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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守城


山雨欲来,草木皆兵,城门全被封闭,宫中更是四下戒备森严,黑甲军四处巡逻,以防发生变乱。

议政帐之屠震惊天福。其时定策、围帐、清剿与事后处置都在萧史安排和掌控之中。守城之事更是由斡尔朵军直接接管。由于述律羽之身在辰州,述律砺及几个述律家子侄被杀后,述律家气焰顿奄。借我与萧史之力,原先始终被述律家打压的渤海旧族重新得势。

积威、压制、抬举同时完成,萧史之能耐,怕是才见冰山一角。此时,他正与耶律寒二人研判细作传回的情报。两人都有将帅之威。然而透过灯火的圆晕,我却似看见了那个日夜萦怀的人。

依稀还是他立在帐里,高大英挺,无论我做错什么,都只是虚张声势地微眯了眼,“死丫头!”然后,全部包容。似乎只要我喊一声大汗,他仍然会伸开温暖的双臂,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思念是噬人毒齿,只需一口就咬得人心头滴血。

“王妃?”耶律寒半抬眸,正轻声唤我。

我顿时惊醒,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伤怀,也没有时间思念。

耶律寒侧过脸去,缓缓道:“按沿途探军所报,周军前锋也已到三十里外,怕是几日内就要攻城。”

萧史也接口道:“今夜必须定下守城之计。”

“渤海降军征召到多少?”我不经意问了一句。萧史的底牌,我必须摸清楚。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大约有两万人马。”

猜测他已有谋算,我也暂不取出耶律楚守城之折,只问道:“兄长可有良策?”

萧史道:“回周夺幽州之后并非一帆风顺,也很吃了些黑鹰军的苦头。他们忌惮黑鹰军凶悍,不会直接投入主力攻城,必定以先头部队先攻一轮,探探情形。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先头部队吃掉,让回周深信城中有黑鹰主力。他们为减少损失,必定采取围而不攻之策,希望耗尽城中粮草,再夺天福。我们便可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

我一边思索着他的这番话,一边坚定道:“只要拖过十五日,大汗必定来救,我们可与他里应外合。”

萧史微微哼了一声,像有些不以为然。

耶律寒略作思忖,“以我方兵力要吃掉他们的先头军,硬拼胜算不大,只能用计。”

萧史脸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们可知,天福城是一座瓮城。”

天福的秘密,耶律楚知道,他临行前曾告诉了我,看来萧史也知道。我转首看耶律寒神色,他似是不明。

我伸手向他比了一个酒坛的形象。

“底下是空的?”耶律寒看着我的手势,惊异道。

“当年渤海王暗自令人把内外城门之间地底挖成陷阱。谁知大汗围而不攻。城中弹尽粮绝之时,渤海王只能出城投降,苦心挖就的地陷竟未发挥丝毫作用。大汗占天福后,令人将地陷上层铺以石砖,现在只需掀去石砖,铺以薄土,便成捉鳖之瓮。”

耶律寒频频点头,“捉鳖之瓮……王妃是要把回周先锋军引入城中?”

“正是!”萧史替我回答了耶律寒,“不过引君入瓮,还需一策!”他言语从容坚定,淡然吐出三字,掷地有声,“空城计!”

我微笑颔首,取出耶律楚临行前写与我的守城方略密折,郑重展开。他刚硬飞扬的字体显现出来,写的也是三字:空城计。

两相对照,三人都不由击节。他与耶律楚,当真是所见略同。

“要诱敌进城,”萧史的目光锐利里透出阴沉,“就要让他们深信,天福是一座空城。”

耶律寒眼中炯炯。聪明如他,只略经点拨,已完全参透计中乾坤,“此计甚险,但若成功,天福足可缓上多日了。明日便放出些逃兵难民去,散布城中无兵的消息。”

虚即是实,实亦为虚。这虚虚实实,有兵无兵,只怕也着实令回周费解。

我想着那即将到来的苦战险计,道:“兄长你做诸葛孔明,不知城外司马懿是谁?”话一出口,忽然想到大周先锋正是黄老将军,心头顿时重若千钧。

萧史却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我做诸葛孔明,只怕司马懿不敢进城。”他双眼只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便转向耶律寒,“耶律将军,议政帐另有一轴天福城防图。我不放心旁人,劳烦将军……”

耶律寒立即颔首道:“末将亲自去取。”

我支走耶律寒,萧史会意一笑,“殿下越发睿智了。”

“你方才之意?”

萧史道:“这诸葛孔明恐怕还要公主来做。”

我瞠目结舌,“我一介妇人……况且,大周先锋黄勇将军、中军裴青都认得我,连回纥英义也曾经见过我。”

“只有公主殿下在城上相迎,”萧史眼中突然浮起的一丝冰冷,看得我心中一悚,“多疑的司马懿才肯进城。”

他话语简短,然其中隐含的锋利,却深深扎向我。他是想以我为饵吃掉回周先锋军。也就是说,无论谁来打头阵,都要令他困死城中。这样才能骗过回周后续主力大军,使他们不敢立刻狂攻天福。

但,如果来的是……

喉间涌上浓稠的苦涩,却又在瞬间压抑下滚烫的灼痛,只余下决绝的淡然。

东丹一日寒胜一日,大战来临前的诡异气氛包围着整座天福城。紧绷的神经仿佛寺庙中长香顶端的烟灰,一触即断。

我取出信件,向萧史道:“我知道你有本事暗通周军,请代我送一封书信。”

萧史一怔,注视着我手中书信,揣测的表情。

我直截了当,解他疑虑,“中军将军裴青既有来信,自当回之。”

他抬起眼睑,略略沉吟。

我知道他的疑惑,“这封信你不能送给裴青。”我手指信笺,加重语气,“请务必让它‘误落’到柳盛手中。”

萧史恍然,眼中一闪,嘴角似笑非笑,“公主煞费苦心,原来是为了给裴青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我微微笑了笑,“让他们自己人先斗起来,对咱们没有坏处。”

萧史不动声色地看了我好一会,眼底慢慢凝聚起复杂的表情,语气带了几分试探,“公主这招有些狠了。裴青他毕竟曾……”

我冷冰冰打断他,“你别忘了,我已是东丹王妃。”

帐里的火炉生得太多、太旺,沉闷的热气郁积不散,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温暖不了心底冷意。背转身,扬手让萧史出去。

信盖东丹王妃章送出,其实封内装的,只是一张白纸。我决定将计就计。萧史会让信落入柳盛手中,就如他暗传十万黑鹰军进击幽州的消息一样。但他上回情报有误,这一次柳盛这只老狐狸必不肯尽信。

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意义,也可以包含千言万语,其中微妙关系无法言尽。以柳盛与裴家的关系,不会放过打压裴青的机会。通敌就是最好的罪名。但裴青是驸马,柳盛不能在军中杀他,只能具表上奏,请父皇定夺。若将裴青押解回京候审,他就可以避开整个周契战争。回到皇城,相信宣城公主会力保她的驸马无事。

我的目光停留在桌旁轻轻晃动的烛火上,久久不移。这温暖的橘黄色竟然刺痛了我的眼睛。对不起,青,请原谅我善意的陷害。我太害怕你会来到天福,太害怕与你刀兵相向,各为其主。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我仍奢望彼此留存一些单纯美好的记忆……

我初次见到裴青时,还不足五岁。他被林夫人带进宫来,那时还没有景昊。母后见了他格外喜欢,从此就把他留在宫里,同二哥一起读书、习武。

对他最初的记忆是又长又翘的睫毛,细细的狭长的凤目,比女孩还清秀。

当七岁的他为殿中众人伸胳膊踢腿表演了一套不知什么拳法后,我立刻决定从母后的裙子后头出来,做他的跟班。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值得崇拜。

他竟然敢把御苑里捉来的蚯蚓捏在手里;他跟在丞相府家丁后面满长安城里乱逛;他会说笑话,说得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能屏住不笑;甚至他还会学老鼠叫骗倒宫里的猫,学猫叫骗倒宫里的狗,又学狗叫骗倒宫里的我……

晴朗的日子,我们分花拂柳,一同跑进阳光里……

他身形敏捷,上树比猴子还快。我也跟着上。他跳下去了,我却死死抱着枝杈不敢跳,吓得乱叫。

“哈哈,无胆匪类!”九岁的裴青大笑,伸开双臂,装作很强大的样子,“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不跳。”我紧张地闭上眼,“会摔死的。”

他拍拍胸口,摆出男子汉的气势,“放心,弄玉妹妹,只要我在,定护你周全。”

结果,他根本没接住我,让我在他面前跌了个面趴地,脚上还落了一道大疤。

解开罗袜,疤痕仍在。耶律楚曾指着这伤问我:“周朝宫里的小宫女,都像你这么皮吗?”那随风而去的一幕一幕,犹在眼前。

而我,已泪流满面,情难自抑。

“王妃,耶律将军求见!”

我慌忙拭干泪,“传!”

他进来时,我已神态安然。

“禀王妃,今日凌晨,已征召的渤海降军数百人潜逃,”耶律寒边行礼边言道,语气急骤,“末将已派人全部追回,绑在东门。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双眉猛一蹙,“按东丹律法,该如何处置?”

耶律寒道:“按律当于城门前斩首示众。”

天福守军已捉襟见肘,再杀这数百人就更是艰难。我还担心兔死狐悲,激起更大的变乱。

长舒一口气,我起身道:“引我去看看吧。”

“是!”耶律寒忙趋前指引,同时低语道:“城中百姓的情绪也……”

我的脚步滞了滞,轻轻将薄纱拢于面上,随即又恢复了从容的步子,“备车吧。让三千斡尔朵军在城下列阵。另外,把前日令人去城外搜检的被回纥兵杀害的平民尸首也带上!”

出了子城,我掀起车帘,远远便看见高大的外城门下,密密麻麻都是人。数十名黑鹰军士在前面开道,四周都是铺天盖地的喧嚣。

车一停下,侍女阿君伸手将我扶出车外。

“王妃到——”一声暮钟般长呼,四周竟安静下来。

百姓们被黑甲军士阻于外围。城门上,守军林立,也正目睹着一切。城门下,果然有数百名渤海兵衣衫破烂,五花大绑跪在尘埃中。

耶律寒手指他们,“禀王妃,这些就是逃兵!”

他的话刚一结束,这些渤海兵纷纷怒喊起来。

“我们不是契丹人。契丹人占了我们的国土,毁了我们的宗庙,现在周军来了,这是契丹人的报应!”

“我们为何要为契丹人去送命?”

“天福根本守不住,不过是要让一城百姓陪葬。”

……

我侧耳倾听,没有听见求饶声。

一个离得较近的汉子更是直接冲我唾骂道:“王妃之父不是萧错将军吗?当年萧将军为抵御契丹人,孤军死守,两千人杀上万契丹兵。王妃现在享受荣华富贵,却忘记一家老小都被契丹人杀害?”

耶律寒见他对我不敬,佩刀已是噌地一响。我轻轻对他摆摆手。周围都是天福百姓。我已经注意到,百姓们的脸上,是同情、惊恐、愤怒,亦有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茫然。当着他们的面杀戮,只会民心尽丧。

静静地在这些痛至肺腑的呼喊中调匀微乱的呼吸,待他们激愤之情稍缓,我径直走到这些跪地的逃兵中间,反驳方才骂我的汉子,“天福危在旦夕,一旦城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还谈什么荣华富贵?你们现在口口声声怒斥契丹人,当年为何畏死投降?当年既不能做到以身殉国,现在又有何面目重提往事?你们漏夜逃出去,难道是因为不愿为契丹人卖命?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要不,就是想去投降回纥与周军?”

那汉子又急又气,道:“我等情愿去投降回周!”

我冷笑,“张飞一介屠夫,大字不识,手握两柄杀猪刀,却将美名传播至今,正因他忠义两全!而吕布呢,人称他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如此英雄,却只留下千古骂名,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这又是为什么?”我轻蔑地告诉众人,“因为他是三姓家奴!你等已降契丹,今日又要降回周,可是也愿做三姓家奴?”

人群中有人高呼:“周朝是冲着契丹人来的。只要把契丹人都赶出去,渤海自然无事了。”

四周百姓一片哗然,半信半疑。

我向耶律寒丢过一个眼色,他当即向不远处一挥手,数名扮作百姓的兵士马上混入人群中,片刻后就叫这高呼之人不见了影踪。

迎向众人的目光,我放声道:“请所有人回答我,天福城是谁的?只是契丹人的吗?守卫天福,难道只为契丹人?这里难道不是数万渤海人与汉人的家园?这里难道没有你们的妻子儿女家业?

“你们可知道,回纥骑兵一路烧杀淫掠,辽河两岸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他们杀的仅仅是契丹人吗?难道他们不是在渤海国土上肆意妄为?你们正因为身处天福,才得以性命无忧。现在跑出去,城外的数十万回周大军会因为你们不是契丹人而不杀吗?”我下令道:“让百姓们看看回纥人的凶残!”

兵士从运粮车上拖下一具具尸首,都是在城外寻回来的。冰冷的尸首上累累触目的鲜红,死状惨烈。有的被马蹄践踏得面目全非,有的妇人被残酷地凌辱后再杀死,还有的尸首小小的,一看就知道那还只是孩子……

所有人都满目辛酸,渐渐有啜泣声传开。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呼,一位老人扑向其中的一具尸体,“这是我的孩子呀,他在城外放牧,封了城进不来,竟遭了毒手了?”

被他的痛哭感染,我也泪湿双眸,“老人家请勿过于伤悲,我一定令人厚葬他。”用尸首来煽动百姓,确实过于残忍。但是,不这样,天福中人一定还心存幻想。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哽咽,“我和你们一样,也不是契丹人。但我们守卫的,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没有天福,我们要到何处去安身?就算死,我们是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死,还是遗尸荒野?这些被无辜杀害的人,都是我们的妻子、丈夫、孩子……这笔血债,谁来偿还?方才有人要黑鹰军全部撤离天福。你们想想,一旦连黑鹰军也不在了,回纥人又会怎么对待天福中所有的妇女、孩子?”回头看着那些被绑的渤海军,我动情说道,“为了守卫天福,还分什么契丹人、渤海人?难道敌人就要来了,我们还在这里内讧?让自己灭亡得更快,让敌人嘲笑天福城里的男人全是懦夫?”

没有人反驳我。连那方才说要去投降的汉子也没了声音。

我挺直后背,厉声道:“松绑!”

刀斧手大吃一惊,迟疑着没有动。耶律寒斥责道:“没有听见王妃的命令吗?”

他们马上举刀划开绳索,解除了数百位渤海兵的束缚。

“开城门!”

四周顿时一片静寂。众目睽睽下,数名守军一同上前拔起城门上的铁闸。沉重的城门吱呀呀地响着,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随后完全洞开。

“你们之中,有谁为了能苟延残喘保住性命,情愿做懦夫受人耻笑?谁愿烙着亡国奴的耻辱苟活于世,而丢弃自己活着的尊严?那么,他现在就可以自由地离开,去向回周联军投降。去告诉他们天福城空虚,去出卖自己的兄弟父母、妻子儿女。我以黑鹰军旗立誓,决不阻拦!”

百姓们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数百名渤海逃兵。而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着四周围观的众人,都仍旧跪地不动。他们也都知道,现在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走出去做叛徒,需要的勇气比去死更大。

我走到他们面前,眼神凛然地掠过每一个,“我不欲杀你们,是不愿你们没像个真汉子一般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死于逃兵的罪名,为亲人蒙羞!你们现在回答我,可愿留下同守天福?若说是,旧账便一笔勾销!”

沉默了半晌,终有一人道:“横竖是死,我情愿守天福!”

他一说完,其余人也纷纷道:“我等愿守天福!”

“好!”我高声道,“既然如此,尔等听着,守城之时,无论是契丹、还是渤海军士,但凡退缩向后,后队斩前队。但凡再有逃跑畏死者,天福人人得而诛之。”

在耶律寒的指引下,我第一次登上了天福外城楼,向着城上城下所有的契丹和渤海军士宣布——

“过去,只是萧家军一军忠烈,现在,是天福一城忠烈!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这片土地上只有站着赴死的勇士,没有匍匐于地的懦夫!楚有三户能亡秦,回周联军纵有数十万,又何惧哉?有了男儿的铮铮铁骨,天地都将在你们的骄傲下黯然失色!”

声音并不过分高亢,但却带着轩昂的激励之威。所有人一起抬头望向我,热血沸腾。

“虽然身为女子,不能与你们一起浴血奋战,但我也决不离城楼一步。我要在此仰视你们的男儿本色,为尔等助威。”

城门下陡然爆发起一阵雷霆呐喊,军士们振臂高呼:“誓死为天福而战!”

等待着,天际下的苍茫大地,仍是一片浓黑。

远远数骑驰来,是探军。城下守军忙开城门,数人疾驰而入。

“周朝先头军来了。”

“备战!”

身后兵士次第传令下去。刀剑弓弩丁当响声,列阵布防的脚步声,城上城下的号令声……数十条火龙蜿蜒而上,是手执火炬的黑甲军。城楼上下旌旗招展,火把数千,辉煌如白昼。

萧史身披黑甲,神情凝肃。四周的熊熊火光为他的容颜镀上一层闪烁的异彩。这些日子他布防筹谋,也清瘦了不少。耶律寒则始终不忘耶律楚临行之托,紧紧护在我身后。

我立于他们之间,心若张到极致的弓,剧烈震颤。

成败在此一战。

不,只能成,不能败!

远远天边一道暗红。骤然间,号角呜咽长鸣,响彻旷野长空。大地开始颤动,似滚过轰隆隆的雷。

腾起的茫茫烟尘散去,霎时间显现汹涌的雪亮铁甲,在熹微的晨色中闪烁着金属冰冷的寒光。那是一列列兵马枪戟森严,重装列阵,如潮水向天福城袭来。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东方最初的一道霞光下,鲜红勾金衮铁帅旗迎风猎猎招展,中央赫然一个硕大的“柳”字。

我尽力搜寻那帅旗下当先一骑,终于看清,红袍银盔,白须长飘,赫然脱口惊呼:“是黄将军!”

行至城下不远,黄老将军抬手示意,军阵停驻,四周陷入沉静。

萧史看向我,语声有些沉重,“先锋黄勇身经百战,勇不可当,很难对付。”

我咬紧牙,仍觉齿关格格作响,一字一顿,极艰难,“取琴来!”

灯火包围中,我身裹狐裘,白衣胜雪,端坐于高楼上,膝前横陈一架古琴。此刻,在我脚下,东丹的都城安静而驯服地迎接着大周的到来,没有丝毫脾气。

指拨弦动,婉转流水于素手下缓缓淌出。长安、大明宫,记忆种种扑面而来……

一曲《忆秦娥》,曲子是我所谱。词牌中的“秦娥”传说是秦穆公之女,她的名字与我一样,正是弄玉。

这是只属于我的曲子!

我曾在立政殿弹唱此曲,当时是母后生辰。黄将军作为太傅在座。听此曲,他定知城上是我。死去多时的燕国公主,何以忽然出现在天福城楼?除非受契丹人胁迫。以黄勇多年来对大周的耿耿忠心,我赌他——会入城来救!

周军一时没有动静。微亮的天色中看不出黄勇的表情和细微动作。一炷香的时间后,周军前军竟开始慢慢向后动起来。

一旁静观的萧史也马上注意到了。他悄声令下,数支火箭骤然破空而起,夜空划过数道金光。远处忽然传来阵阵嘹亮的号角声,随即在城外的东西两处鼓噪之声大响,好似正有大队军马正疾奔而来,要把大周先头部队困于正中。

周军立刻停止后退。

等待着……两相生死对峙,时间如此难捱。

忽然,黄勇拔出长剑,直指苍天——大周军攻城了!

城头杀声震天,飞箭破空,长枪乱掷。攻城巨木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城门。震颤之烈,连我在城楼上也感到摇摇欲倒。

“王妃小心!”耶律寒上前扶住我。

我按住急跳的胸口,冷汗涔涔。

轰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地动山摇,天福已城门洞开。数万银甲周军狂呼着冲入天福,喊杀声撼山动地。

不过眨眼间,随即已是一片空洞巨响,城墙下的地面骤然裂开,刚冲入城中的周军,猝不及防,纷纷陷落,一片惊叫。

而内城子墙上,一排排的箭垛后,无数手持弓弩的军士,正如狼似虎地盯着落入陷阱的周军。

“射!”一时间劲弩齐发,暴雨般射下,转眼大周先头军已有上千化为死尸。

“上当了!”后攻入周军大惊失色中慌忙后退。

此刻纵使他们明白也已太晚。城外的喊杀声只是疑兵之计,当我在城头上弹完一曲后,埋伏在东西城外的数百人见萧史发出的火箭信号,便按事先约定的计策,装成是大队人马的样子击鼓鸣号,把周军引入了天福城内。而天福城的大队军马其实并未出城,早布下了天罗地网,把大周先头军引入城中,跌入内外两城间的陷阱。

许久未闻的汉话正疾风骤雨般呼喊:“快撤!立刻退出天福城……”银甲军疯狂地向大门冲杀。可未等他们冲近大门,大开的城门已在一阵轰隆之声中牢牢关闭,把他们的退路死死封住。

铁闸刚一锁住,城楼上蓦然冲出上千名早已埋伏多时的弓弩手,对着冲到门下的周军又是一阵激射,一时间,箭羽又是遮天蔽日。

仓皇而逃的周军哪挡得住这第二阵箭雨,侥幸在子墙下逃生的他们又被这阵弩箭射死了许多。骑兵们胯下坐骑有的陷落断足,有的无主哀鸣,有的受惊乱跳,把原本就慌不择路的兵士冲散践踏,惨状难以尽述。

人群中,我忽然又看见了黄勇。老将军横刀立马,仍然在拼命指挥,“步兵散开,骑兵下马,冲到城楼上。”在他的指挥下,立即有一股周军精锐向城楼上攻来,想占住城楼,以地利之便反击。早就守住城楼的弓孥手停止射箭,排成长列,手举长枪等待近战肉搏。

正在僵持之际,左右旌旗乱晃,两列人马从横刺里杀出,正是萧史征召的两万渤海降军。

周军抵挡不住,纷纷溃散。

黄勇仍在奋力组织抵抗,可不等他们成阵,渤海军已与黑甲军合围,将残余的周军困在中间刀砍枪刺,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倒退,又被逼入城内子墙箭雨下。他们纵知身后也是一条死路,可又怎挡得住面前这凶猛的攻势,只得一步步往后败退。

天福城内伏尸遍地,折戟残肢,惨烈异常。见此情景,我心知周军大势已去,只担心黄老将军安危,慌乱之中只得在高台上向耶律寒喊道:“快令他们勿伤黄老将军,我要活的!”

耶律寒迅疾组织一队亲军冲到黄勇四周,刀枪并举,把他紧紧围在当中。

黄勇弃了头盔,手执长刀,白发在肆虐的风中乱散四飘。他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整个人仿佛笼罩在血雾中,悲壮无比。被数十黑鹰精兵围住,他却仍毫无惧色,奋力相拼。

我低下头,颓然跌坐,再无法多看一眼。

“王妃,”许久之后,耶律寒才向我奏报,“我军大获全胜,已生擒黄勇。”

我步入军帐时,耶律寒和萧史已在神情严峻地商议军情。

萧史认为,大周先锋军在天福战死两万,被俘数千,这会更让柳盛确定黑鹰军主力在天福城。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柳盛用兵谨慎,见黄勇失利,不敢即刻攻城,而是会先调集大军围城以待时机。

我的想法与萧史相合,遥想耶律楚若得到消息,当欣喜。柳盛调大军主力围天福,身后锦州来州一线必定空虚,耶律楚的海上来袭更增胜算。而围城不攻,更有利我们拖延时间。东丹一日寒于一日,冰冻怕是就在这一两日。

“如回周联军马上攻城,我们死路一条。即使如我所愿,天福城也撑不了多少日子,毕竟还剩的人马不到两万。”击败大周先头部队,生擒黄勇的愉悦只维持了很短时间,萧史又陷入思虑,“所以,我必须要知道耶律楚有什么打算,还是把我们放在这里作为诱饵!”

一旁耶律寒不以为然,他对萧史背后直呼耶律楚姓名一直深为不满,“大汗用兵向来奇绝,他定有道理。而且王妃在此,”耶律寒轻轻一笑,“萧将军尽可放心,大汗决不会留王妃为饵。”

这是耶律寒第一次直言耶律楚对我的宠爱,我不觉有些面热。心下庆幸,若当日我随耶律楚而去,萧史怎肯安心守城?此刻我这张底牌还可以定他之心,“兄长无须过虑,我可向你保证,再守数日,必有好消息!”

说话间,有副将来报,“请王妃示下,敌将黄勇如何处置?”

萧史立即建议我说:“王妃下令生擒他是上策。从此人嘴里可以挖出回周军情。必要时,我们还可以用他与回周谈一两笔交易。”

他果然是什么事都掂量利害,我有些不悦,转头问这副将:“老将军现在何处?”

这人回道:“绑在死狱中。”

“混账!”我豁然变色,猛一拍桌道,“怎将黄老将军绑在死狱中?”

我骤然发难,一帐俱寂。这人顿时呆住,垂首跪下。只有萧史饶有意味地看了看我,又对那副将道:“黄勇是重要人犯,你等不可草草待之。”

这人低声答道:“他破口大骂,万般求死,连伤数人,只得五花大绑。”

萧史眼光一扫耶律寒,手指恍若无意轻轻扣了扣桌面,我这才惊觉。此时自己脸色想必难看至极。以萧真真身份为黄勇发脾气也实在不合适,幸他替我化解开去。长舒一口气,放缓了声调说道:“的确关系重大,我亲自去看看。”

侍从在前提灯,引我走过森冷的昏暗过道。曾以为自己再不会来到死狱。站在囚室前,阴森寒凉,霉腥味弥漫四溢。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洞里漏进暗淡光线,瞬间便被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吞没。

侍从开启囚室,拨亮灯芯,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为光亮与动静所惊,吱吱叫着滚过脚边,是硕大一只黑鼠。身后跟从的侍女失声尖叫起来。

“王妃尊贵之体怎能入这肮脏之地,还是将敌将提出审问吧。”侍从赶开这懦弱侍女,谦卑地赔笑。

我冷冰冰开口,不容任何驳意,“灯给我,你等退去远远候着,无传不得擅入。”

随从悄声退下。我自己提了灯步入,狭小的囚室一时光芒大盛。

“老将军!”眼前的老人白发蓬乱,面颊上一道血痕,竟已这样苍老憔悴。

黄勇抬起浑浊双眼,似有不信之感,凝视我许久,言声颤然,“真是燕国吗……”

“是我!”我答道,语带哽咽。谁曾想,灞陵别后,再见竟是这样情形。

他也双目湿润,“殿下怎么落到了契丹人手中?”

我张口想要告诉他别后遭遇,却不知从何说起,又兼无颜对他道出,只得含糊吐出,“父皇好吗……景昊他……好吗?”

黄勇语声嘶哑,“圣上龙体已大不如前。太子……还好。”

一言已足慰我想念。我点点头,喉头哽住,思绪万千纷乱难解。

“燕国你怎会来此?是契丹人迫你来劝降吗?”他神情焦急,仿佛有生命之忧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心头一震,恍惚抬眸,与他质询的目光相触,顿觉无地自容,“不是,无人迫我……”窘迫一直烧到耳根,“引将军入城,受此大辱,我愧对将军,愧对……”

黄勇摇头打断我道:“公主金枝玉叶之体,落在他们手中,又能怎么办?我都明白,不过一死,为国尽忠,燕国不必自责。”他又颔首叹息道:“老臣已年迈无用,不能杀灭靼虏,更无法相救公主。”

来之前,萧史曾再三叮嘱我务必从黄勇口中套出柳盛打算与回周大军的动向。这攸关天福生死存亡。但是我又怎么开得了口?如今,他的宽和更令我的心揪紧,仿如坠入炼狱,遭受反复拷问。

“将军不能死,”我忍住心头窒闷,轻声道,“待天福之围一解,我便放将军归周。”

黄将军听我之言,猛然抬头端详我头上发饰与身上穿着,目光变幻,流露出些许猜疑,“你……放我归周?”

“将军有所不知,燕国已嫁……”他直勾勾看着我,我半晌才鼓足勇气,一字一字道:“东丹王。”

黄勇大吃一惊,声如惊雷,“嫁了……东丹王?”他双目陡然圆睁,眼中一片血红,“难道……你就是东丹王妃?”

我黯然点头。

惊怒使他面上伤痕愈发可怖,我竟不敢与他对视。

黄勇又问:“以王妃身份给裴青去信的也是……燕国你?”

“我……”我欲辩解,却无话可说。

他霍然笑起来,那笑声枯涩而尖锐,一声声刺进我心里,“裴青还在一心为你复仇,岂知你……已为敌寇王妃!若知道陷他于通敌罪名,几乎性命声名俱不保的人是你,青当如何自处?你怎么对得起他?”

刹那间,我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青他怎么了?黄将军你说他几乎性命声名俱不保?”

黄勇眼望空际,他再不愿亲昵地称我为燕国,也不再视我为大周公主。

“将军!”悲酸点点在眼中泅漫开来,水雾弥漫,所见一切渐渐模糊,“我这样做,是不愿青卷入这场无义的战争。若青来攻城,我情何以堪!”

黄勇冷冷哼道:“是啊,亏得是老臣!若是青那孩子,公主是否一样下得手去?”

他话语如刀,一字字,一句句,都剜在我心头。我默然掩面,“燕国……有罪,百死莫赎!”

黄勇连连叹息,终究怅然落泪。

“我并不怪王妃为自保屈身鞑虏。但你不该对青下此毒手。不是宣城公主以死相挟,柳皇后爱女心切,裴青早就为柳盛所害!”

泪水纷纷而落,我道:“天福城中并无黑鹰主力,只有无辜百姓。我不能看着城池毁于战火,百姓惨遭屠戮!”

黄勇大惊,道:“城中果然无黑鹰军?青那孩子所料不虚。他早言耶律楚必将主力藏于他处,乘机偷袭大周后背,更坚请领兵攻打辰州。而柳盛断定黑鹰军主力在天福,一直指裴青蛊惑军心。你一封书信,更坐实裴青与契丹人暗中勾结才阻挠大军!为此柳盛已将裴青羁押,只待我拿下天福,便要对他动刀!”他一时激愤得浑身发抖,“好极好极,城中无黑鹰军……你一张白纸,不仅拿下中军将军,更要助契丹匪寇亡我大周二十万大军啊。”

我徒劳地想要说服他,“契丹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

他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长叹一声,仰面道:“王妃也许已然忘记自己是大周人,老臣,却永远不会忘记。”

寒意愈积愈多,像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冰墙。

黄勇缓缓道:“绳索绑缚疼痛难忍,可否替老臣稍缓。”

我这才恍觉,深感自责,竟忘记为他松绑,忙取出靴中匕首割裂黄勇身上紧缚的绳索,“老将军受苦了。”为他松落断绳,我低下头,把匕首插入靴沿。

就在这刹那间,一声闷响,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惊得我心头大震。

陡然抬眸,一蓬猩红喷溅于柱,飞洒若血花。

“黄将军!”

疾扑上去,已是太迟。他尽一身之力,以头触柱,脑浆迸裂,血染白发。

我怅然失措,只能伸手努力按住他额头上碗大的创口,试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一边含悲唤道:“老将军,何苦如此?”

他并不看我,眼神凝视着遥远的某一点,似燃起熊熊火光,“吾皇……万岁。”

火光忽而一灭,徒留灰烬。兵败天福,他早存求死之心,只苦于被缚,一旦获释,即刻触壁而亡,没有半分犹豫。黄勇将军以这样的方式,尽了对大周最后的忠诚。

双手浸在他的鲜血中,四周只余绝望,铺天盖地将我湮没。耳边嗡嗡地异响,像是有无数声音在声嘶力竭地争辩:你是对的,你是错的……

扶着墙,浑浑噩噩地走出死狱,脑中万千悲辛纷涌起伏,五脏六腑却空落落地难受。似乎有人搀扶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回了妃离宫。

“王妃,王妃!”谁在殷切地唤我。我伸出十指,看着自己的手掌。

“阿君……”我木然唤道,“我的手沾了血了,取水来给我洗洗。”

片刻,有人轻轻握住我的双手,把它们温柔地放进面盆,浸入温水里。

火光耀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竟幻成一片猩红。

“换水,”我说,“这盆脏了。”

……

有人端走我面前的水盆。

“大汗……”我轻声唤道,“我的手还没洗干净呢。”

“王妃!”却是萧史的声音。

我神志昏昏,偏过头仔细辨认他的容貌,才记起耶律楚并不在身边。

他似乎在问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不想听。

站起来摸索着走了几步,周围却立满了奴仆,惶恐的眼神把我团团围住——

有人在说话:“王妃是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不要打扰她。”

被人缓缓扶倒在榻上,被褥把一切覆盖。我蜷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枕中。

身体很冷,心很累,我只想沉沉睡去,不要做梦,不要让我梦到关于大周的一切……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轰然一声巨响,震得地动房摇。我惊醒过来,猛然翻身坐起,隐隐听得远处喊杀声一片连着一片。

难道……大周攻城了?

待我赶到城下,火光已映红半天。

“王妃,周回两路大军奔集天福城下,已开始强攻城门。”迎上来的耶律寒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耳朵疼得像要聋了似的,连城墙亦随之久久震颤。

“门闸快要撞断了。”一个侍卫大喊。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正午的天空,日光并不热烈,但怒燃的战火硬是把天空染作鲜红。

城头一片混乱,弓弩手、投石机、箭石破空,疾如骤雨。

没有了瓮道阻隔,不到两万的兵力不知能坚持多久。一旦周军撞开城门,便可直杀入天福。

“萧将军呢?”我在轰轰响声中喊道。

耶律寒手指城头。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萧史果然在亲临指挥。

不顾耶律寒的阻拦,我亦坚持登上城头。近观城下,大周前军攻势凌厉,锐不可当。放眼远望,密密麻麻的兵甲铁骑还在源源不断涌来……

一阵攻势稍歇,战鼓急擂。周军军阵忽然像被一把利剑斩中,自中向两边分开。两骑战马并列翩然驰出。一骑身着褐褚软甲,按缰佩刀。另一骑银甲白袍,身形如剑。

千百幅记忆中的画面纷杂盘乱向脑内砸来。我死死咬住下唇,就连这尖锐的痛,也抵不去心头的狂乱。

那是——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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