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风佳丽
车穿过布鲁克林大桥时,东天刚绽出点霞光,曼哈顿还处在黑夜与白昼交界的混沌里。陈致摇下车窗放慢车速,用余光扫着窗外。竖琴般的大桥钢索,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错落有致的建筑都还沉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城市里无数盏灯依然亮着,灯光在黑暗里起伏错落,远远看去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星海。这城市如这星海,浮荡着璀璨繁华,暗里又深不可测,行走其间,指不定就在哪里触了礁。
陈致今年三十五岁,三年前来的曼哈顿。他开一辆浅色保时捷;在唐人街有自己的茶叶店、餐馆、珠宝店;在哈德逊河边有一套带车库的高级公寓;新近更是在贝塞置了套用来养老的乡村别墅。
这一切来得不容易,他比别人更懂珍惜,所以他每天都会早起一小时,开车在这座电影里无数次被外星人蹂躏的钢筋森林里逡巡,只有这一刻,他才能如梦初醒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爷真混出来了。
他准点到了坚尼街自己的餐馆,早茶已经开始供应,店里人声鼎沸,声部最高的仍是粤语,其次是普通话,间或夹杂着点英文——这些声音准确地展示了唐人街里的生态。
店长满脸掬着笑将他往楼上的包间引,穿堂过室之际,那几个黑里俏的广东服务员朝陈致抛去媚眼。陈致虽然谈不上多俊美,但高大英挺、衣饰精良,颇有一派钻石王老五的风流气质,在女人那里受欢迎自不待言。
陈致即便对她们看不上眼,但心里也受用,乐呵呵地抬腿往楼上去。
包间里放着今早新出的报纸,插瓶里新换了几枝百合,后厨专门为他做的精致小点一样样摆上来,他慢吞吞地享受这供养,一点点消磨漫长的时间。
陈致看完报纸,又看了好长一阵K线,早市过了。楼下传来打扫收拾的声音,后厨亦传来哗哗水声和杯盏碰撞的脆响。
他将报纸折好,正待要起身,底下后厨传来“啪”的一声闷响,像是湿毛巾抽打肉体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叫骂:“叼你老母咩,你食饱无屎疴啊!你个瘦骨仙、贱精、扑街,迟早做鸡嘅,你喺呢度扮么乜嘢叉烧!”
一听便是后厨刷盘子的广东阿婆,陈致有点听不下去,推开后窗往下看去,一眼却看见水池边的那一人。
极美丽的女子,纤柔白皙,白得简直要发出光来,他一瞬间便由她联想到泛着月晕的明月。
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神来,快步出门下楼,嘴角噙了丝不怒自威的笑,对那阿婆讲:“我第几次警告你不准在这里撒泼了?”
陈致说得一口好普通话,听不出他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
麦阿婆显然是怕这位陈先生的,偾张如斗鸡一般的愤怒渐渐收拢了翅翼,她结结巴巴挤着普通话:“陈生,她抢我事做。”
她瞪了旁边的瘦白女子一眼,这才彻底冷却。她沧桑的脸上有着典型的唐人街华人的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们钱。
管事的见出了乱子,连忙跑出来打圆场。三两下搞清状况后,他简明扼要地向陈致解释:“麦阿婆说阿June趁她去解手的工夫,把她洗过的盘子又投了一次水,抢她的业绩。”
陈致的餐馆不按美国规矩走时薪,而是施行计件计费制,防的就是小工偷奸耍滑。
陈致悠悠转向June,借机好一阵打量。这女孩果然生了一副绝佳皮囊,她明明长着鹅蛋脸,偏瘦出了个尖下巴。略丰腴的双唇彤红艳丽,唇线的最末端自然地上挑,仿佛时刻带着笑意。陈致必须承认,这是任何男人都抵抗不了想去吻一吻的一双唇。
如果不看她的眼睛,这张脸应该是常年处在温室里,未历过任何风霜的。但对上她的眼睛,陈致先前升起的那点绮念像被兜头泼了瓢冰水。
那是陈致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外眼角微微下垂,自然带着几分无辜、几分迷离、几分亲切,只是鸦翼般的长睫将那双眼睛遮得过于云隐雾罩,而那眼睛里透出的神气又那般冷漠。
陈致见过拒人千里的冷漠,却从未见过这种目中无人的冷漠,即便看着他也像没有看着。陈致想了好一会儿,才为这种冷找到一个定位:这冷源自没有任何渴求的超脱。
这种冷不该属于这样年轻的女子,陈致在心里推测她的来历与遭遇。
到了国外还混唐人街的只有三类:偷渡客、妓女和早年被卖猪仔的华工。她无所依傍地在唐人街出道,必是偷渡客,沦落到刷盘子恐怕既无背景也无一技之长,连英文怕都讲不利索。这样好皮相的女子千辛万苦地偷渡来美国,又怎肯甘于一世和油污做伴?迟早是要仰仗皮肉资本,往风尘路上堕的。
想到这里,陈致偃旗息鼓的欲望又开始冒头,他带了点救风尘的心态,眼神轻浮地盯着她被麦阿婆用洗碗巾打红的胳膊,放柔了声音:“唷,疼吗?”
June像没听到他的关怀,也没有就先前的事情解释,径自脱了两只皮手套,朝管事的说:“今天的薪水不要了,给她吧。”
虽是不在意的语气,但有些凛然。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哎!”陈致朝她的背影伸了伸手,又转向另一个洗碗工,“到底怎么回事?”
那妇女看得仔细:“阿June确实没有占麦阿婆便宜,她是把她的盘子投了一次水,但拿起来还是放在麦阿婆那边,没有抢她的工。”说罢,她转向麦阿婆,“阿婆你也太暴躁,看见阿June洗你的碗,二话不说就拿湿毛巾打人家。”
管事的听了有些稀罕:“她自己做事慢,拿最少钱,还有工夫不求回报地帮别人?”
那妇女似乎也忍了麦阿婆太久,把牙一咬再咬,豁出去了似的指控:“我看是阿June做事讲究,看不惯麦阿婆洗完盘子不投,直接用脏毛巾擦干了事吧。”说完,她长出了口气,煞是解脱。
麦阿婆立马跳脚,正要开口脏话伺候,却被管事的喝住:“我说你一把年纪怎么手脚比年轻人还利索,原来你就是这样洗的盘子?”
麦阿婆不服,愤指她干过所有的餐厅都是这样洗盘子的。
陈致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全唐人街都这样干,我这里也不行。你去领了今天的薪水,以后别来我这里了。”
陈致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中午来店吃东西的多是附近学校的小孩子,他这人谈不上原则正义,偏极爱护儿童,所以对店里食材、卫生要求格外严格。
气咻咻打发走了麦阿婆,陈致忽又想起那阿June,连忙驱车去追。
他先是去了坚尼街公交站,没有在人潮里找到那张脸后,又驱车去了地铁1号线,遍寻不得后,他只得赌一把似的开去附近的教堂——美国教会是这些偷渡客的避难所。
他匆匆穿过教堂前厅,终在教堂后院的草坪上看见她,她正给一株开得过于繁盛的九重葛修剪枝叶,这大概是她另一份生计。
陈致深吸了口气,走到她背后:“Hi,June!”
June回眸的瞬间,陈致眼前有一霎的晕眩,仿佛她身后嫣红如霞的漫天繁花都被她的颜色压了下去。
June看着他,不惊不疑,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等他道明来意。
陈致的手脚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放,他在心里骂了句,真是个妖精。脸上还是很快挤出个成熟男人该有的笑:“刚才的事情我已经弄清楚了,作为餐馆的负责人,我向你道歉。”
June的眼神变得深邃,像是看透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好,我知道了。”
“你的手臂……”陈致目光去寻她臂上的伤,有些肿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June嘴角一动,像是笑了:“去医院涂点消毒水然后回来?”
陈致也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中午了,不如我请你吃饭?”
“谢谢,我中午还有别的工作。”
陈致不依不饶:“要不我送你去?”
June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你去那边等我。”
陈致心花怒放,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正午的阳光很烈,不到一刻钟,西装革履的他已经热得不行,June那边却丝毫没有要停工的意思。但越这样受煎熬,陈致心里越舒坦,他从来没这样贱不嗖嗖过,这感觉真新鲜。
过了四十多分钟,June走到汗流浃背的陈致面前,垂下眼帘俯视他:“走吧。”
她也不等他,自己快步往教堂里去了。
陈致跟着她领了薪水,拿了救济面包。她把法棍从中折断,连同一个苹果派,一小袋黄油递给陈致,算是请他吃饭。
陈致喜滋滋地咬了一口,带她往车上走去。
掉车上马路,他故意炫了车技——杂志上说,这是最能引发女人心潮澎湃的十大行为之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幼稚。
“瓦里克街137号。”她言简意赅。
“这份工作是什么?”陈致用余光瞥着身旁专心吃东西的June,有细微的面包屑沾在她润泽的红唇上。他想伸手替她擦了,却又不敢造次。
“家政。”
“哦?”陈致来了兴致,一个美丽的会做家务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完美得如虎添翼,他开始盘算小九九,“你会煮东西?”
“你是说煎蛋和把黄油抹在吐司上?”
不做饭,看来是收拾家务,陈致又幻想出她穿着女仆装跪在地上擦地的画面,差点没把车开沟里去。
“帮忙照看一对双胞胎。”
“报酬应该很不错……也很辛苦吧?”
June点点头。
“何必把自己弄这么累?女孩子的好时候就那么几年,要珍惜啊!”陈致别有用心地说。
June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来美国?”陈致换了一个话题。
“因为在国内受到了迫害。”
陈致失笑:“我又不是移民局的。讲真,国内有什么不好,何必来美国?”
“那你为什么来美国?”
“养老。嗳,你国内老家是哪里的?”
June突然向他投去一个“你问得太多了”的眼神。
气氛骤然尴尬。少顷,June指着前方不远处:“那个电话亭边停一下。”
“明天你还会去餐馆打工吗?”停下车后,陈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生怕她说不,他连忙又补充,“麦阿婆被炒了,我们餐厅需要你这样的员工。”
“明天再说。”June双腿移出车外,回头,眼神从他脸上滑过,“谢谢。”
陈致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那眼神攫走了,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活泛过来。
距明天早上还有十八小时,一千零八十分钟,六万多秒,今天注定难熬。
陈致的生活轨迹很简单,忙时玩儿命各国飞,闲时就静静待着。每天早晨,他会准点在自己的餐馆过早,然后雷打不动地去自家珠宝店看看,逛到下午去自己的茶店来一壶下午茶。他没有夜生活,不是力不从心,而是单纯觉得没意思。在国内白手起家那些年,灯红酒绿里摸爬滚打,从要几十个串儿就欢天喜地到蘸点芥末都要用块鲨鱼皮现磨;从看见个锥子脸长腿的女人就激动到现在嫌陪酒的女明星腮骨削得太过。堪破了色相,一切都那样索然无味。
他没有生活目标,一切都是惯性使然,习惯性地往高处攀,习惯性地滚财富雪球。June的出现,像粒石子砸进他一潭死水的心湖,那里面有了点涟漪,有了点荡漾。他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天,但他事后想来一点也不气恼,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牵他走多久。
踱进珠宝店,店长和伙计正忙着招待一个旅行团看宝石。国内的旅行团埋单相当豪气,不到十分钟就卖了好几粒克拉钻。
陈致正陶陶然,电话响了,却是顾连娜。他接起电话一听,对方晚上想请他去看芭蕾舞。他对顾连娜的邀请一向缺乏兴致,今儿兴致就更缺乏了,但语气反而更温柔:“七点半?我去接你。”
当初是陈致先撩的顾连娜,她不是他好的那口。不知道顾家怎么培养的,明明是个端正的姑娘,非把人往古典大家闺秀上拗,害得他们家这三十多岁的大小姐开口必带着点莎士比亚的诗意。陈致犹记得他俩初次约会,对方选了个下雨天,两人撑了把伞傻兮兮地去公园,拍默片似的走了半个多小时,对方才幽幽说了句:“这阴柔缠绵的天气,恰是五月里最好的风景。”
酸得陈致从此将她代称为“阴柔缠绵”。
但架不住人家有间银行做陪嫁,娶了这样的老婆,勉强也就挤进上流社会的门槛了。
那边,顾连娜又说了几句什么,言语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矫揉的嗲气。
这类大小姐对男人是最有分寸的,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对男人,一点也不能偏差。这是怎么了,她对他的态度更进一步了?陈致正疑惑间,招待完客人的经理走了过来:“陈哥,有个事儿,那颗火油钻怎么镶?”
“什么火油钻?”陈致蒙了。
“就是那颗九克拉的镇店之宝啊,您不是要拿它向顾小姐求婚吗?”
“我什么时候……”陈致忽然抚额,“坏了!”
他上周带顾连娜来珠宝店玩,恰好店里来了一批尖货,顾连娜一眼就看中那颗九克拉的圆钻,爱得不得了,当即要回家拿支票簿。偏他轻浮,来了一句:“取什么支票簿,这就是你的东西。”
当时他是奔着娶她去的,见她喜欢这钻石,随口说句拉近关系,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都当他这是要预备求婚了。
陈致莫名抗拒:“先放着。”
说罢恹恹地回去了。
入夜,他给顾连娜打了个电话过去:不舒服,晚上的芭蕾舞会去不了了。
泡了个澡,他给自己倾了杯拉菲,早早睡了。支离破碎的梦里,全是June的影子。
次日早上起来,陈致问自己:“你疯了吧?”
他赶紧挂了个电话给顾连娜道歉,对方等铃声响到了头才接起,起初有几分拿乔,不一会儿便被他逗弄得溃不成军,又向他约了改天去骑马的时间。
陈致想,他在顾连娜这样的女人这里都能所向披靡,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在一个黄毛丫头那里乱了阵脚。
他故意慢悠悠地出门,故意慢悠悠地往餐馆赶,到了地方也不急着直奔目的地,而是在楼上吃完早餐,才做巡视状去了后厨。然而她竟没有来。
太羞耻了!陈致跟有表演型人格似的在那里演了半天,灯亮了,发现台下观众居然压根没来。
他挟裹着一股无名火,直奔教堂。那里也没人。
他的方寸登时乱了,她怎么了?是病了,是出意外了,还是被人捷足先登?抑或是从此消失了?
哪一条设想都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没头没脑地把车开去瓦里克街137号,找地方泊了车,怔怔坐在车里头,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在乎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女人。
但流逝的时间却让他相信。他足足傻等了三小时。三小时后,他看见她从一扇门后出来,再见她的瞬间,他被荷尔蒙淹没。他对自己说,他要这个女人,无论如何。
他开车偷偷尾随着她,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和她迎面而过的人都回头看她,她却不做任何回应。她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像走在一座寥落的空城。陈致不遑他瞬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行走过处都变得模糊、虚无,只有她越来越明晰。
陈致跟着她走了两条街区,见她走进了一间胶囊旅馆。
陈致将车泊在旅馆对面,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二十多层的细高大楼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两平米见方的玻璃窗格,这让有点密集恐惧症的他呼吸一滞。
彼时不过下午五时许,潮闷了一整天的曼哈顿忽然起了大雾,白雾从天边涌起吞没暮色,迅速从四面簇来,攻陷了整个曼哈顿。白昼掉进了黑夜,但这风起云涌的变幻在曼哈顿并不罕见。
陈致打开车灯,然后对面旅馆大厅的廊灯亮了,紧接着,他头顶上无数盏灯渐次都亮了。在幕天席地的雾霭里,那五色光亮迷蒙如孩童惺忪的睡眼,又像是万花筒里的浓彩色片。
June就活在那片迷离而斑斓的光里,活在小小一方水晶棺里。
他想起年少时在录像厅里看过的一部老港剧,王家卫拍的,绝色的长腿美人躺在逼仄的三尺矮床上自渎,那一幕曾是他的欲念之火。如今他这样想象着阿June,他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整个灵魂都开始摇荡。
他的性意识萌醒得很早,但他爱一个人的意识直到这一刻才迟迟醒来。
这爱来得莫名其妙,这爱来得摧枯拉朽。
次日,陈致在餐馆见到来上工的阿June。
他耐着性子等阿June忙完,再使人将她叫进包间来。
“坐。喝茶。”陈致将内心的狂浪收拾得很妥帖,笑吟吟对阿June道。
阿June在他对面坐下,左手支在桌上,用纤长的食指托起尖俏的下巴:“有事?”
陈致不急不慢地拉家常:“June啊,你来曼哈顿多久了?”
“半个月。”
“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噢?比方说拿绿卡,或者多赚点钱寄回去,或者,哪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阿June像是认真想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陈致被噎了一下:“是这样的,阿June。我打算找一个信得过的住家用人,我思来想去,觉得你非常合适。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考虑。”阿June毫不犹豫地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信不过你。”
陈致喝口茶压了压那种噎得慌的感觉:“你一天打三份工,风吹日晒,居无定所,日薪才不到一百美元。如果接受我的聘请,你可以有一间能看到哈德逊河景,有独立卫浴的卧室,你只需要做做家务就能拿到至少两百美元的日薪。这样的好事,你真的不要考虑考虑吗?”
“来得太快的好事就像鱼钩上的饵,陷阱上的肉。陈先生,不要再打我主意了。”
阿June神情变得严肃,她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陈致快速跟上,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追出门外,他觉得自己错了,像June这样的美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过?他拉住阿June,打出诚恳牌:“June,我承认我是喜欢你的。你何必这样拒人千里?”
阿June抬头,嘴角一翘,笑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喜欢我什么?你知道我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先生,看过《聊斋》?被皮相迷惑的人,很可能招惹到一只画皮鬼,你就不怕吗?”
陈致不禁又重新审度面前这个女子。
是啊,他从来还没在哪个女人面前这样失态过,见了区区几面,魂儿都被她勾走了,难不成她真是个来噬他心的画皮鬼。
见他怔住了,June轻轻挣开他的手往前走去。
她的走姿依然那样漂亮,妩媚里透着潇洒。
直到她走出十米开外,陈致才猛然惊醒,他冲上前去再度拉住她,将她扳过来,逼视她,语气里也透出了点决然的狠劲:“就算你是个画皮鬼,我也认了。”
June定定盯着他脸上兽性的表情,忽然笑了。那笑是有层次的,各种意味层层递进:“陈先生,你这样的表情,我只在一种人脸上见过。”
陈致沉迷在她那一笑里,无意识地问:“什么样的人?”
“赌红眼的人。”
陈致如遭当头棒喝,脸上的偏执、决绝、狠戾很快渗到面皮下,仿佛从未出现。良久,他才说:“June,我不管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走。我要和你赌一把,要么赢全部,要么输全部,筹码就是我的一切,你……肯接受吗?”
等了好久,等到他说这番话时的霸气全都泄掉,等到他芒刺在背,等到他灰心丧气,她说:“为什么不?”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从见他第一眼起,June就洞穿了他的心思。她其实是需要他的,她需要他的援手,需要他的力量,需要他将她隐匿起来。她的欲擒故纵不过是想看看,他可以为她奋不顾身到什么程度。
June搬进陈致家述职那天,正是陈致和顾连娜约好去骑马的日子。
陈致跟June交代完事情后,装备齐整地出门。
车已经开在去马场的路上了,他却忽然掉了个头去了Whole Foods Market。
陈致选了上好的雪花牛排和松茸,买了海鲜和水果,想了想,又千辛万苦地跑回唐人街找了只土鸡。
家里没有吃的,他不想June饿着,更不想她吃块面包了事。
打开家门时,June已经做完了家事,她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抽一支细长的女士烟。淡蓝的薄荷味烟雾缭绕着她,因背着光,她修长柔美的身姿呈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剪影。
陈致走了片刻神,在她回头看他时,上前抽掉她手指间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好好的女孩子,抽什么烟?”
她答:“也是。”从善如流地将剩余的大半包烟丢进了垃圾桶。
陈致满意极了,决定犒赏她:“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他献宝一样把食材举到她面前,以为她会欣喜若狂,没想到她说:“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弄。”
陈致讪讪收回手,笑道:“我做,你吃。入职大餐。”
说完,顾连娜的电话到了,陈致走到一旁接听。对方语调不高,语气却尖锐高冷:“陈致,你迟到了。”
陈致忽然没了和她周旋的心,语气疏离客套:“抱歉,顾小姐,我有事去不了了。”
“你确定?”
“对不起,我……”
话还没说完,电话被掐断。
被挂了电话,陈致有一瞬的恍惚、失落,他默然走回June身边。
“你怎么了?”June问。
“刚才我的理财顾问告诉我,我的投资全赔了。”
“赔了多少?”
“大概,值一个华通银行那么多。”
“我帮你把东西放冰箱?”
“不,打电话帮我再要只龙虾过来,晚饭吃好点。”
“然后去跳楼吗?”
陈致忽然失笑,紧接着阿June也笑了。
晚餐很丰盛,中西合璧,龙虾刺身、牛排松茸,还有锅鸡汤,一切都出自陈致的手,June偶尔帮手。
June用眼神赞了大厨陈致。
陈致受用得很,道:“男人都好吃,好吃到一定程度的,都会烧菜。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味道。”
开饭前,June做了饭前祷告。
待她祷告完,陈致有些不信似的:“你真信基督?”
June知道他在怀疑什么:“来美国前背《圣经》是为了多条留下来的途径,但现在真的信了。”
陈致听说过有人在偷渡前背下整本《圣经》,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虔诚的新教徒,一到美国就直奔教堂,告诉牧师他在国内的悲惨经历,比如受到压迫,或者不公正待遇,然后在教会的帮助下,取得三年居住权。陈致不希望June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他怕掌控不住。
他瞥见阳台上有一本《圣经》,半开玩笑道:“我不信你能背整本,我考考你。”
他拿过书,竟是英文版,他随手翻了一页:“Gen1:16 And God made the two great lights……”
“the greater light to rule the day, and the lesser light to rule the night: [he made] the stars also.”June不假思索。
“你的英文很棒。”陈致的语气有些复杂起来,一如他的心。
他以前看《西游记》通天河一章,众人不知河水深浅,八戒提议寻块鹅卵石丢入河中,若是河里溅起水泡来则水浅,若是咕嘟嘟沉下有声则水深。众人丢了块石头下去后,惊得八戒连连称“深”。
而这一试给陈致带来的震惊,不亚于亲眼见自己用来问路的那块“石头”是怎样咕嘟嘟沉入通天河的。
June这潭水……真深,他可泅渡得过?
“骗你的……”June仿似洞穿他的内心,喂他定心丸,“我从小就信教。”
“英文也是从小就学的?”
“嗯。”
陈致决定不想那么多,纵她是三千弱水,他能取一瓢饮也够本。他温存地为她盛了鸡汤:“补一补,把脸吃圆点更好看。”
June鼓起腮:“这样吗?你确定?”
陈致再度失笑。
二人正聊得高兴,门外却传来门铃响。
陈致百般不情愿地起身步去,往猫眼里一瞧,来人竟是顾连娜。
他脸色变了变,还是将门打开。
着骑马装的顾连娜朝他冰冷一笑,颇有好莱坞黑白片美人的高傲姿态。
不等他开口邀请,她利落地穿堂过室,在离餐桌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打量着正在切牛排的June。
June朝她一笑,抬头问陈致:“陈致,需要再拿一套餐具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都没有要起身意思意思一下。
顾连娜转头,仰脸问:“陈致,你所谓的有事,就是和这个洗碗工吃晚饭?”
陈致原本有些尴尬,听她这样咄咄逼人,尴尬变成不悦:“顾连娜,你在我饭馆里插了眼线?”
“没错,我父亲认为有必要对你做一个长期的背景监察。”
这时的顾连娜再没有阴柔缠绵的气质,她露出尖刻蛮横的真面目。
顾连娜再度审视June:“是有几分姿色……陈致,我不介意你用牛排、龙虾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女孩上床,甚至不介意你未来有一些地下情人,但我介意你不分轻重。我想我有必要对你重新进行评估……”
“不必要了。”陈致厌倦道,“顾小姐,我另有所爱了。”
“另有所爱?”顾连娜气得嘴唇发抖,她俯视着June,“那请你介绍一下你的爱人,她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哪所大学毕业,能给你什么助力,能给你子女什么样的教育?”
第一个问题就难倒了陈致。
顾连娜诘问道:“陈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理想是上流社会,是上东区的别墅。你觉得凭你一人之力可以实现这个理想吗?”
陈致走回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他从柠檬上拣了点龙虾,浸入山葵酱里:“但现在我的理想变了。”他指着对面的June,“我的理想变成了这个女人。”
顾连娜有些站立不稳:“陈致,你太肤浅了。你让我失望透顶。”
她快步朝门口走去,在拉上房门那一瞬,她说:“从此以后,通往上流社会的门对你永远关闭。”
门“砰”的一响,害陈致和June面面相觑。
“你真会让女人伤心。”June摇头。
“我真的很肤浅吗?”陈致和她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恋爱脑倒是真的。”June举起红酒杯。
“我可以追你吗?”陈致喜欢她的坦荡劲儿。
“我不好追。”
“那是追你的人无能。”
“哈!”June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June,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叫辛霓。”
“辛霓……”陈致将这个名字细细咀嚼,又揣进了心里,“辛霓。”
听闻陈致在贝塞有栋乡村别墅,辛霓动了去看看的心思,陈致寻个闲暇带她走了一趟。
贝塞其实是宜居的,小镇干净宁谧,建筑普遍矮小精致,很有点异国田园味儿。他的独栋在冠顶公园附近,全落地窗纯木结构的两层别墅,进门便是六百平米的草坪。
辛霓上下参观了一番,露出喜欢的意思问:“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陈致慢吞吞说:“太空了。”
“我觉得这里很好。”辛霓抬头看着客厅的大吊灯,眼睛里映射出水晶灯的璀璨光芒。
她有些出神,像是在憧憬于此生活的场景。
陈致被她的样子打动,拍板道:“我们明天就搬过来。”
陈致雷厉风行地带她购置了一批家用品,又雇人做了全面清洁。次日他们搬了过来,一手一脚将这里布置成一个家的样子。
辛霓不会做饭,陈致每天便早早叫她起来,驱车带她回唐人街过早。
昔日的单人包厢变成了二人世界,餐馆的女服务员见了辛霓,恨不能用眼神戳穿她的脊梁骨。
陈致一切生意都不避讳辛霓,他乐得带她见识他的成就。很快,陈致所有店面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这位准老板娘。
陈致固然热火朝天,辛霓却波澜不惊。陈致带着她,她当工作一样跟着,陈致不带着她,她便有自己的生活。
她非常恪守职责,每日一早替陈致打点好衣装,然后慢而细致地将家政做好。每天傍晚她都要去长跑五千米,周末准时上两堂自由搏击课。那拳馆是黑人开的,学生也多是黑人。学员交手粗暴残忍,辛霓初时总是要落一身伤回来。
因嫌头发碍事,辛霓将一头如瀑长发削短。陈致是个传统男人,为此别扭了好几天。他疑心她学搏击术是为了防他,便总拿《天龙八部》里“抓破美人脸”的桥段影射她,劝她放弃。
辛霓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渐渐的,她再也不会满身挂彩地回来。
有次陈致去看她上课,发现不管对手的反应速度和移动速度多快,她都能找到一个不挨打的躲避方式。在和同级别对手的较量里,她偶尔还能伤到别人。
夏至后,陈致很做了一段时间“空中飞人”,忙到时序入秋,他才闲了下来。
大抵受够了花花世界里的热闹,他很乐意安安静静地守着辛霓。她浇花,他便帮着修剪枝叶;她做家务,他便收拾食材;她去跑五千米,他豁出一把老骨头跟着。
辛霓替他无聊,想了想,提议一起环美自驾游。陈致对这场孤男寡女的长途旅行充满期待,平均每二十分钟要冒出一个情趣满满的联想。
旅行开始后,他才发现辛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到一个州,她关心的不是当地美食、自然风光、人文历史,而是形形色色的旧货市场、寄卖店、典当行。
辛霓看得多,说得少,偶尔认准一家店,便大方出手淘换些字画、瓷器、金石。
那日路过马里兰州,陈致见辛霓和一个年轻店主软磨硬泡,非要买他喝茶的一只杯子。
陈致从未见辛霓那样执着过某种事物,便上前借那茶盏一看,旧旧的青色,敞口小圆底,像只倒扣的小竹笠,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陈致茶生意做得不错,却不嗜茶,更不懂茶器,他见那杯子长相粗朴,也不像什么宝贝,便问辛霓:“他开价多少?”
“他没有开价,说是自己用惯了,怎样也不想转卖。”
“你那么想要?”
见辛霓点头,陈致走上前把那年轻店主肩膀一拍:“你店里最贵的东西是哪一样?”
店主听他这样问,无比小心地从身后的保险柜里端出一只托盘,托盘上有几粒钻石,他指着最大的一粒道:“三十万美元。”
陈致拿起放大镜一看,食之无味道:“克拉大切工差,买回去还要重新切。”
他漫不经心将那粒钻石丢回托盘:“买钻石送那个杯子,成交?”
店主眼睛一亮,答应得无比爽利:“成交!”
回到车上,辛霓爱不释手地对着阳光把玩那个杯子。
“什么宝贝,这么喜欢?”
辛霓眼睛眯成月牙状,露齿明媚一笑。
陈致心里荡漾了一下:“那这三十万就花得值。”
辛霓把杯子递到他面前:“给你喝茶用?”
陈致一脸嫌弃:“不要。太丑。”
“肤浅的颜控。”辛霓取笑他。
陈致忽然心念一动,他将丝绒盒子打开,那粒大钻石明晃晃地闪了道光:“回去给你做只戒指怎么样?”
辛霓听出了他的意思,笑意渐渐收拢,她垂头敛眸,半晌没有说话。
陈致情难自禁,试探性地抓起她的左手,见她没有动,又将那细滑柔荑握入掌中:“阿霓,嫁我?”
中国男人是不善求婚的,和一个女子交往得水到渠成了,一句“什么时候把婚纱照拍了”就算是表了态。陈致原也在飞来飞去的空当里想过,将自己那粒九克拉的火油钻镶了,然后举它于那碧瓦朱甍的人间至奢华处,跪着求她嫁他。
但不知缘何,他觉得于此一刻、于此一地这样轻描淡写的求婚才是合时宜的——她可以当真,也可以当个笑话。这是中国式的委婉,也是中国式的自卑。
辛霓不再低着头,微蹙着眉静静看他。她的眸子对着他,心与神却在很遥远的地方。
良久,辛霓的眉轻轻舒展开,她淡淡地,义无反顾地答:“好啊。”
陈致不傻,他读懂她的腔调。她不爱他,但可以嫁给他。
他比谁都清楚,辛霓内心里有多么清寡,她像支没有芯的蜡烛,他的爱再热烈如火,也没法将她点燃。但这都不要紧,她答应嫁他了。他不怕貌合神离,好多年前有首歌是那样唱的:谁说爱人就该爱她的灵魂?
旧金山是他们加州游的最后一站。
比起曼哈顿,旧金山的唐人街更有中国味。四下里一走,久别故里的陈致开始思乡。
陈致从一个推车上买了两碗豆花,请辛霓品尝。
“这是什么?”辛霓指着那碗拌着红油辣椒的东西问。
陈致指着卡车上大大的“豆花”二字。
“这也是豆花吗?”
陈致忽然笑了:“阿霓,你是福建人还是广东人?”
“为什么这么猜?”
“喜欢鲜甜口味,连辣豆花都没见过,只好往那边猜。”
“怎么不能是江浙人?”辛霓不服气。
“你身上没有江南女子的味道。”
他伸手够她,牵她坐在他身边:“你家乡在哪儿?”
辛霓语气里没有一丝离愁别绪,淡淡道:“我没有家乡。”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茫然,是的,她和所有人不同,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怎么可能?”陈致待要细究,却见辛霓的目光投向了二十步外的一处。
那是一爿门脸老旧的小店,色泽阴沉,夹在文彩辉煌的楼宇间,有点不合时宜的突兀。
辛霓缓缓起身朝那边走去,却没有进店,而是仰头望着橱窗玻璃后的一幅画。那是一幅用贝壳雕成的凤穿牡丹图。
陈致跟过来,将那幅画细细一打量,来了兴致:“这贝雕手艺真了不得。咱们进去看看。”
他二人走进店里才发现别有洞天,小店门脸小,里面空间却很大,不惟大,而且还被人用柜子、多宝阁、屏风、花墙隔得幽深曲折。里面的货物也并没有规整地摆放在柜台里,而是看似随意地摆放在墙柜上、桌上、地上。货品五花八门,有中国仕女画,也有孩子玩过的彩绘木马,更有西洋的雕塑和座钟。
与其说这是间商店,倒不如说是一座回忆博物馆。
店里安静得诡异,陈致惦念着门口的贝雕,不禁发声询问:“有人吗?”
花墙后传来几声咳嗽,算是应答。
“老先生,门口的贝雕卖吗?”陈致问道。
辛霓走到另一侧,从红木箱子上拿起一支青铜烛台,她从烛台下找到机括,轻轻一拨,烛台登时张开花瓣,变成一朵青铜莲花。她看得出神,全然没有注意花墙后有一位老人走出。
那老人被她的侧颜吸引,发出一个猝然的、惊疑的声音:“大小姐?”
辛霓双肩猛地一颤,像突然被无形的子弹打中。
陈致错愕地看着辛霓,又看着那个年近古稀、干瘦病弱的老人,一时呆在了原地。
辛霓放下那支烛台,没有回头,哪怕一丝迟疑都没有,径直走掉了。
陈致仍泥胎木塑般站着,这戏剧化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就像明明看见台风过境,却没留下半分痕迹。
他是不是听岔了?那老人叫她大小姐。这称呼太陈旧,比他满屋子的老古董还要旧,他一点也不能把这个称谓和辛霓联系在一起——
但辛霓落荒而逃了。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陈致眉头纠结成一团。
老人置若罔闻。陈致本能地不想再探究。也许是个老糊涂。
走出店门,陈致看见辛霓远远站在街头,惊弓之鸟一般棱棱挣挣的,像是刚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像是沉淖进回忆的泥沼。他们之间隔着一百来步,他可以轻易走去她的身边,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世界,但他不知道怎么走才能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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