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期一会
中元节前一天,辛庆雄急匆匆招来赵彦章。两人在明辉堂里密谈了两小时后,连夜离岛。次日,辛霓忍不住打电话给辛庆雄,询问归期。结果得到“在国外有要事要办,归期不定,但一定会在重阳节前赶回来”的答复。
他们走后的第三天,青蕙忽然提议让辛霓陪她去龙环岛看日落。
龙环岛在镜海市最西边,去那里先要坐两小时火车,再坐一班轮渡。辛霓弄清龙环岛的方位后,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看日落?”
“因为我想咯。”青蕙语气淡淡,任性十足。
见辛霓的神情透露出十足的抗拒,她补充了一个理由:“我想去海边看看日落。”
“那去潭仔湾看也一样。”
“潭仔湾人太多,海水太脏,沙滩也不够好。”
“非要明天去吗?改天呢?”辛霓想方设法劝阻。
青蕙神情幽冷:“昨天和今天都是雷雨天,明天放晴,傍晚多半可以看到火烧云。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一次完美的海边日落。如果你不愿意陪我,我自己去。”
辛霓见她这副样子,心揪了起来,她的语气和措辞以及要去的地方让她有种不好的联想,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刚遭遇不幸的青蕙一个人去海边。
“明天几时出发?要带些什么东西去?”辛霓只好表现得比青蕙更积极。
第二天果然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天空漂亮得让原本不乐意的辛霓开始憧憬傍晚的海边之旅。青蕙找了个出门写生的理由,替辛霓向管家告假,也不管李管家左右为难,两人堂而皇之地出了门。
出门后,青蕙也并不急着带辛霓直奔车站,而是带辛霓去了市中心的商场。辛霓原以为她有购物计划,不料进了商场,青蕙忽然加快了步伐,带着辛霓在人群里左突右冲。辛霓无头苍蝇一般跟着她转了半天,才随她从商场八层的观景台坐扶梯直接下到一层。
到了一层,青蕙飞快拦下一辆出租车,把还没回过神的辛霓一把拉进车里。
“拱西火车站。”青蕙一边对司机下指令,一边回头张望着什么,直到车子驶出市中心,进入下条弯道,她才回过头来,安心在后座上坐定。
青蕙这一系列行为有些反常,辛霓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没有说话,侧脸蹙眉看着身边的青蕙。
青蕙取下背在身后的画夹,专注地整理里面的纸笔,云淡风轻地说:“一会儿看日落时顺便可以做一做下礼拜的写生作业。”
上火车后,辛霓心底的那些困扰被头一次坐绿皮火车带来的新鲜感冲淡。车厢很空,坐着菜农、卖鱼回来的渔民和卖花归来的花农。车厢里有韭菜、海鱼、香烟、玫瑰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辛霓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她觉得这是自由和生机的味道。
这列去龙环岛的旧火车慢得离谱,辛霓试探性地把头伸去车窗外,却被猛然而来的劲风吹得缩了回去。她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不动声色地坐得更直更正。
列车停在南峪站时,青蕙去那花农的箩筐前,用很低的价钱挑了一束花,然后折了个花环,戴在辛霓的头上。这个瞬间,辛霓离家出走的忐忑感完全消失,她打心里感动,觉得自己还可以为青蕙更赴汤蹈火一点。
列车穿过一条黑乎乎的地道后,城市的踪迹便消失了,四野空旷而荒芜,偶尔才能看到几座被大自然侵蚀的废弃房屋。周围的空气变得潮湿,隐约裹挟着海腥气。
离终点站越近,青蕙的心情就越好,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车再一次停下,是在一个叫艮门的小站。这时,青蕙忽然起身,把装满画笔的工具箱递给辛霓:“我去买点海瓜子。下一站就要到了,阿霓,你先帮我把笔削一削。”
艮门大概是这附近最大的一个镇子,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在准备下车,辛霓往车窗外望去,见月台上有不少卖小吃的摊位。八九米外,有一个卖煮海鲜的档口。辛霓充满期待地点点头:“快点回来。”
青蕙随着人流下车,往海鲜档口走去。辛霓打开工具盒,低头认真地削起铅笔来。一把铅笔还没削完,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哨声。辛霓不知道哨声的意思,但还是一凛,抬头往月台上看去。海鲜档口还在,青蕙不见了!
辛霓放眼四周,都不见青蕙的身影,顿时有些急了。她收好画笔,起身往车厢头走去,不料刚走到车厢头,却见乘务员已经把车门锁上了。
“不要锁门,我朋友还在外面呢!”辛霓急促地说。
乘务员往外一张望,见站台上没有乘客模样的人:“刚才已经吹哨提醒过乘客上车了,你朋友自己耽误了时间,不可能再等她了。”
辛霓拿出手机,正要拨青蕙电话,青蕙的电话反而先到了。
辛霓按捺着焦虑,压低声音问:“青蕙,怎么回事?火车已经开了!”
电话那端,青蕙又气又急地说:“一个小孩偷了我的手机,我追了他好久,才把手机抢回来。”
“你没事吧?”辛霓愣了愣,有些无措,“那现在怎么办?”
“我没事。我等下班火车,你下车后,先去渡口等我好吗?”
辛霓权衡了一会儿,只好说:“那好吧。”
下车后,辛霓难以置信地站在龙环渡口,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渡口坐落在一片荒僻的海滩上,售票用的木屋小得像用积木搭的,没有人在这里等船,工作人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海滩附近的野草连绵不绝,茂盛得让人不寒而栗,对面十数米处便是浊浪滚滚的海面。她愣了好一会儿,彷徨四顾,见数百米外似乎有一座比较大的建筑。
她百无聊赖,又有些畏惧地站在小木屋旁,忍不住打青蕙的电话:“你上火车了吗?”
得到青蕙“火车晚点,不知道几时能到”的答复,辛霓蹙眉抱怨:“这里的海滩脏极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安静得吓人,有种跑进史前文明的感觉……我该怎么办?”
“这种渡口都是这样的,但龙环岛上的风景非常美,那里的游客也很多,不如你先坐轮渡过去?”青蕙负疚,安慰她的声音非常温柔。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辛霓挂断电话,望着灰绿色的海面,开始旷日持久的等待。
渡口始终没有人迹。
太阳西垂的速度越来越快,辛霓越等就越觉得周围冷寂得诡异。她的耐心渐渐被磨平,对环境的陌生感和恐惧感逐步被放大,她如热锅蚂蚁般在原地转起了圈。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强忍着怒气和委屈,再一次拨通青蕙的电话:“已经一个半小时了,完全没有轮渡的影子。你确定这里有轮渡吗?”
青蕙那边也焦虑得不行:“真应该听你的不来,我这边火车还没到。你耐心等等轮渡。或者找个人——总能找到的吧?问问他们轮渡什么时候来,几点一班,我们也好有个底。”
听青蕙这样说,辛霓不自觉往远处那座看不清面目的建筑望去,那是这里唯一可见的建筑物,只能去那里碰碰运气了。
她鬼使神差地往那边走去,每走一步,都有种不确定感让她想停下来,但背后仿佛有股力量推着她往前迈步。
她走了很久才走到那建筑前。那是一座似乎经历过爆炸之类重大事故的废工厂,厂房破烂不堪,墙体发黑,楼顶、阳台上到处生着杂草。废厂的门早已被人拆走,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静得阴森。
辛霓毛骨悚然地准备离开,突然,她听到一扇窗后传来一阵响动,她甚至来不及对那声音做出反应,就见一张丑陋得近乎荒诞的脸从黑暗的窗后凸显出来!那张脸朝她咧嘴一笑,露出凌乱不堪、又黑又黄的烟渍牙。
辛霓的心猛然“咚”地一跳,脸唰地白了。她未曾在人类脸上见过这种笑容,那更像是一只饿狗在看到食物时充满欲望的类微笑神情。亲身经历过青蕙的不幸,她不需要半秒迟疑,就能判断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辛霓本能地往后退,但犹如在梦魇里一般,她的腿像陷在泥潭里一样不听使唤。
那个人浑浊的眼睛里冒出一阵亮光,他朝她伸手:“你来了?”
他的声音呕哑难听,和他的笑容一样,充满最龌龊肮脏的情欲。
辛霓迸发出一声尖叫,转过身发足狂奔,然而不过十几秒,那人就从背后扑倒她,她绝望地大喊。那人一边疯狂地撕她的外衣,一边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剧烈的反抗中,辛霓被他粗暴地拖进了那座散发着霉烂臭味的工厂。他两手一用力,将辛霓的真丝上衣撕裂。长满老茧的大手贪婪地撕扯她的内衣,满是酒臭的嘴迫不及待地凑在她胸口、脖子上胡乱啃咬。辛霓尖叫着,疯一般暴打那个欺身压来的男人。那男人迫不得已停止撕她仔裤的动作,表情狰狞地骑在她身上,恶狠狠地抽她耳光,他一边打她,一边低吼:“老实点,你收了老子的钱,就要让老子办事!”
辛霓在绝望中意识到了什么,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哭,一边哀求:“我没收过你钱,你认错人了!你这是犯罪,求求你别这样!”
那男人已经被欲望烧红了眼,狞笑着说:“那怪你命苦了……这么水嫩的囡囡,我就是吃枪子儿也值!”
抛弃了最后的底线,他豁出去似的下手越发狠戾。辛霓满怀悲愤,撕心裂肺地哭闹、挣扎。辛霓的腿一次次被分开,一次次又合拢。剧烈的厮打中,辛霓的牙齿、鼻子都开始往外冒血,裸露的胸口红了一大片,不断往外渗出血滴。她挣得太厉害,那男人半晌都没能解开她紧绷的仔裤,不由恶从胆边生,挥起拳头恶狠狠往辛霓头上连番砸去。
辛霓的嗓子已哭哑,泪腺也已干涸,她像一条被丢在河岸上的大鱼,做濒死前最后的反抗。
渐渐的,她乱踢乱打的幅度小了下去,鲜血从她额角汩汩流下,将她的半边脸染红。仔裤被解开时,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圆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头顶墙面和天花板交接的地方。那处有个巨大的窟窿,她瞳孔一点点放大,她在红得耀眼的模糊视野中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轻轻抬起手伸向她:“妈妈……”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妈妈,所以无从想念,然而在她作为女人在此受难的时刻,她眼前竟然出现了母亲的影像。
就在这时,她难以置信地发现一个黑影正不声不响地接近那个忙于扒她裤子的男人。她看见那个黑影扬起手,将半截砖块重重地砸在那施暴者的头上。那恶棍直直地从她身上翻落下来,滚倒在地上。
辛霓不敢相信现实中真会有“英雄救美”“刀下留人”这种绝处逢生的戏码,然而它真的发生了。她十指蜷曲,渐渐收紧成拳,用尽全力看向那个救他的人——她发誓,自此一生,自此一世,她要倾其所有地报答他。
然而她看不见他。
天光从她头顶的窟窿里垂下,暖黄的一注,笼罩在她的身体上。那光柱之外的世界是阴翳的、幽深的、不可知的。
他就站在那阴翳而不可知的世界里,面目模糊。
她瑟缩成一团,含泪盯着他,她的神经松弛了下来,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她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那人往前走了一步,堪堪从黑暗里露出一张脸来。那是一张极其英俊沉郁的少年的脸。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既不为她的苦难动容,也不为自己的壮举感动,就像管了一桩无足轻重的闲事,而他管这桩事的动机既不关是非,也无关善恶。
这就是救她的人,恰好也长着天使的脸孔,却叫她莫名畏惧。
辛霓望着他,有种奇异的错觉,觉得他刚从一片深潭里浮出,他背后潜着万千妖魔,随时就会有只手再将他拉回黑暗里。
少顷,他缓缓走近她,在她面前半蹲,朝她伸出了右手。
那只沐在暖光中的手修长漂亮却很粗糙,虎口处有一层与他年纪不相符的薄茧。辛霓迟疑地慢慢抓住他的手。少年力气很大,只轻轻一带,就把她拉了起来。
她头发凌乱,浑身血污,上身几近全裸地坐在他面前,却并没有一丝难堪和羞涩。
他脱下自己的褐色衬衣,给辛霓穿上,想了想,他问:“你自己能走吗?”
辛霓默默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他不再说话,站起身就向门外走去
辛霓有些傻眼,她顾不得四肢百骸里的酸痛,弱弱地叫了一声:“喂……”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上她求救的眼神。
“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了?”辛霓强忍着哭腔问。
他没有动,但眉头动了一下,给了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我手机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可以借你手机用一下吗?”
“我没手机。”
辛霓强撑着站起来,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地上的那人,低声说:“你可不可以送我去车站?拜托你。”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阴冷,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转身先一步朝门外走去。
他的步履很快,辛霓一瘸一拐地跟得很吃力,她想让他等等她,又担心他嫌她多事,只好咬着唇勉力跟着。走了一阵,那人觉得她被落得太远了,就停下来等她一会儿,等她跟上来,他又快步朝前走,继而又等。等辛霓第四次追上他时,他终于烦了,一言不发地蹲下:“上来。”
辛霓的目光落在他蜜色的背上,他穿着衣服时显得很清瘦,此番脱了衣服看去,辛霓才讶然发现他的背生得又宽又厚,身上每块肌肉都仿佛受过千锤百炼,线条十分清晰紧实。
辛霓顺从地俯身趴去了他背上。
这样一来,效率高了很多,不多时,他就把她送到了车站。
龙环车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简易活动板房。
那人把辛霓放了下来,替她敲开了售票窗。一个正在看地摊杂志的中年售票员不耐烦地抬头。
辛霓如释重负,急切凑过去说:“买一张最快的回镜海的票。”
售票员警惕怀疑地扫了扫辛霓脸上的血渍和不得体的穿着:“最快也是明天早上九点。”
辛霓的脑袋“嗡”的一响:“什么?”
缓了缓神,她说:“能不能借电话用用?”
那售票员似乎很想知道她将要在电话里说的内容,慷慨地将一部座机递了出来。辛霓飞快按下家里的电话,手指落在拨通键上时却顿住了,她眼神中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她不能在此时向家里求救,如果李管家他们赶来看到她这副样子,青蕙就要大难临头了。
她转而去拨青蕙的电话,电话接通后,青蕙很敏锐地捕捉到她声音里的异样:“阿霓,你怎么了?嗓子怎么这么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辛霓百感交集,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倦倦然说:“青蕙,你在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等到去龙环岛的火车,又打不通你手机,只好先坐车回镜海了。你在哪里?我马上让李管家派人来接你。”
“不要。”辛霓想了想,回答说,“不要告诉李管家我在哪里,就说我想在外面待两天,想回去了自然就回去,务必让他不要告诉爸爸。”
“这怎么可能?”
“你一定有办法的。”
“阿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
辛霓冷不丁挂断电话。
她很累,不想把刚才的事情再咀嚼一遍。她很少任性,这回,她准许自己放肆一次。
辛霓发了会儿呆,回头望向那个人:“你知道哪里有旅馆吗?”
“整个龙环岛都没有旅馆。”
辛霓濒临崩溃:“这里不是风景区吗?为什么连旅馆都没有?”
彷徨了一阵子,辛霓只得再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他:“你方不方便收留一下我……”
“你确定要我收留你?”他的语气有点古怪。
他的态度让辛霓产生了莫名的、淡淡的怨怼,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冷情?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窘迫和无助,他明明可以更有风度一点,主动帮帮她,那样她会更加感激他,但他偏不,他偏要她求他。
然而事已至此,辛霓硬着头皮也要求得他的庇佑——在这座可怕的岛上,她能信的只有他。
他审视着她,目光里有种微妙的深意:“那好,这是你自己要求的。你跟我走吧。”
沿着海岸线往南走了一公里有余,那人把辛霓带到了一艘老旧的小马力渔船上。将辛霓安置好,他发动马达。船在震耳欲聋的“嗒嗒嗒嗒”声中乘风破浪,往远处的龙环岛驶去。
此时已是黄昏,如青蕙所言,天空中果然起了大片火烧云,海面上浮荡着世界上最深的那抹蓝。血一般的夕阳之光从天上烧到水中,融进那片蓝色里。整片西天云霞多彩,流光绚烂,目力所及的一切,海面、渔船、那个人掌舵的背影,全是赤金色的。
辛霓拿桶打了些海水上来,一点点拭去自己脸上身上的血污。伴随这一举动,她将自己身心受到的侵害和侮辱一并洗去。收拾干净后,她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下巴抵在双膝之间,望着脚下滚滚而过的白浪发着呆。她不知道那个人会带她去什么地方,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头一次,她的人生不由父亲掌控,也不由自己掌控,她只能身如此舟,随波逐流,这不免让她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恍惚。
约莫二十分钟,龙环岛狭长的绿色轮廓出现在辛霓眼前,马达声渐小,不久就停在了一片布满铁皮棚屋的白沙滩前。辛霓诧然起身,站在船头往岛上张望,昏暗的光线下,狭窄的街道自沙滩边向岛的深处呈放射状延展开去,街道两侧挤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破旧房屋。见过镜海繁华市貌的辛霓,完全不敢相信镜海还有一座如此简陋、破败的渔村。
下船时,辛霓忽然问了那人一个问题:“这里真的有轮渡吗?”
他脚步顿了一下:“有,但停航了。”
看来青蕙并没有对这里做足功课,一切全凭想象,所以才导致今天这一系列的变故:“为什么会停航?”
“休渔期,谁会来岛上?”
原来如此!
“我叫辛霓,霓虹的霓。你呢?”
他漠然答道:“祁遇川。”
“哪三个字?”
“这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有些字听起来一样,但写出来就完全不同,一个字变了,整个名字的寓意和五格法都变了,人的命运也就变了。明朝时有个故事,一个叫孙日恭的书生殿试时考取了状元,但发榜时却变成了探花。你知道为什么吗?”
祁遇川斜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要搭腔的意思。
“你不好奇吗?你真的不好奇?”辛霓追问了几次,只好继续自说自话,“因为永乐帝觉得‘日恭’两个字合在一起是‘暴’字,很不祥,所以就大笔一挥让他屈居第三。还有,慈禧太后当政时,有个……”
“你好吵。”
辛霓被他秒杀在原地,嘴里的话仍带着惯性往外溜:“所以说,人名字的好坏是很重要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大约不想被她烦,他漫不经心地打断她:“祁连山的祁,遇见的遇,山川的川。”
辛霓默默在心里念叨了一下:“哦,还不错。”
说话间,两人走进一条巷道。巷道里四处弥漫着一股奇异的、不让人反感的腥臭味。道旁低矮的房子外晾晒着各种干鱼,而阳台上统一都种着些叫不出名字的、姹紫嫣红的小花。
辛霓一路走一路观察,把沿路碰见的杂货店、裁缝铺、当铺、邮局、菜市场的方位记入脑海中。天黑之前,辛霓到达祁遇川家里。他家位于这条巷道末尾的位置,是一所挂独立小院的两层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房子上缠绕着一些已过了花期的三角梅。
推开院门,院子里种着些有年月的花木,虽然都还算繁盛,但因没人打理,十分杂乱无章。辛霓走进去后,一眼就看见停在简易车棚下的一辆哈雷摩托,那辆银白色的摩托非常高大、豪华,和眼前这座院子,以及这个衣着寒酸的少年一点也不相配。
进屋后,辛霓四下打量一番,屋子里很冷清,陈设十分陈旧,但破天荒很整洁干净。
辛霓往厨房的方向探了探头:“你父母呢?”
“不在了。”祁遇川边说边走进厨房。
辛霓有些尴尬,尾随他步去厨房。他烧了锅开水,抽出把挂面丢进去,撒了点盐,熟了后就那样白生生地盛了出来。他翻出两个古早的玻璃瓶,从一旁的大缸里夹出条咸鱼,心不在焉地剁成几块,连同那面条端上客厅的餐桌上。
“吃饭。罐子里有虾酱和蟹膏。”他随意吩咐了一句,打开电视机,一边吃一边收看内地的新闻,仿佛眼前根本没有辛霓这样一个人。
辛霓怀疑祁遇川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连最起码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不过她并不觉得委屈,一个孤儿,能够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哪有可能开外挂既长得漂亮还风度翩翩?
清水面实在难吃,辛霓不客气地打开蟹膏罐的盖子,然后她就知道岛上那种奇怪的腥臭味是什么了。但她实在是饿得厉害,只好能屈能伸地舀了一勺子拌进面条里。她一边飞快地埋头苦吃,一边在心里无限循环地催眠自己“好吃好吃好吃真好吃”,终于把肚子填饱。
祁遇川吃饭的风度倒不错,比起她刚才的吃相,他端正的坐姿,慢条斯理用餐的样子倒像个贵公子。他慢吞吞地吃完东西,把电视切到了财经频道。
辛霓很自觉地收拾了碗筷,她笨手笨脚地刷碗,极认真地把整个厨房做了一次全面清洁,然后跟祁遇川打了声招呼,出了门。
她第一时间去裁缝铺子买了条连衣裙换上,然后向店主打听岛上是否有旅馆。店主明确地告诉她,有倒是有一个,但住在那里的都是流莺赌徒酒鬼。
辛霓只好折返。回去的路上,她折进一家杂货店,买了水果等东西作为手信带了回去。
推门进院的时候,辛霓瞥见祁遇川沐在橘黄的灯光下补着渔网,她驻足,在夜色里站着,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锁眉补渔网的样子非常严肃认真,他的皮相生得绝佳,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灯下看来,锋利的侧脸有种惊心动魄的冷峻、惊艳。他的眼睛在微弱光线的映衬下显得澄明清亮,但眼神背后若有两道不见底的深渊。他呈现出来的是一副静默平庸的样子,但辛霓看得出来,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线条都绷得很紧,这让生性平和的她不自觉地替他觉得累。
辛霓正出神,身后的巷子里冷不丁传来一阵阵摩托车轰鸣的声音。祁遇川一凛,警惕地站起来,他快步跑上去,牵着辛霓往屋内跑。几乎是用推的,他把辛霓推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梯,他压低声音警告:“不要开灯,不要发出声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来。”
辛霓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她点了点头,飞快地爬去了二楼。
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二楼的黑暗,二楼似乎是个仓库,满是干海货的味道。很快,十几道车灯光齐刷刷地透过二楼的窗户照了进来,辛霓借灯光回头一看,背后放着几排架子,架子上晒着海货,墙角处堆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箩筐。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取下一个箩筐罩在自己头上,然后抱膝蜷坐下。
院子里传来一群人喊打喊杀的声音,很快,混乱的打斗声响了起来。
辛霓躲在墙角,死死捂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一边颤抖一边无语问苍天:今天到底是什么黄道吉日啊?
不多时,楼下的大门被人“砰”的用力踢开,紧接着传来一阵更激烈的拳打脚踢声。
底下传来的每一拳每一脚都叫辛霓心惊肉跳,她睁开眼,透过箩筐的缝隙,瞥见不远处的地板上透着一束光亮。她凝神屏气,头顶着箩筐一点点朝那光亮移去,然后弓腰俯身,右眼贴着那个窟窿往楼下窥去。
她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祁遇川被两个人反缚着双臂,死死摁在桌子上,他的脸被桌面压得有些变形,左边脸的眼眶和嘴角都被打得破裂出血。
为首一个穿白西装的瘦削男人走到她买的那袋水果前,他挑开塑料袋,瞟了眼里面的内容,吊儿郎当地说:“榴莲山竹,樱桃澳芒,生活不错——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上一季收的花胶被人偷了,这一季休渔……”祁遇川声音微弱。
“反正就是没钱还?”白西装拧了拧脖子,三角眼里射出一道凶光,他走到祁遇川身边,一手按住他的左肩,一手握住他的左臂,用力往后一拉一卸。只听“咔”一声关节错位的脆响,祁遇川通红的脸上骤然冒出豆大的冷汗,额角处的青筋悉数鼓了出来。
如有通感一般,辛霓的左臂传来一阵幻肢痛,她方寸大乱,手脚冰凉地愣在了原地。
紧接着,那人操起一根铁棒,毫不留情地朝祁遇川的小腿削去。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声音,祁遇川左半边身子一沉,半晕厥地往地上滑去。
“白西装”一把将他架住,按回桌子上:“没钱还……那就只好让你还点别的了。别怪驹哥无情,驹哥也要给兄弟们一点交代。”说完,他把手上的铁棒换成了砍刀。
辛霓热血上涌,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往楼下跑去:“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辛霓身上。
辛霓双手紧攥,面色苍白地迎视着驹哥,此刻,刚才那股热血已从大脑里降下去,辛霓头脑一片空白,表情却很刚毅:“他欠你多少钱?”
驹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辛霓:“你准备替他还?”
辛霓唇线紧抿:“他欠你多少钱?”
驹哥不紧不慢地从袋子里翻出根香蕉,在餐桌一角坐下,扒开香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直到把整根香蕉吃完,他才抹了抹嘴说:“连本带利八万,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我没钱。”辛霓梗着脖子,说话掷地有声。
“没钱?”驹哥居然笑出了声,“那你是要肉偿?”
周围发出一阵下流的哄笑。
辛霓气得头脑发晕,面上却强撑着毫不慌张,不疾不徐把自己手腕上的腕表递给他:“我拿这个抵。”
驹哥看了一眼:“什么狗屁水货,你逗我开心?”
“你别装不懂,你穿阿玛尼的西服,杰尼亚的鞋,戴江诗丹顿,你不会不识货。”
驹哥一愣,迟疑地看了眼辛霓,伸手接过那块表,迎着灯光看了看,又把玩了一下,那股狠戾的气焰渐渐消散:“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梵克雅宝新款的钻石女士表,市价八万美元。
“偷来抢来捡来的,你只说能不能抵。”辛霓血脉里属于辛庆雄的那部分硬气冒了出来。
驹哥将表收进自己掌心:“抵六万,还有两万我半个月后来取。”他指了指辛霓,眼神阴鸷地打断她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抗议,“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讨价还价。”
说完,他一挥手,带领着那一群人扬长而去。
辛霓长长地嘘了口气,走上前在祁遇川身边蹲下:“你伤得好重……我去叫医生,你等我回来。”
渔村没有医院,只有一位兼职做兽医的江湖郎中。他看过祁遇川的伤势后,非常简单粗暴地把他左臂复了位,又在他小腿的伤处涂了点乱七八糟的草药,绑上小夹板固定,就算完成了整个治疗过程。
辛霓一边看一边皱眉,皱到最后,几乎成了苦瓜脸,她原以为天要塌了,祁遇川要死了,没想到她以为惊天动地的事,在别人那里却如此潦草粗暴。
辛霓送那大夫出门,大夫边走边交代:“手臂脱臼的地方头几天不能活动,不能沾水,小腿骨裂的地方要固定一段时间。下床要拄拐,受伤的那条腿不能动,等骨痂长出来,就可以活动了,但一年内不能负重。对了,不要吃海货,发伤口,多吃点好的补补。我留的草药,一天换一服。”
辛霓一一记下,目送他离开,才折返回沙发边。
祁遇川笔直地躺在沙发上,呈遗体告别状,他眼睛半睁,眼神虚浮地盯着屋顶发呆。让辛霓比较欣慰的是,他的脸色比之前略有好转,这说明那兽医的药还是有用的。
辛霓按照记忆中自家保姆对付肿痛的方式,煮了几枚鸡蛋,然后半蹲在祁遇川面前,用鸡蛋在他红肿的右脸上轻轻揉着。
祁遇川一句话也不说,望向天花板的目光不为所动,仿佛眼前没有这个人。
辛霓也不说话,专注地一遍遍为他热敷,约莫四十分钟,热敷见了功效,祁遇川脸上骇人的青肿变淡了,轻微红肿的部分渐渐平复了下去。
她揉了揉自己蹲麻了的小腿,起身去屋里给祁遇川拿了条薄被盖上。这时,合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的祁遇川忽然开口:“明天早上七点去北区16号找一个姓丁的,让他送你过海。”
辛霓“嗳”了一声,在原地迟疑了一下,虽有满腔话想说,但他太过拒人千里,她只好三步一回头地走进内室。
内室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他的床铺整洁得吓人,白色的粗布床单一尘不染,半点褶子都没有,被子压整得无比平实挺括,刀裁出来一般方正。
辛霓拘谨地挨着床沿坐下,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她斜斜靠在床头,瞪大眼睛,敏感地盯着窗外全然陌生的夜色,脑中的思绪乱成了一团。家里应该已经乱套了,青蕙要怎么面对?她一遍遍设想可能发生的状况,焦虑得想哭,这样反复自我折磨着,她最终还是在极度的疲惫中浅浅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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