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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自悲凉


宫里的日子过得很有章程,偏颇不大的工作,上了手不温不火地解决。一天复一天,不问世事,有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某天翻皇历,突然发现快到月尾了。布暖盯着细密的小字看了半天,再往后翻,容与的大婚就在十天之后。宜远行、宜嫁娶、宜动土、宜安床……她几乎钻进字眼里去,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完美无缺,找不到诟病。

她合上皇历,呆呆坐在案后,脑袋空了,心也木了。他的婚期越来越近了,她无能为力,只好看着他把知闲娶进门。

如果贺兰还在,他会怎么办?也许什么都不顾了,直接掳了人再说。其实她也想过学知闲那招,在容与面前寻死觅活的。逼他,不让他成亲,把他抢过来。可是终究不行,她做不出来,更不忍让他两难。

罢了,这是命中注定,谁都无力回天。她只有不想不看不听,等那天过去了,木已成舟,也就死心了。

这大半个月里,有些事按序进行,有些事态却急转直下。她以为阳城郡主那日晚宴上的话不过随口一提,谁知她竟真和天后讨人情,要把她接出宫去。天后是个老辣的女人,对谁都不会轻易放恩典,却唯独让阳城郡主面子。据说是当年感业寺出家时受过郡主的恩,雪中送炭的事,足以叫人惦记一辈子。发了令给尚宫局,待凤阁里的事物交接完毕,尚书令出了手书便除名免职,任她自去。

蓝笙外头寻了个不错的宅子,托人带话进来,正给园里凿池子叠假山。动静弄得挺大,不知要怎么个修葺法,大约很有点建别院的意思。

她心里是不太愿意的,这么一来住得不踏实。原来是想购个私宅,如今他花了大钱,变成和他共有似的,很叫她心烦。便央了端木匪人,赖在宫里迟迟不肯出去。打算熬过了容与大婚,再另做打算。

不过阳城郡主还是很有办法的,大概是蓝笙同她吐了些苦水,诸如暖儿劳心,撂不下职上事物之类的。昨日派内侍传话进来,郡主千岁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了,大有催促的意思。

既然得了这消息,再不出宫是不成了。她站在藻井下,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充满了戏剧性。本来在闺阁里好好做着娘子,蹦出来个贺兰,硬生生把她弄进宫来。然后中途自己撒手去了,她就给拨到中书省来。屁股还没坐稳,又被阳城郡主讨要出去。这来回一捣腾,她的女官生涯,短短四个多月就宣告结束了。

兜了个圈子重又回到原点……也不是,不是原点了。出了将军府,要住进蓝笙为她搭建的金丝鸟笼。然后应该紧锣密鼓地铺排婚事了,下大定、过六礼,最后她会成为点缀鸟笼的一只生动的画眉,只有死了才能脱离。

她有些惶骇,但又无可奈何。终究是她的路,好或不好都要自己走。没有人能帮她,她一直是孤独着的。

外面乱起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咚咚的脚步声仿佛要踩塌凤阁的台基,连着桌上灯台都震起来。她起先倒也不甚在意,后来听见喧哗声,便倚着窗口朝外看。院里来了群穿重孝的内侍,十来个人点着火把子,把漆黑的夜都照亮了。正哑着嗓子招呼,立在铜鼎旁分派素服。阁内百官纷纷出门换上了白绢襕袍黑纱襥头,火光里的凤阁一片愁云惨雾的景象。

她怔了怔,忙出去看,正碰见端木匪人从廊庑那头过来。

“阁老,这是这么了?”她迎上去,四下打量了道,“是谁薨逝了?”

端木叹了口气,自己扭着身子系腰侧的带子,一面道:“是太子殿下。前两天就已经不妙了,今儿入夜吐了一碗血,去了……”

布暖的心杳杳往下坠,她想太子是去找贺兰了。两个有情人,最后落得两茫茫,不知地下能否团聚。

“你换素服吧!”端木招人送了孝袍子过来,抖了抖递给她,“你明天天亮就走,打今儿起三十六天的国丧,晚了宫门一闭就出不去了。”

布暖应了声,又奇道:“太子薨怎么要三十六天呢?”

端木整了整头上孝带道:“赐了‘孝敬皇帝’的谥号,是照着皇帝大丧的规制。民间也要守丧,三十六日内不得婚嫁鸣乐。算算时候,你舅舅的婚期也要延误了。”

她手上一顿,再想想,早也是这样,晚也是这样,没什么可欢喜的。因淡淡嗯了声,换上了黑绢襥头。

进宫以来没有积攒下什么,月俸折成飞钱,和几件贴身衣物一并打了包裹。第二天讨来端木的手书,便由尚宫陪同着朝宫门上去了。

蓝笙的左威卫府在皇城驻守,听到消息来接她。她出了城郭,他已经在大街边上候着了。

她像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宫外的太阳亮得刺眼。下意识遮住眉,突然觉得自由了,却又没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蓝笙就在那里,但却又分外生疏。其实同他并不如想象中的熟络,她仔细看他,他穿一身白,显出一种奇特的俊俏。高高的身形,阔肩膀,标准的盛唐美男子。

他过来接她手里的包袱,笑吟吟道:“先上我衙门里等会子,我交代完了公务就送你回去。”

她应了声,明显的兴致不高。他把幕篱戴到她头上,替她理了理皂纱,“霜打的茄子似的,怎么了?”说着牵她的手,引她往南去,边走边道,“有段路,你又不会骑马,我走着来的。累么?累了我背你,千万别客气。”

她想起去高陵那趟,下过雨后容与也曾背过她。如今想想,上辈子的事似的。

他看她淡淡的,料定她所有的不快乐基本都是来自于沈容与。她心里总归有他,要把他拔除是不太可能的,只有想方设法地粉饰太平。时间一长,也许她就忘记了。

得不到心,得到人也好。他才意识到自己也会委曲求全,苍凉的心境,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只要她在,他就觉得他拥有全天下。

他紧了紧手指,愈发把她包裹住。她似乎是有些痛,吃惊地转过脸看他。他忙不迭松来,微红着脸道:“对不住,我是高兴。”

她的唇边绽出一点笑意,“高兴什么?高兴断送了我的功名?”

他迎着太阳,金色的芒洒在他脸上,一片温暖柔和。他说:“女人家要功名做什么?妻凭夫贵,将来少不了你的诰命。以前一直是够不着的,因为离得远。以后好了,求见你也不必顾忌。更不怕拖累你,败坏你的名声。”他停下步子,在宫墙根下拥她入怀,低声道,“暖儿,以后我是你的依靠,知道么?”

蓝笙是好人,是一个爱着她、无条件包容她的好人。可是她不习惯他的拥抱,不喜欢他的姿势、不喜欢他的力道、不喜欢他身上的苏合香……太多无法接受的东西,她原来以为慢慢可以适应,但似乎想得太简单了。她心里有把尺,一分一寸地丈量,连她自己都做不了主。

她只知道她不能退缩,她要逼着自己去回应他。如果自己的爱情无望,就成全他的一片深情。有时候幸福和爱情无关,不那么执着,或者得到更多。

她按捺住了,轻轻回抱他,“谢谢你,晤歌!”

他嗤地一笑,“用不着谢我,我下半辈子活着,就是为了给你做牛做马。”

她腼腆地推开他,“人家正经和你说话,你还打趣!”

“我也是很正经的,不打诳语。”他咧嘴笑着,携她继续往前走,偏过头来又看看她,眼睛深邃如墨,“我也没别的想头,只要牵着你的手一直这么走下去,倒也心满意足了。”

他们在轻薄的晨雾中渐去渐远,城郭转角上踱出来一个人。银甲银缠带,武弁上换了白缨子,挺直了脊背,在微凉的秋风中负手而立。

“郎主,咱们晚到一步。”汀州说,顺着他的视线眺望。那两个身影已经融进雾中看不见了,可他家郎君还定定凝视着,脸色越加凝重。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不由瑟缩一下,卑微地伏低了身子唤他,“郎君……”

容与转过身,费力地吸口气。心里一突一突悸着——悸栗栗,越跳越慢,最后剩下个惨淡的壳。胸口空空如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抬手压了压,触到冰冷的甲胄。两片嘴唇干得粘在一起,张开了,像撕下了一层皮。

他哑声问:“蓝笙把宅子置在哪里?”

汀州道:“在群贤坊里,有狭斜连着西市,是个二进的四合院。小人远远瞧过,坊里人家不多,都是平民百姓,地方很是清幽。坊外走五十步有个斗鸡场,平常乡绅名流汇集,也是个热闹去处。”

他冷冷一笑,难怪不要他寻地方。蓝笙果然有本事,闹市中挖出这么个好去处,想来她是极受用的吧!他承认他妒恨,恨得心里出血!她不再需要他,她从他手里飞走了。她以前依附着他,他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目下失去了,他像是遭到了遗弃,既愤怒又害怕。

以后他要见她,还得在门上等人通传。在蓝笙派去看家护院的人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要被他们监视着。她还没有出阁,他居然提前尝到了这种令人肝胆俱裂的味道。

他的指关节捏出一串脆响来,猛然一拳挥在宫墙上,砸落了老大一片泥胎。

汀州吓得筛糠,颤着声道:“郎主息怒……”虽然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但请他保重身子总没错,他惶惶上前道,“伤着自己,看老夫人要问。郎主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小人去办,气大伤身,自己独个儿着急最不上算,郎主快消消气吧!”

“你去!”他定了半天神,撑着腰道,“在她之前到群贤坊,拦住她的去路。传话给她,不许搬出将军府,否则日后沈家便同她一刀两断!”

汀州连声道是,一手按住帽子飞快去了。留下他一人,在这庞大的白昼里化成了青铜的旗杆。

西天上还留着月亮模糊的影,他咬着牙想,总要阻止她,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他的意思之前就已经知会过她,她倒好,没有他的允许,想无缘无故地闹消失?简直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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