

我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养父夹到我碗里的肉。到养父母家也有一年了,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也是养父第一次给我夹菜,并且是红烧肉啊!那肉是切成方块型的,有瘦有肥还有皮,琥珀色的,一层明晃晃的油,香极了。吃过饭,养父威严地叫他的女儿:“小梅,洗碗!”小梅很不情愿地动手捡桌上的杯盘碗碟,并且狠狠地瞅了我一眼——洗碗本来是我的义务,就像给养父打酒一样天经地义的。

母亲是在吃完饭后向养父提出要带我走的。养父正剔着牙,闻言眼睛一瞪:好好的,开什么玩笑?是了,周家是怀着我做童养媳的目的收留我的,自然不会轻易放了我吧?我的心有点飕飕的凉,就像顺着我的裤管向上窜的凉风,一直窜到了我的心里去。

任母亲好话说尽,养父就是不放我,他的两个儿子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打了个寒战,怕母亲夺不走我。

母亲和养父终于控制不住地争吵起来,养父咆哮起来,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跳脚道:“老子不能白白养你女儿一场……”母亲答应养父,即使我去了安徽,仍然认他做父亲。养父不依,指使他的两个儿子将我押解起来,就在他们动手时,母亲冲过来,母鸡护雏一样抱我在怀。养父恼羞成怒,举起煤油灯就砸,油灯飞在母亲的额头上,殷红的血从母亲的脸上淌了下来。

亲眼目睹着流血的母亲势单力薄地为我争取着自由。原先对母亲的些许怨恨在此刻烟消云散。心里满满的,是对母亲的感激与感动。

事情的结果是请了养父村里的干部调解,母亲答应了养父赔偿200元养育费的要求。200元!这在八十年代初是个多么吸引人的数字!母亲找红英表姐借了100元,继父从口袋里掏了100元,我就被从童养媳赎回成了母亲的女儿。

养父仍不解恨,我临离开他家那天,他恼恨地叫我从身上扒下他家的所有衣裳。母亲二话不说,拉起我到薛窑镇,由我亲自挑选,替我买了一整套棉衣棉裤的衣料,随后送到一个裁缝店加急赶制。

至今仍记得那件粉红底碎白花的棉衣,我就是在13岁那年的春节穿着它满怀喜悦地从南通港登上了江汉号客轮。在南通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长江,站在江边的我惶惑至极,江水怎么可以有这么多呢?它从哪里来?它为什么这么混浊?在它身边,我是如此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轮船真大,上下四层,我们买的最低等的五等舱,在船的最底层,一层草席铺在船板上,南腔北调的旅客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我不时爬上二层的甲板,望着江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金色、银色的碎光,怯懦而兴奋。船开动了,逐渐骚动的旅客们逐渐安静,我看着庞大的轮船笨拙地离港,掉头,缓缓驶离我的故乡。

我忽然惆怅万分,不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忽然想到孤零零埋在屋后的父亲,眼泪迅速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就这样,如一叶飘萍般随着滚滚长江水飘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故乡——安徽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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