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温泉
一个侍卫手执诏书在我面前展开。
“废妃景氏……”四字在耳边盘旋了许久,我才顿悟到这是指我。然而,耶律楚的诏书里并没有提到我刺杀耶律炀的事,而是说我“忤逆不驯”,要“禁拘严责,囚于他院”。
废除名分是必须的,因为他已叛周自立。囚于他院却是仁慈的,即使杀了我给耶律炀偿命也并不过分。
读完诏书,侍卫扬手,示意我登上不远处的马车。我没有再回头看这上京的宫帐,只是将背脊挺得很直。
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路过几次驿站,马车才终于停下。下车,迎面是一座仿周宫殿建筑。侍卫们同样并不近身,又再次示意我向宫殿走去。地下积雪尺深,一步下去,靴子都浸没了。走了数十步,我已有些气喘。
来到宫殿面前,大门上书:温泉行宫。字体古拙雅致。侍卫上前开启殿门。殿内深阔,两列侍女静静地迎候。
长殿尽头,巨大的厚幔垂下。侍女上前,以长长的金钩揭开巨幔。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隐隐有清泉水声。我狐疑着,但仍踏着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步入了行宫。
外面白雪皑皑,而宫内是另一个世界。
清澈的温泉水自高而下,柔柔地灌入数个池子。池面上升腾着暖暖的热气,轻薄的云雾笼罩蔓延,宛如仙境。
长安也有温泉行宫,那里的池子以各种金珠玉石砌成,行宫内外金碧辉煌,无处不是工匠精雕细刻,彰显皇家贵气。而这里的池子大小不一,高低不同,错落有致,一看就是天然形成。池边因着池子本身的样子雕了些样式简洁的纹样,更显得古朴自然,毫不造作。
点缀在池与池之间的,亦不是金玉,而是一棵棵缀满白雪的树。
我仰起头,啊,那不是雪,那是真正的,正在怒放的梨花。
雪白雪白的梨花,盛放在北地极寒,依然开到荼靡灿烂,美到惊心动魄。满树满树耀眼的白。因着热气的蒸腾,不时几片雪白的梨花瓣落下,或停驻在池岸边,或轻飘在水面上。温泉水绮艳如同流光,轻轻泛开华美的波纹。花瓣在这轻软的波纹上荡漾,行宫里蕴满了梨花特有的清淡甜香。
耳边回响起从前的对话:
……
“果然是南橘北枳,连这梨也和大周的……很不一样。”
“我不信南橘北枳这样的话,周朝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春日长安城里满树的梨花,这里也能开放吗?”
……
原来,长安城里满树的梨花,这里一样可以开放。
心中密密交织着感动和惊叹,我徜徉花香之间,恍如幻海浮嵯。情不自禁走到树下,伸手接过一朵轻飘下的白色仙子。洁白无瑕的花瓣内包藏着嫩红的蕊,似少女羞涩的笑脸。
这里,难道就是“囚于他院”之所在?
梨花深处,有人向我走来。
白雾蒸腾,将他颀长的身姿衬托得更加俊美。
梨花瓣落,拂过他看我时的眼神。那原本犀利刚硬的眉眼此时是柔和的,平添了几分温柔。
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他,不该出现在此地啊。
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确实,此刻,他正在白雾蒸腾中缓缓向我行来。
我愣愣地站着,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那里,嘴唇轻颤,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我们就这样互相对望着,不曾交谈一句,却像是说尽了千言万语。
在他深沉的目光中,我几乎可以听见花瓣飘落水面的声音,一片一片,极缓、极轻;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极沉、极静。
“四月十七,你的生辰。”过了许久,才见他轻启薄唇,向我道出。
我一时被喉头的哽咽噎得透不过气。
面对这满树繁花,我百感交集。将梨树自南方移植到这里,再以温泉使之在四月开放。这其中心力,这其间深情……只因我那时的一句话。
是我利用了他的信任,辜负了他的深情。泪水顺着光滑的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绯红色的衣裙上。梨花纷落如雨,我心乱如麻。
“楚,”我垂首低眉,“妾何德何能,得夫若此?”
我已甘心,对他自称“妾”。
自己走去,投进他的怀抱,感受他身上清淡的气息,温暖的呼吸,包容的体温,臂膀的力量……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脏紧贴着自己微微跳动,和我一样的节奏。血脉在缓缓流动,温暖逐渐包裹全身。
我仰起头,他唇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我的唇上。
辗转,深入,猛烈却又温柔,呼吸被完全揉碎,又火热地融合到了一起。忽然唇边微微吃痛,是他在惩罚地轻咬。
我沙哑的喉咙中挤出破碎无调的声音,“好痛……”
耶律楚放开我的唇,眯起了眼睛,“知道你给自己,给我,给契丹惹了多大麻烦?”
我有些僵硬,垂下眼帘。
“北方将因你而长久不宁。”
“对不起。”因为贪恋那怀抱的温暖,我忍不住挨得他更紧。因为歉疚,更因为自责,我不敢看耶律楚,只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
“答应我,爱惜契丹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他伸手,替我将散下的发丝掖回到耳后。
我无声地点头,默默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梨花簇拥在我们身周,空气奇异芳甜。
“玉,再跳一次梨花舞,”耶律楚放开我,后退了两步,唇边浮起浅笑,“只为我。”
“好。”我轻轻褪去长靴,月白色的罗袜踩在梨花瓣上。
长裙绯红,梨花雪白。
云袖破空一掷,尽兴挥洒自如。长发如缎,丝带拂过梨枝,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掠过我的鬓,落上我的袖,又随着旋转的红裙舞成满天飞雪。
回眸一笑,眸光迷离,红裙带起铺地的洁白花瓣,如明光灼灼的烈火燃烧白雪,倒影映在清澈无波的水中。
一个旋舞,取下紫玉笛钗,置于唇边,吹奏的是一曲《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舞到极处,几欲乘风飞去。曲到尽头,冰消雪融,极尽灿烂。
我们的眸底,都有盈盈的闪光。
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种喜悦,是不能够表达,如同久渴的旅人相逢一个清冽的泉眼,欣喜若狂却只能哭泣;原来有一种感动,是无法言语,就像冬去春回万物复苏,细雨滋润心田,热了四肢百骸却无所感恩……
耶律楚忽然拉了我的手,沿着升腾着暖气的池边向深处走去。温泉水潺潺,从高处的池子向低处流淌。一路都是梨花:头上怒放的是梨花,脚下踩着的是梨花,鼻端飘逸的,是梨花漫溢的甜香。冷不防一枝掠过肩头,还是缀满了花苞的梨枝……
终于寻到温泉的源头。泉眼被雕成鹰嘴形。丰沛的水量从鹰嘴中喷吐出来,落到下方一个最大的池中。
我不由惊喜地赞叹起来:这池边,竟然还养着美丽的莲花!也是即将要到开放的时候,碧绿圆润的叶子中间,隐约已见小小的嫩苞,苞尖上一点嫩红,煞是惹人喜欢。
“瞧上头。”
顺着他的指点仰头望去,我们的头顶上竟然是一大片剔透的琉璃。此时已入夜,璀璨的星光洒在琉璃上,如倾了满天晶莹水钻,一片五光十色,异彩纷呈。
我还在仰着头惊叹,冷不防他一勾我的腰,一把将我带到池子里去了。
“啊……”我惊呼了一声,完全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伸手乱抓,激得水花四溅。朦胧中听得耶律楚笑了一声。接着一双大手扶住我的肩。我好容易抓住了救命之物,扶着他又喘又咳。
池水比想象中更热,热气蒸腾让人觉得晕晕的。两个人都浑身湿透。
耶律楚开始解他的衣服,用很快的速度,直到他宽厚的肩膀裸露在水面之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像被施了魔咒,看他把衣服一件件抛在池边。不知是温度,是水雾,还是他男性的身体,让我透不过气。
他的身体,我已经如此熟悉,可是仍然感到无比压力。
水轻轻晃动。他向我更靠近。水的深度只到他的胸下,却几乎已漫到了我的脖子。一只手探到我胸前,尝试着解我衣裳的带子。我缩了缩,似乎是想把整个人缩到水下去。
绯红的外袍、小小的夹袄……他完全无视我若有若无的抗拒,一件件地将我身上的束缚剥离。
我又惊叫了一声,双手情不自禁地晃动,因为他将我整个下半身举出水面,剥掉了我双足上的软袜。
我完全晕了。
“玉,帮帮我。”
耶律楚正和我小衣上繁复的带子缠斗。衣带被水浸透,纠结在一起,无法解开。
可是我并没有动弹,更没有帮助他。嘶,是丝绢被撕开的声音。作为报复,耶律楚直接将我的小衣撕成了碎片。
温泉水动,白雾纷纷。我望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肌若凝脂,又像蒙着一层嫣红柔纱。长发在水波里轻摇,长睫毛抖着水珠,嘴唇红得撩人。
他靠过来,直将我迫到池边。我的背脊抵在温润的池壁上,有一些凉。而面前,是他火热的唇和双手。
我们越靠越紧。他身体炽热,而某个部分更是滚烫。他把我轻轻举起来,让我的胸脯露出水面,亲吻它们。我双足腾空,只能用双臂揽住他的脖子。
“钩住我。”耶律楚抱紧我,下令道。
我乖乖地分开双腿,钩在他腰间。
水波动荡,洒下一片旖旎。满鼻的甜香,水面上四处漂着梨花瓣,一起一伏。我全身的重量都落在身体紧紧联结的那一点上。体内燃着大火,火焰在温热的水中升腾,那么热,那么紧密,那样猛烈的力度……
正在昏沉中的我忽然又失去了重心。他把我放下来,将我的身体扳过来背对着他。我身体向前倒,忙伸出双手撑住池沿。因身体前倾,池水漫到了下巴。很用力地一下,身体禁不住地晃动。
“嗯……”水打在我的口鼻,更是闷得透不过气。
“楚、楚……”我断断续续地求饶,夹杂着呻吟,“我……吃不消了,到上面去吧……”
他停下来,有水珠落在我的耳边。我回过头,看见他额上全是热汗。
“要在上面?”他像是没听清。
“嗯……”我软弱地应了一声。
他一托我的腰,很轻巧地就把我放在了池沿。在水中泡了这么久,加上方才的折腾,我虽裸着身体,却丝毫不冷。
耶律楚跟着上岸来。他坚硬的肌肉上凝结着颗颗水珠。我不敢往下看,视线只在他胸脯扫来扫去。
“来,”他拉住我,“后面有个好去处。”
我的双腮烧得滚烫,从未这样赤身裸体大摇大摆走动。尽管我知道周围一定不会有人,但是……于是我扭捏起来,伏在池边不肯动。
“快走吧,”耶律楚急道,“我来给这个麻烦鬼捞件袍子。”
再然后,我披着件湿答答的长袍被他拽着走。
最高处的温泉背后有几座山石。山石下有细长的石阶,一直通到帐外。帐外接着的,是间小巧的宫室。
这间宫室很像小时候梦仙宫里的暖阁。因靠近温泉,宫室里也是暖洋洋的。窗前的几上供着帐里折来的梨花。四处铺着软垫。一片舒适安详之感。宫室小巧,中间却摆了张硕大的床,四周垂着丝幔。
耶律楚撩起丝幔。我不禁哇地惊叹了一声。铺着暖被的床上,竟也撒着片片梨花瓣。
我感念他费的心思,转头向耶律楚投去倾慕的一瞥。他的表情虽淡淡的,但我还是看出了些喜滋滋的意味。
他将我身上的湿袍子一掀,扔在地上。拿被褥把我包住,塞进了床里。等他钻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干了。拥着被褥暖暖的,加之刚才泡过温泉,此刻我一阵一阵地犯困……
我突然睁开惺忪的双眼,伸手摸摸身边的耶律楚。还好,他在。
“我睡着了?”我含糊道。
他没有回答,静静躺着看床顶。
我怕他生气,乖乖挪过去挨着他躺着,“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他的语气有一点点……咬牙切齿。
“怎么不叫醒我?”我羞愧极了。
他微扬了眉,转过头,“睡足了吗?”
我有点心虚地点了点头。
“上来。”
“嗯?”
“是你说要在上面。”
“啊?不、不,我是说太闷了,要到池子上头去。”
“要去吗?现时下人们在那收拾。”
“不要不要……”
“那上来。”
耶律楚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到了他身上。我伏在他胸口。两个人肢体紧贴。他的手顺着我的腰轻抚下去,带起一阵酥栗。
“亲我。”他的语气变得温柔,轻轻按着我的头,放在他胸口。
我两腮烧起来,却又无法拒绝,扭捏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跟着他的引导。
非常新鲜的体验。我的唇有些笨拙地在男人的身体上流连。我模仿他平素的动作,舌尖滑过富有弹性的胸肌,一直往下……
我爱你。我在心里对他说。只有对自己深深爱着的人,才愿意这样做,才享受这样做。
我渐渐熟练起来,找到他的节奏。耶律楚忽然像是忍耐不住,一把将我提起来坐在他身上。
“啊……不要不要……好羞人……”
“别乱动……这样……就这样……”
“嗯……”
我的长发轻轻甩动。他凝视我的眼睛,用眼神鼓励我。
我醉在这抵死缠绵,醉在这亲密无间。
囚于别院成了避风头。为了躲过北方激愤的情绪,离开温泉行宫时,耶律楚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带我来到了汉城。
街头漫步。他身量高大,行动迅捷轻便。而我,因为穿得太多,面纱遮蔽,视线不好,行动笨拙,不时在人群里挤挤挨挨。
“唉,没长眼哪……”一个剽悍的大妈嚷嚷着回过身来。
我一惊,才发现自己一脚踏在她的鞋后跟上。
身边的人一本正经地赔礼道:“对不住了。”
大妈本是一脸怒气,扭头一见耶律楚的形貌,又兼他诚恳的样子,顿时换了满脸堆笑,“哦……没啥没啥,孩子嘛。”
“啥?孩子……”我心下嘟囔着,低头看了看自己,厚厚的裘服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身体,一片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站在耶律楚身旁,何止像个孩子,简直就是一只布筒。
纵是事实,心下还是老大不爽咧。
“都是你,把人包成这样……”我叽里咕噜地埋怨。
耶律楚瞥我一眼,回答道:“我可舍不得叫人把你看了去。”
其实他相貌才是过于出众,一路行来,男男女女,都是指指点点,目光惊赞。难为他从容消受,一无所谓。
忽然心头骄傲起来,这样出色的男儿,是我的呀。我微微晃头,睁大双眼,紧紧拉了耶律楚的手,跟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听他讲沿途诸般风俗人情:这里是大佛塔,那儿是毡帐区。各式各样的工匠。绣巷的师姑们刺得一手精绣,连周朝大内织造局也比不上;潘楼市沿街大小百余家,都在半夜寅时才开店做生意,又称“鬼市”。净土寺的菩萨像灵验无比,传说画中菩萨手上的小龙还曾破壁飞去,翌日图里的龙嘴便衔了只燕儿,与梁间结巢的一模一样……
才不过极短的日子,战争的阴影已经完全从这座城市上空抹去,一片繁华的尘世景象。
“去那吧。”我看得满心欢畅,拽着耶律楚的袖子,非要挤进前边一条最热闹的巷子。
耶律楚停下来,向那巷子扫了一眼,又看看我满脸的期待,挑起眉说:“不成,那不是好地方……”
他说话的当口,那巷里传出一阵欢呼。虽被耶律楚强拽着胳膊,我还是情不自禁踮着脚望去。
这是最漂亮引人的巷子,两边都是装饰得像画上一般的楼阁。
一阵欢爽的笑声。楼上的姑娘个个打扮得女仙一般,穿红着绿,满头珠翠,挤作一团,笑着向下边的行人们兜揽。
我觉得好不对劲。巷子里进出的全是各色各样的男人。
“这是什么地方呀……”
这时,这边一个后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被两个姑娘拖着进门去了,那边几个满脸髯须的汉子勾揽着个艳姬有说有笑地走将出来。
我抬眼望着耶律楚,他却只笑而不语。
巷子里的狎语一阵阵飘了过来。
“小娘们,想死哥哥我了……”
“今夜留在姑娘屋里吧,让红姑好好陪你……”
脑子里轰的一声,我又羞又恼,垂着脑袋,撇了他的手便一阵疾走。
“又使小性?这次可不怨我。”后面的人追上来,“走,带你去个好玩的所在。”
七穿八绕,来到一条小巷。巷里错落的檐荫下有个小午市,往来稀疏,连摆摊的都意兴阑珊,倚柱打盹儿。
耶律楚拉着我来到一个小摊前。地上一张小小胡床,顶上置了个陈旧的红木小箱,遍插竹篾,支着一团团五颜六色的斑斓小物。箱后一名瘦小的青衣老伯正和衣打瞌睡。
目光忽为红箱所攫,情不自禁啊的一声轻呼,我又惊又喜。
那箱顶竹篾插的,正是一支支活灵活现、七彩缤纷的捏面小人儿,衣裳须眉纤毫毕现,有浴起的才人、升帐的元帅,平原走马、巾帼将相,竹篾虽自不动,面人儿却仿佛绕着红箱戏台唱作起来,无论从哪里看都是台好戏。
长大至今,我何尝见过这样可爱的物件。我对宫墙外的认识,从前只来自裴青买来的各式小物。
耶律楚拿起一支宫装美女给我,指着打盹的老人,“这位老人家可是上京城里的奇人。入上京没买他一支面人儿,就算白来啦。”
老人醒来一笑,干瘪的嘴里缺了几颗牙,“爷哪儿的话?老瞎子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听得“老瞎子”三字,我心一惊。再仔细一看,老人眼中是黯淡的,一片空茫。我可怜他年纪一大把了没人奉养,又瞎了眼,见面人精巧细致,忽然闪过一念:这般技艺,世间有几个明眼人能做来?不觉得收起怜悯,微笑道:“老伯伯,您做的面人儿真是好,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喜欢的玩意儿。”语气虽柔,却满是敬意。
老人呵呵大笑,冲着耶律楚竖起大拇指,“爷,您这位姑娘好。心肠好,品貌肯定也是好的。”
耶律楚微微一笑,“老人家,您这就叫眼盲心不盲。”对我眨了眨眼,“让你瞧瞧大爷的看家本领。”
老人家打开斑驳的木箱,摸索着拿起一根竹篾,眯眼凝神,“我准备好啦。爷。您给说一说,姑娘生得什么模样?”
耶律楚拉着我上下直打量,瞧得我脸颊发烫,嗔道:“都包成粽子了还看啥呀。”
他把我推开一些,背转身去,轻声向老人叮嘱着什么。忽见老人双手在箱后飞快动起,右手的指缝间隐约夹了枚削尖的竹片,连捏带抹,不消片刻便含笑递出一支面人儿,绛红长衫裹着小巧玲珑的身段,眉目宛然,竟与我有几分相似,凝眸望远的神情既飘逸又高洁,直如仙子出尘。最令人叫绝的是,面人儿修长的脖颈里一串晶莹的珍珠链子都不曾遗漏,竟是以小面珠儿蘸取糖霜颗颗串成,闪闪发亮。
我伸手要接,又觉不可思议,“老伯伯,您怎知我的模样?”
“我并不知。爷说了,我便照着做。”老人摇头微笑,“这是爷眼中的姑娘。”
这是……他眼中的我……
耶律楚见我呆呆出神,径直接过面人儿,轻轻递入我手里。
我拿着面人儿,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忽而回过神来,双颊发烫,眸里却蒙上朦胧的水汽。
老人告诉我说:“老瞎子的玩意儿还有另一样好处。这面团都是掺糖、掺桂花末蒸熟了的,又甜又香,以防小孩看了嘴馋,忍不住吃落肚去。”
我爱不释手地把面人儿拢在胸前,仿佛连一丝风都不忍让它吹着,“我爱也爱不过来呢,怎舍得吃了?”说罢取出帕子将面人儿细细包起来放进怀里,满心欢喜。
从汉城出来,日头已西斜。远处的山梁上响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工匠们正在巨大的石料上凿着。暮光中,一座高塔矗立在我们眼前。
“这里还在雕琢的,是南塔,内存高僧舍利。北面还在建造北塔,内存佛经。”立于金色的斜阳下,耶律楚的眼中又有了王者的锋芒,“教化万民,佛法为尊。”
南塔立于山梁之上,更显巍峨。山下,为数不少的善男信女簇拥着。香火弥漫,一片祝颂声。
一阵钟鼎长鸣,从塔上遥遥传来缥缈的声音,“开塔显灵……有求必应……”人群忽然齐齐地跪了下来,开始此起彼伏的许愿声。
“每日这一刻,僧人都要开塔,让舍利的金光照耀万民。据说这时候,只要有求,神佛必应。”
我认真听着,忽然双膝跪下,双手合十,闭目低首。
神佛,我想要和他夫妻白头,永不分离。我想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如果可以,请满足我的贪心。
睁开眼,耶律楚仍立在身侧,望着除他以外所有跪着的百姓。
“快许愿呀,”我以跪姿仰首望向他,微微笑了,“愿富有四海,征服万民。”
他望着白塔顶上闪耀的金光,摇了摇头,“成败只在手中,不由天地神佛。”
这位在契丹大兴佛法,教化民众的君主,自己却什么都不相信。
“可是我信,”我说,“我的愿中有你。你若不诚,则愿不灵。”
“好,”他的眸子闪了闪,弯下腰低声附耳道,“玉之愿,即朕之愿。愿成之日,必以纯金铺塔,重塑佛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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