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梦里梦外不相识
已是午后,天气仍旧很是闷热。除了蝉在树上拼命叫,四周都是静静的。
董鄂芷兰伸出手准备擦汗,蓦然看到自己又黑又脏的手,不禁发笑。堂堂董鄂家大小姐何时沦落到来做一个粗使宫女了,不知为何,竟有些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她这几日,记忆好像是强灌进脑子里一样,隐约觉得自己家中有很多哥哥,众位哥哥都宠着她,不让她吃一丁点苦。
忽然眼角竟有些潮湿,她慌忙的闭上眼,抑制着眼中想要流出的泪,这是皇太后的佛堂,不能在这里哭哭啼啼。
自那日御花园受罚以后,她的脸到今日都还未完全消肿,那位贞妃说宫里不养闲人,便要她趁着没人的时候来打扫皇太后平日参禅吃斋的佛堂。
那些个教习姑姑也被贞妃给遣散了,董鄂芷兰也乐得她折腾,不学那些规矩了,便不学了吧,做一个宫女其实也挺好的。
“小主,您歇歇吧,奴才替您一会儿。”
凝香过来抢董鄂芷兰手中的扫帚,她不给,“不用了,你快去做别的吧,如今你我同为宫女,你的活若是没做完就来帮我,又要挨罚了。”
“小主,您这是哪儿的话啊?小主是皇上亲封的小主,不是宫女。全是那董鄂贞夕太恶毒……”
“凝香!这是皇太后的佛堂,是紫禁城,不能乱说话。”董鄂芷兰捶了捶背,“你快去忙吧,不用管我的。”
“小主……”
芷兰笑着摸摸凝香的头,“快去吧,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弱。”
做完了洒扫庭院的工作,芷兰实在忍不住累了,想着大中午的也没什么人会过来,就趴在佛堂的一方小桌上睡着了。
她今日因图个方便就随意编了个辫子,长长的辫子被人捏在手里,反过来挠着她那张浮肿的脸。
“啊嚏”芷兰睁开眼睛,揉了揉鼻子,憨愣的模样惹得方桌旁的两人哈哈大笑。
“二哥,看吧,我就说这丫头有趣得紧儿!”
是那日给她玉佩的少年!
而他口中的二哥不是别人,正是那日给她灯笼的另一个少年。
这两人站在一处,倒有几分像,皆是人中之龙,英俊不可多得。
芷兰打听过了,宫里面叫玄烨这个名字的,除了爱新觉罗玄烨,皇上的三阿哥之外,再无他人。
“奴才给二阿哥,三阿哥请安。”
玄烨同福全正巧下了学回来,路过佛堂,忽闻里面有一阵小声的呼噜声,二人有些好奇,遂悄悄进来一看,没想到看到一个宫女,随意的扑在一方小桌上,口水流了一桌,呼噜声阵阵。
现下看着这个一半脸肿成猪头样子,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的宫女跪在地上,心中倒有些不忍了。
玄烨先半蹲下来,与芷兰平视,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你的脸怎么了?”
面色微愠,“谁打的?”
芷兰将头偏到一边,“奴才有罪,自然当罚。”
福全恍若没看到她一般,“好了三弟,父皇还等着我们去请安呢,走吧。”
玄烨小声问道:“小爷上次给你的玉佩呢?可有好好收藏?”
“嗯。”芷兰小心的点了点头。
玄烨大喜,“晚一点再来看你。”
看着那两个少年跨过门槛,消失在朱红色大门后,芷兰忙着收收东西,悄悄跑回去了。
隔了一天,芷兰想着昨日三阿哥没有寻着她,今日应该不会再来了,抱着侥幸的念头,她悄悄进了佛堂继续打扫。
昨日晚上没过来点烛,贞妃便派人来扣了她的晚饭,为了今后的日子好过点,她继续踏进了这个佛堂。
佛堂的小桌上放了一瓶御颜膏,若不是仔细打扫,她还未发现呢。
凝香不知何时偷偷溜到了芷兰身后,“小主在看什么呢?”
“吓死我了!”芷兰一手轻拍胸前,一手拿着那个小瓶子,“这是你落下的?”
凝香摇了摇头,又瞬间想到了什么,“奴才昨日见三阿哥和二阿哥过来,许是三阿哥给小主留的吧?三阿哥对小主可真是好,虽说他还不知道您的身份,可就算知道了您是小主,也可以去跟皇上说一声就能把您给要过去了,毕竟皇上现在迟迟未给您封位,怕早就忘了您了,三阿哥去讨一讨,皇上说不定就准了。”
“胡说,我现在虽然只同一个宫女差不多,但无论如何,我也是选过秀的,如何能那么容易就给讨走了?再说了,我比三阿哥大了十岁的,他对我好,恐怕是把我当他额娘了。”
“小主难道就想在这佛堂洒扫一辈子不成?”
芷兰把玩起那个小玉瓶,心里一团乱,“我不知道……”
宫墙一角,二阿哥福全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事情办妥了吗?”
一小太监点着头说道:“二爷放心吧,昨个晚间,奴才就给送过去了,今儿一大早准能用上。只是奴才不明白,为何二爷不亲自去送呢?经奴才的手,还不让人知道,那二爷的苦心不是白费了吗?”
福全不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头脑发热要谴人去给她送东西,明明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宫女,被罚了就罚了,宫中的刑法本就严酷,可看着她那张肿得老高的脸,心里便有些难受。
见主子迟迟不语,小太监忙自打嘴巴,“是奴才多嘴!奴才告退。”
“二哥,你怎么才来呢?太傅该生气了!”
玄烨自小就不太受宠,只有二哥护着他,于是他两打小就亲,他趁着太傅不注意,偷偷伏在福全耳边说道:“午后再陪臣弟走一趟呗。”
“不去。”
“为何?”
“嫌烦。”
“怎么会?多有趣啊?她比那些唯唯诺诺的宫女有趣极了!”
太傅拿着戒尺板着脸走了过来,毫不留情的揪起玄烨的耳朵,“有什么有趣的?三阿哥不妨说出来让为师也乐一乐?”
“哎,不敢了不敢了,太傅别揪了!耳朵都快被拧下来了!”
算算日子,芷兰进宫也有三年了,别提什么封位了,就连皇上的面,也没能见上几次,可她的记忆却慢慢的清明了。
三年的梦里全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片段,她时而被唤做子卿,时而被唤做孟大人,还有人唤她师傅。
她想着许是佛堂待久了,自己也荒唐的信了前世今生的鬼话,那些梦里面所见所闻,真如同经历过一番。
说来好笑,从前她觉得她的心上不会放任何人,可自从那场梦里出现了一个少年,她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怪怪的。
揽了洒扫庭院的活儿,却难得的起晚了。
走在路上,思绪也忍不住飞到九霄云外去。
“小主快跪下,是皇上的圣驾。”
凝香硬拉着芷兰跪在一边,等着圣驾过去。
那沉重的轿撵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已至壮年的皇帝迈着沉着的步子下了轿撵。
弯下腰来,捏住了她的下巴,“朕这几日总是梦到些稀奇古怪的,请了巫医也不见好,朕记得梦里好像有你。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蛊惑圣心!”
凝香已经被吓得快没魂儿了,不停地磕着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为主子担保,主子这几年都是安分守己的吃斋念佛,打扫佛堂,从未施过什么巫术啊……”
“朕没问你,朕问的是她。”
芷兰慢慢抬起头来,熟悉的眼神对上皇上的眸子,竟含了泪水,她用手胡乱擦着。
口中不断说道:“奴才失仪了……”
福临也不知怎地,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心不受控制的漏跳了半拍,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他很是讨厌面前这个女人,每次遇到她总会梦到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心上一烦,唤道:
“吴良!”
吴总管忙小跑着过来,“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回养心殿。”
“皇上不去皇后娘娘那儿了?”
福临烦躁的摆了摆手,“回宫。”
只留芷兰跪在一片灰尘中,看着圣驾慢慢远去。
当晚,福临就晋了董鄂芷兰的位,封作贤妃,昭养心殿侍寝。
芷兰早早的由着下人梳洗好了,裹了棉被,两个太监抬了她往侧门走去。
路上天空开始飘起绵绵细雨,引路的太监先停下了脚步,尖细的嗓音响起,“二阿哥这位是皇上新封的贤妃娘娘,您这般有些不合礼法吧?”
侍寝的妃子途径之路必定是人人回避的,可这位二阿哥抬了把伞站在路中央,不避也不跪。
“玄烨病了,听说是得了天花,已经移出宫外的府邸去治了。”
说着,他解下了腰间的玉佩,轻轻系在了伞柄上,递给了引路的太监,“给娘娘遮雨用吧。”
那伞柄上坠着的玉佩在风雨中摇曳,上面刻了爱新觉罗·福全。
芷兰也不知道对这两个阿哥是什么心情,听到福全这么说着,想到躺在承乾宫盒子里那块碧绿的玉佩,雨水飘进眼睛里,她慢慢闭上了眼,不去想,那个少年总归是太过年轻了。
棉被送到了养心殿的榻上,罗帐轻解,芷兰听着怦怦直跳的心脏,过了许久,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来人正欲掀开罗帐,芷兰害怕的喊出一声,“皇上。”
略有一丝颤音,听得福临手上一顿。
“皇上,嫔妾还没准备好。能否改日再侍寝?”
福临叹了口气,“把衣服穿好,滚下来。”
芷兰忙着穿了衣服,跪在榻边,等候责罚。
责罚未曾等来,倒是等来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拖了起来。
“你是预备着就在这跪上一夜吗?”
“嫔妾不敢。嫔妾有罪,嫔妾扰了皇上的兴致。”
福临坐在了榻边,看着地上跪着的散发女子,“玄烨来向朕讨过一个宫女,说是在皇太后佛堂洒扫庭院的宫女,朕一猜就知道了,那是董鄂小主,今日的贤妃。你说,你是用了什么妖法,竟惹得朕的儿子们个个为你神魂颠倒?”
“皇上,嫔妾曾听闻,您养过一只玄猫?您可还记得那玄猫是从何而来的么?”
“朕自然记得。那日,”
福临才开口,芷兰就抢了话头,“那日大雪,紫禁城被白雪埋了几层,天寒地冻,玄猫无处可去,冻僵了手脚,正巧倒在了皇上上朝的路上。皇上那时尚且年幼,一眼便相中了这只玄猫,想着摄政王的打压,心中无处可诉,于是就把这只玄猫抱回去了。”
“你究竟是谁?!到底是何人指使你靠近朕的?!”
福临听了以后,大怒,将手中的茶盏摔到芷兰的面前。
她继续不管不顾的说着,“一年不到,京城流言四起,都在传年少的天子被一只猫给蛊惑了心智,皇太后大怒,命人处死这只猫,皇上不舍,却也违拗不了太后的命令,只能由着皇太后掐死了这只玄猫。玄猫死后,摄政王也病逝了,皇上终于掌了这大权,可并没有忘了这玄猫,您派人缝了一只猫型的枕头,夜夜抱着,诉说着心里的秘密。”
“滚!给朕滚出去!不,滚出宫去,滚出紫禁城,永生不得回来!”
她只是继续跪着,一动不动,“皇上可相信,前世今生?”
“胡言乱语!依朕看来,你就是图谋不轨,胡编乱造!滚出去!”
“皇上,嫔妾就是那只猫,陪伴了皇上一年的猫。”
“朕看你是想妖言惑君,不知从哪里听来些闲碎杂传,竟想着魅惑君主,你说你是那猫,那你拿出证据来,朕就信你。”
“嫔妾没有证据,有的只是皇上从前给过的记忆。皇上为何谈猫色变,这一点您比嫔妾清楚。那段您以为无人能懂的岁月,都是说与了猫听,现在皇上是害怕了,怕嫔妾真的是那猫,真的知晓皇上的秘密……”
福临一扬手,“住口!一派胡言!来人,将贤妃削位,贬为浣衣局宫女,杖责二十!”
那些高大的侍卫架起芷兰就往外走,芷兰继续大声嚷嚷着,“皇上也相信玄猫是妖猫吗?!”
“哎哟,快堵住她的嘴!”吴良吓得直哆嗦,从来没有人敢在皇上面前这么明目张胆的说那只玄猫,也从未见过皇上如此盛怒之下还能留了谁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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